定燕主帅萧瑨虽则在盐山一役失陷,遭叛军围困数日,可瑕不掩瑜,平乱燕州的最大功臣还当属萧瑨。因此,萧瑨返京时不仅受到那万民夹道的相迎,更受到熙和帝比之以往更甚的爱重。

    如今,萧瑨可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更加上他多年来征战四方,兵权在握。无论从权势还是从地位而言,萧瑨都是万万不能被忽视的那个,就连深受熙和帝宠爱的太子萧珩在这恩信日盛的四皇子面前都要失几分颜色。

    而朝堂内外在交口称赞四皇子萧瑨的同时,也不忘提及为萧瑨解了围困之险的桓大人。虽则两人此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但经此平燕之战后,人人都将他二人视为一对患难主臣。除了那相救相援的情谊,还有那荡平燕州南北的前呼后应之势都令人称道,一时传为美谈。

    京都城茶坊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长街巷尾的皮影戏已将这对主臣的故事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演了一回又一回。及至桓白等人回至京都城后,这患难情谊的风声便更烈更盛。若这两位主角不来一场主谦臣恭的相会之宴,便当真说不过去了。因而,萧瑨便借着风声于那兰若庭设下宴席,邀桓白小聚。

    是日晴好,夜色虽浓却清。位于京都城西北的兰若庭在这深秋寂夜里却是红火满堂,笙歌连缀。从街上看,这兰若庭不过平常酒家模样,可及至进了那再普通不过的大门,绕过那看起来甚为廉价的木质画屏,却发现别有洞天。

    画屏之后并非如寻常酒家一般的内堂,而是一处小巧别致的庭院。穿过那庭院再绕过一座假山,便瞧见一座错落有致、锦绣堂皇的三面围楼。楼阁之间互有连廊木梯相接,一时望去竟如那蛛丝网般。

    及进了楼阁,玄机更现。外面看去,楼阁便是方方正正,可内里却呈圆弧之状,弯弯绕绕,九曲波折,一时便似入了那迷宫般,东西南北不可辨。其间来往宾客皆身着华衣,气质风度华贵逼人。偶尔还能碰见一两位盈盈如花的美娇娘,身段样貌皆是风韵非常。

    不用细问,只这机巧楼阁,只这其间人物,就知这兰若庭便是那达官显贵的好去处。不过,除了这些官老爷,各位皇子自然也是这兰若庭的常客。或是宴请宾客,或是吟诗作对,或是家国大事,皆可在此一会。故而,将这兰若庭称作第二个景明殿也不为过。

    桓白跟着小厮从那西面楼阁的木梯登至第二层,又七拐八绕转了一通,步至那楼阁外侧连廊时,才发觉如今已至那东面第三层。虽则桓白并非第一次来,却始终没有摸清其间玄妙。因此只心下感叹这兰若庭的精巧设计,又感慨这兰若庭若不作那第二个景明殿倒也真是可惜。

    正想着,便见那小厮停了步,向他一躬身,朝旁边一指:“桓大人,这便到了。”桓白朝那小厮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得一扇藏得极为隐秘的门,门檐处挂着朱红木牌,木牌之上书着“晚秋堂”三字。

    桓白向前走了两步,还未近那门前,门口的两个护卫已将门扉轻启。抬眼看时便正正望见了那正于堂间主位端坐的髻戴玉冠,腰系金革之人。眼光扫过堂上时,除其余几位皇子外,展柔和唐风棣竟然也在此处。

    桓白入了堂内,便要向萧珩行礼,却被萧珩抬手拦了一拦:“今日本就是四弟邀桓大人一聚,本宫也只是碰巧撞见,就来凑个热闹,不想却被推上了这主位。桓大人若再多礼数,本宫可真要坐立难安了。”

    随即,萧珩又向坐在东面首席的萧瑨侧身笑道:“今日我们兄弟几个与我大盛的几位能臣同坐一堂,相聚共会,可都是沾了你的光。”

    “太子哥哥这话可是折煞臣弟了,若说这沾光,却还是我们沾了太子哥哥的光。臣弟向来只是武夫行事,不曾有过打算,也未曾周全礼数,多亏太子哥哥提醒,方才周全了今日之宴,说来却是臣弟要向太子哥哥敬上一杯才是。”萧瑨说着便举了杯向萧珩敬过。

    未及萧珩应声,便听得一声笑,却见是萧玠,他一面执了酒壶,一面道:“两位好哥哥,若你们再说下去,桓大人的脚恐怕都要站麻了。”

    萧珩拍了拍腿反应道:“是了是了,瞧本宫这记性,多亏七弟提醒。桓大人,快请入座,快请入座。”

    桓白向几位皇子各自一揖,便入了西面第二席。才刚落了座,就看见左侧的七皇子正执着酒壶朝自己笑眯眯道:“虽说今日大人不算迟到,可却是我们这一堂人中最晚到的,按理也该罚一杯。”

    桓白点头应道:“自然自然。”说着便接过酒壶斟满一杯饮毕。

    “大人好爽快!”萧玠笑道,又掐了果盘里的一颗葡萄,一边剥皮,一边道,“桓大人的酒量萧玠早有耳闻,今日却是失算了,该将我府上的梨木套杯带来才对。”

    “七哥总爱淘些刁钻玩意儿,上次去你府上便要拿那套杯戏弄臣弟,不想自己却先醉倒了。”说话的是萧瑄。

    “老十这话倒是不错。”萧珩应道,随即又看向萧玠,“七弟这可是得不偿失,醉酒倒还好说,若是凑巧遇着什么要紧事,那可就麻烦了。”

    萧玠将那剥好的葡萄轻轻往嘴里一丢,笑盈盈道:“太子哥哥说的是。”

    “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在这里说闲话了,倒是忘了正经事。”萧珩说着便将面前一杯酒捧起,向桓白、唐风棣和展柔一举,“三位大人为我大盛识贼心,荡奸臣,呕心沥血,当是我大盛之福,本宫在此先敬三位大人一杯。”

    接着,萧珩便又看向萧瑨。

    “自四弟回到京都,这患难主臣的风声便没断过,本宫便只听着就觉得心上慨然,今日之宴本就是四弟你与桓大人的主臣相聚之会,本宫这个顺便参与的闲人如今也算全了这主位该尽的责了,接下来便只管享这美酒佳肴。”

    萧瑨向萧珩一揖之后便向桓白举了杯,正色道:“桓大人,外间都将你我视作那患难主臣。‘患难’一语是真,若非大人破重围,追贼寇,恐怕今日我已不知身在何处。”

    “但这‘主臣’二字,萧瑨以为,虽则你我迫于身份之别,但在萧瑨心中只将大人作知己看待。早先便闻得大人英名,却一直未得机会与大人相识相交,及至这燕州一役才得与大人共讨奸臣,实乃萧瑨之幸,日后还望能向大人多多请教,萧瑨在此先敬奉一杯。”

    “殿下言重了,下官既领了援军主帅一职,便自当为我大盛,为我燕州数万黎民鞠躬尽瘁,万死不辞。若非殿下身先士卒,攻破直下洛州的燕州叛军,受此战火的便不止燕州百姓了。‘患难’二字,确是真情切意,也确是下官之心,能得殿下赏识更是下官之幸。”

    “只是‘知己’二字,下官确是担待不得,一则,下官与殿下身份确有云泥之别。二则,下官资历尚浅,万不敢与殿下以‘知己’相称。下官在此敬殿下一杯酒,敬殿下护持百姓之心,敬殿下沙场执锐之勇。”

    一番话毕,各自了然其中意。患难主臣,相顾一笑,对饮而尽。

    萧瑨放下酒杯,向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便出了门,不多时便领了两个捧着木盘的小厮进来。

    萧瑨向堂上众人道:“前几年在闽州剿海寇,有一年碰巧赶上了那乌石岭桂圆的果期,尝过一回便再不能忘,可后来却总不得机缘。可巧今年派人去巡视闽州沿海,便捎带着买了些,今日才送到。晨时给父皇送了去,原想着回了府再遣人给各位皇兄皇弟还有大人们送去,不想今日在这兰若庭倒聚得齐,便叫人先送来了些,咱们也好一齐尝尝鲜。”

    缠枝银盘上桂圆颗颗圆润光滑,便如那枝节间生得的朵朵花苞,娇小可爱。内里却是玲珑剔透、饱满晶莹的一颗软珠,入口清凉甘甜,轻轻一咬,汁水满溢。

    指间这一颗果便当真如它那生养之地一般,遥遥偏居东南一隅,向来便是那发配流放的苦地。可及当仔细看过那内里,却也觉不输越州的山明水秀。虽则是八分山水一分田,农事不兴,可那八分山水却是几分奇秀峻险,几分清丽婉约,几分磅礴雄浑,千山百水便是那千姿百态。

    “今日可当真是沾了四弟的光,这乌石岭的桂圆,本宫倒还真没吃过,方才一尝,滋味确是与平日里吃的不同。”

    “太子哥哥说的是,四哥今日的桂圆确是极佳风味。据说这乌石岭出产的桂圆已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史,当年汉臣出使时便有这一物。前几日读《闽州风物鉴》看到此处,臣弟便馋得很,没想到今日就吃上了。”

    萧瑄一面道,一面将那桂圆一颗一颗剥好放到面前一只暗红琉璃碗中。一时瞧去却是玉白软珠落彤碗,无声却有香。

    萧玠只摇着头打趣道:“十弟前几日在我府上还说馋那兰渚杨梅,如今又馋上了这桂圆,想来便是没有什么十弟不馋了。”

    萧瑄脸上一红,向萧玠嗔道:“七哥你可别说,这世上倒还真有臣弟不馋的。就说那日在你府上吃的鲈鱼脍,便是难以下咽,若是季鹰尝得了那味道,大概也无那莼鲈之思的典故了。”

    萧玠却也不理会,只仍摇头晃脑地笑着,又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丢进嘴里。

    “好了好了,两位臣弟莫争了。”萧珩笑着按了按手,向萧玠道,“莫要再调笑十弟了,这桂圆你虽吃不得,你桌上的秋紫却是极好的,那可是四弟专为你挑的。”

    “臣弟自是知道两位皇兄待臣弟好,这不正想着改日邀两位皇兄往臣弟府上一聚,臣弟让府上的厨子好好为两位皇兄做几道菜。”

    听得这话,萧珩和萧瑨都不由得呛了一呛。他们的这位七弟,口味确是独特非凡。两年前,萧玠生辰邀诸位皇子过府一聚,结果那顿饭吃的除十皇子之外,其余皇子都是脸上笑眯眯,心里苦兮兮。

    自那以后,各位皇子与萧玠只谈酒,不谈食,可便是那酒,萧玠却也是几杯就倒的量。于是,可怜的七皇子便只剩下十皇子一位酒饭兄弟。谁曾想,如今便是连这唯一的酒饭情谊也因那一套杯,一条鱼岌岌可危。

    萧瑨顿了顿,方才开口道:“只是吃食而已,何当七弟大费周章。”

    萧玠却不应,转眼间又拿起一颗葡萄,却只凝神看着那烛光流转间泛起的微紫莹莹,半晌方才抬眼看向萧瑨缓缓道:“四哥,这应是上谷的秋紫吧?”

    萧瑨点点头:“七弟便算作葡萄知己了,连这产地也说的明明白白。”随即又转头看向桓白,“说起上谷,桓大人却是比我熟,若非大人那一招声东击西、里应外合,便也无法在短短数日间便破了陈普大军,只是……”萧瑨又看向展柔,抬手举杯,“展大人此番受累了,萧瑨敬大人一杯。”

    “下官身为我大盛朝臣,自当肝脑涂地,只是不想未曾出得半分力,便先倒下了。承蒙殿下垂怜,展柔谢过殿下这杯酒。”

    “放眼大盛,想来再无女子可比展大人了。”萧玠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笑道,“不过说起来,戚家小姐素有京都才女之名,不知哪日能见展大人和戚小姐切磋一番,想来定是精彩绝伦。”

    “展柔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如何能与戚家小姐相提并论,又如何敢当七皇子此般谬赞。”

    萧玠只不应这一言,又笑道:“不过,想来大人或是已与那戚家小姐见过了。”

    不仅展柔,就连桓白和唐风棣都纷纷向萧玠投去了几分疑惑。

    “好了七弟,莫要再开展大人的玩笑了。”许久未开口的萧珩向萧玠道,接着向堂下那三人解释,“三位大人回京那日也见得了那般盛景,其中有不少世家公子、小姐,都想一睹平燕功臣之貌。戚家小姐出身相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戚家小姐自然是在的,只不过……”萧玠眼珠一转,向桓白一瞥,而后笑道,“想来更多是敬慕桓大人之名而去,展大人恐怕是未能见得,不知桓大人可见得了?”

    “桓白同展大人一样。”

    萧玠欲要再问,对面的唐风棣却忽然开始咳嗽,一面咳,一面指了指桌上的桂圆,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还是一侧的萧瑄反应的快,忙去拍唐风棣的背。

    “这么大的人了,吃个果子还能噎着!”萧瑄一边拍,一边摇头。

    “十弟可是忘了,你小时候也是这般,任是什么东西,总能噎着。虽是小事却总要小心些,一个不注意,一时要了命也是有的。”从座上赶来的萧瑨在一旁倒了一杯水递给唐风棣。

    桓白和展柔只是坐在席间未动,一个悄悄瞥着身侧人的脸色,一个却是正襟危坐。

    好容易唐风棣才缓了过来,连连向眼前的两位皇子道谢。

    “唐大人可要小心些才好。”

    “是是是,老毛病,一定小心。”

    又是“咚”的一声,众人才从唐风棣那儿撤回的目光便又纷纷转了个方向,眼见那七皇子如今已是倒在了案上,可怜那酒壶也被扫落到地上,壶内已是一滴不剩。

    “看来今日之宴也该要结束了。”萧珩说着便起身步下堂阶,席上几人也都纷纷起了身,向萧珩一拜。

    “七弟便交给臣弟,待他酒醒了,臣弟将他送回府。”萧瑨道。

    “那便辛苦四弟了。”萧珩应去,又转身看向桓白、唐风棣、展柔三人,笑道,“今日有幸得与几位大人同饮,本宫甚是欢喜,几位大人劳累多日,也快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萧珩微微一笑,抬步出了门。萧瑄也不管那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饭兄弟,快步跟上了萧珩,桓白三人向萧瑨拜过后也便离了那晚秋堂。

    一时间,堂内寂寂,烛光闪动,萧瑨默然望着那已空了的门廊,久久未动,半晌方才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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