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时分,日头总还不算太毒,午后细碎光影圈圈点点斑驳竹下,晕晕荡开。

    半刻钟前,展府大门被不请自来的三人敲开,门外三人一人携了一只碗,笑意深深。

    半刻钟后,竹叶亭间,三人围坐,盯着石桌上三坛清的不能再清的清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半晌,终于有人开了口。

    “展大人,您这坛中水可真是清啊,清啊……”

    展大人倚着亭柱,背对亭间三人,悠悠闲闲看院内风景,她语气淡淡,缓缓道:“我自然要拿这至清之水招待三位,才能表示这患难见真情的一片纯澈之心,唐大人你道是也不是?”

    “可我听说大人府上藏了不少佳酿,既是患难真情,大人也该拿出来让我们享享口福,看看是不是比柳公子家的酒还好喝!”

    “听说?”展柔一本正经掰着自己的手指算了算,而后转过身,十分痛心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整整十七日未出府,哪里给三位寻好酒去?况且,唐大人……”

    她走到唐风棣身侧,端起他面前的那坛水,给他倒了一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瞧瞧我这地方,哪里像是藏了好酒的,唐大人该去找那传了谣言的人讨好酒吃才是。”

    正说着,展柔便走到方才眼睛跳了一跳的某人身边,也如方才那般,将那人面前的碗倒了满满一碗清水,一边倒,一边道:“大人,我说的可对?”

    “水为酒之血,展大人这一碗可当绝世佳酿。”

    唐风棣白了一眼舌灿莲花的桓某人后转头给正在一旁看戏的十分乖巧的柳家弟弟使了个眼色。

    柳家弟弟心领神会,抬手便给自己满上一碗,又取过石桌上原本放着的一只茶杯,斟了一杯。

    “多谢柳公子。”展柔笑道,随即将茶杯向三人一举,“水清至真,展柔敬三位。”

    三人便也举了碗,四人相视一笑,将那清水饮尽。

    日影斜沉,三个清水兄弟已将那三坛水喝得精光,此时迎着日暮竟也着了几分醉意。

    唯一清醒的展柔看着那三兄弟,无奈摇头。

    人家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安慰你,怎么能好意思赶人家走。

    可是她又抬头看了看夕阳,觉得让他们再这样醉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

    万般为难之下,她向那三兄弟笑道:“三位醒醒酒可好,你们瞧这天都快黑了,不然我们改日再聚?”

    醉得最沉的唐风棣忽然惊醒,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落日,又转回头提议:“该吃晚饭了!”

    唐大人向来言出必行,做事绝不拖泥带水。他一把将柳仁拉起向门外拖去,一边拖,一边回头向亭中怔怔望着的两人道:“我和柳公子上街买酒,等会儿就回来。”

    这下可好了,不仅没把人请走,还要请人家吃饭。

    展柔长叹一声,转身默默向厨房的方向走。

    “你去哪?”

    见她不应,桓白只得同样默默跟了上去。

    ***

    暮色里,浮光轻掠,将那人轮廓于暗影勾勒出绝妙弧度,沿着那弧度向下看去,向下看去……

    却是不太美妙。

    展姑娘靠着墙,看着在灶台前一番折腾的桓少爷,觉得当初拒绝了外务司主事修整厨房的提议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她觉得此时此地此景,大概可绘就一副《五色流光时蔬图》了。

    黄色的土豆、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豆腐、红色的番茄、绿色的黄瓜、橘色的萝卜……

    桓少爷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厨房里熟悉的菜就是一通洗,一通切。至于桓少爷打算做什么菜呢,没有人知道,不过看起来,桓少爷自己也不知道。

    从切完菜到现在,桓少爷已经对着那五颜六色静静站了足足半刻钟,看起来,是在十分认真地考虑要将这五颜六色变成什么山珍海味。

    展姑娘看着面前思考得十分认真的桓少爷,心想,桓少爷竟然也有被难倒的一天。

    她走到桓少爷身边,接过他握得紧紧的菜刀:“还是我来吧。”

    桓少爷最难得的品质就是虚心,于是便让到了一旁。

    展柔看着面前的五颜六色,觉得桓少爷虽然做饭没有什么章法,随心所欲,切菜的手法也极其独特,但实话实说,切出来的菜还是不错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

    “菜切得不错。”

    一旁的桓少爷听到这句称赞,方才的失落便一扫而空。

    余光里,一霎光现后,正在灶台前准备化腐朽为神奇的展姑娘眼底浮上一抹笑意。

    看着那女子的身影,人世烟火的平淡飘然入心,一时想起唐风棣昨日说的话。

    ——如今倒是个机会,不若便让她趁机辞了官。

    ——反正最终也是这个归宿,早点晚点又何妨。

    人间烟火是她原本的生活,只是后来日子变了,在她阿爹走后。

    他见过她于学堂间教书育人,见过她于公堂上对峙高官,见过她于沙场上不惜己身,却从未见过此时此刻的她。

    此时此刻的她,是没有经过争斗,没有经过深渊,没有经过血海的她。

    此时此刻的她,目色温柔,同这世间万千平常女子一般。

    他走到她身后,环上她的腰,一点一滴细嗅她发间淡香。

    “……阿柔。”

    怀中女子并未应声,只覆上他环在腰间的手。

    此刻温柔,便是一生所求。

    他缓缓将怀中人放开,柔声道:“我来帮你。”

    “好。”

    夜色将最后一线暮光吞没,窗格浮现一双人影,便是温柔夜里的烟火平淡。

    “明日何时出发?”

    “况甫宁今晚给我消息,不过肯定在午时前,不然傍晚赶不到泰县。”

    邓朴虽已被判了死刑,但泰县的案子牵扯了几个朝廷要员,其中还有一位监察御史,因此桓白还需往泰县走一趟。

    “明日我去送你。”

    他垂首看着被拉住的一角衣袖,心间忽被那指尖柔情勾起一层涟漪,他揽过她,俯身靠在她肩头。

    “不用,你安心待着便是。处理好事情我就回来了,不会太久……相信我。”

    “嗯……”

    缭绕烟火里,夜色温柔也化作怀中温热,久久不散。

    “哎呦!”

    忽听得一声惊叫,两人立时被那惊叫震得各退一步,转头望去,却见唐某人一边捂脸转身,一边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

    “你怎么进来连个动静都没有!”

    脸上已泛起晕红的桓某人微微怒嗔。

    “谁让你不关门!”

    “那你就该悄悄走开!”

    “……”

    “你来干什么?”

    “我和柳公子回来半天也没瞧见你们,就来看看饭怎么样了,结果没看见饭菜,倒看见不该看见的了……哎呦!”

    “喏。”桓白指了指灶台上做好的菜,“劳烦唐大人帮我们上个菜。”

    可怜的唐某人不仅受到了心灵□□的双重创伤,还要做苦力。他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暗恨自己命苦,却只得苦哈哈地进屋端菜。

    ***

    栖凤楼上,快近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凭栏遥望京都城南,清瀚门前已蒙落车马行过的轻尘。麻线系着的铜铃叮叮咚咚,往日听来的清脆之音,此时却如被那清风拂乱般吵闹。近处坊市,远处山川尽收眼底,登高远眺之人却微如芥子,迈不过那山海阔大。

    昨日,在拉住他衣角的那一霎,连她自己也有些无措,仿佛拉住他的不是自己。可也便是那下意识的动作,才让她明白自己有多害怕再历那一场醒不来的梦。

    果然,就在来栖凤楼前,宫内行人往她府上传了旨意,陛下免了她礼部侍郎之职,派她巡抚饶州,三日后出发。

    这段清闲时日里,她也不是完全就把自己当作了闲散人,及至将这半年来的事情彻彻底底梳理了一遍后,她方觉出宫里那一位的真意。

    燕州一役后,萧瑨虽交还了兵权,却得了军心、民心,这些是不可视而不见的,却也是想收却收不回的。这半年来,除了萧瑨原来掌管的羽贲卫,萧启慎又将户部、工部交给了他,还常常召他入宫商讨国事。

    表面看来,父慈子孝,可若要实实在在算起来,除了羽贲卫,萧启慎新予萧瑨的户部和工部并不能给这位皇子在朝中填多少实权。

    及至今岁,萧启慎又给自己这个儿子来了一文一武两份礼。

    之于文,春闱一案,重试结果与初试结果并无太大差错,邓朴只是皇帝的一个幌子罢了,目的便是拿这个属于萧瑨阵营的重要人物落上一刀。

    之于武,则是个意外。恐怕萧启慎也未想到邓朴身上还背了那一桩陈年旧案,凑巧便撞到了刀口上,凑巧便牵出了闽州军副将。

    萧瑨率闽州军荡平海寇,不光在闽州军,便是在闽州,都有很高声望。程宗虽是罪人之子,自己却并无过错,再加上积攒了这许多年的军功顶多也便是降职抵罪,可最终落得那充秦州军杂役的下场便是萧启慎清清楚楚要挫一挫萧瑨的锐气。

    可向来思虑甚多、未雨绸缪的萧启慎是不会就此罢手的。如今,萧瑨在朝中既无实权,又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总归能控得住。可他在闽州攒下的军心、民心却是山水遥遥,鞭长莫及。倘或闽州军真有异动,离闽州最近的便是饶州,故而饶州便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大盛立国以来,巡抚不驻原籍,展柔虽则原籍并非饶州,却在饶州生活了十年,便也可算作半个饶州人。如今若非萧启慎疑心,若非朝中只她一人完全倚仗君主,也难为萧启慎费了这么多心思,生生将她从鸿胪寺绕到了礼部,再绕到如今的饶州。

    风已住,声已灭。

    她抬手,将那串铜铃轻轻一拨。

    叮咚,叮咚,叮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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