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自东阁出来后,涂怀岳送了戚峯回府,祁高煦则跟着萧珩、萧玠往东宫呈报北大营军械失窃之事。临走前,祁高煦将令牌交给展柔,托她交给桓白。

    展柔垂眼去看那掌间令牌,这是得东宫青眼的凭依,也是束他之身的负累。她将它收入袖中,沿着来时的路行去。

    才至连廊,远远便瞧见一个宫媪正指使着两个年轻宫女将一个素衣女子拖走。那素衣女子只是不从,拼了命要挣脱跑开,正在纠缠之时,展柔赶上前去将那眼见便要跌下台阶的素衣女子扶住。

    这才看清那素衣女子竟是萧琼。

    蓦地便想起去岁千秋宴上那不曾于疾风轻坠的暮春之花,如今再看时,那般气度犹存,只是眼中却已不似那时平静。

    那宫媪见展柔一身仆从打扮,气势比之方才便更添了几分,双手叉腰扬首向展柔道:“从哪儿来的野东西,竟也敢在我手下抢人!”

    说着那宫媪便扬了手,欲要落时却见面前那人竟将一块令牌摆到了自己眼前,令牌之上明晃晃书着“东宫”二字。

    “可还识得?”展柔淡淡道。

    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如何能不识得。

    展柔见那宫媪神色间的轻蔑已褪了几分,便接着道:“太子殿下命小的来请公主往东宫一趟。”

    那宫媪语气虽和缓了几分,却仍存着几分疑:“不知太子殿下寻公主有何要事,老奴……”

    展柔身子向前微微一倾,沉声道:“殿下的事情岂是你我这等身份之人可打听的。”

    那宫媪是侍候萧琼的长嬷嬷,而萧琼向来不受宠,故而她早早就攀了云平公主那根高枝儿,三天两头给萧琼寻些不快。眼下她虽未消了这疑云,可眼见面前这人架子甚大,搬出的主子又是顶个尊贵的,便想先应承了去,待回报给云平公主再做打算。

    “那老奴就不误殿下的事儿了。”说着回身向那两个宫女一挥手,“我们走。”

    待那三人走远后,萧琼向展柔施礼道:“萧琼谢过展大人。”

    展柔将萧琼扶起,想起她方才是欲往东阁的方向去,便知她大概是要寻萧瑨,思忖片刻后才开了口:“公主,眼下怕是见不了四殿下了。”

    “我知道。”萧琼望向东阁低声道,却又回身握起展柔的手,“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哥哥,可以吗?”

    看着那眼中殷切,展柔忽觉那枝头的花几要被狂风掀去,她伸出手,想要接住那朵花。

    “好。”

    翎朝阁阙楼上,萧琼默然而立,半晌才突然向展柔道:“是不是觉得奇怪?”

    “嗯?”展柔一时未反应过来,只疑声看向萧琼。

    “为何那宫媪如此待我,我却默不作声。”

    “或许这是公主于此地唯一的求生之法。”

    萧琼眼底似有一瞬卷起了一道涟漪,随即却又复归平静。

    “哥哥从前在外领兵打仗,好几年都不曾回京都一次,哪怕回来了,也只能见哥哥一面。每次见面,他都会摸着我的头和我说,‘琼儿,等一等哥哥,再过几年,哥哥一定让你不再过这样的日子’。”

    “哥哥口中‘这样的日子’不过是我自出生便没了母妃,自幼便被丢弃在明阁,由戴罪嬷嬷抚养。后来嬷嬷死了,偌大的明阁,空空荡荡,只剩我一人。后来,好容易又来了个嬷嬷,多了分人气儿,却又是这般遭人羞辱。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比起哥哥在外受的苦,心里遭的罪,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知道哥哥有多想母妃,我也知道哥哥说的‘等一等’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要更听话一些,不让哥哥难做。今日终是等到了,可惜哥哥就要离开琼儿了。”

    萧琼仿佛是在同展柔诉说,又仿佛只是在回忆。

    语声喃喃,坠风而散。

    远处,东阁门启。

    青灰道上落下一抹血红。

    “哥哥。”

    ***

    耸入云霄的重重宫门已被抛于身后,御华大街之上仍是人声熙攘。

    展柔踱步而去,脑海间却翻涌着如那长廊之上,如那青灰道中同样刺目的血色。

    京都城外,之罘山下,柳姐姐或许已看见了那琼白纷落。

    京都城内,兰若庭中,桓二公子可是已入了那满堂画境。

    转眼,血色褪去,垂暮之下,眸中映入那人昏倒于门前的身影。

    “桓白,桓白……”

    一声声唤浮于暮色,却未得回应。

    “……二哥,二哥……”

    他沉在梦中,不断地念这两个字。

    展柔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指尖先是一紧,而后放松下来,全然将那掌间温热交付于她。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时依稀又见得那烈火翻涌,登时又生出一阵冷汗。再一看时,便见她坐在身前。

    “……阿柔。”

    她应了一声“嗯”,扶他坐了起来。

    “二哥他……”他垂首喃喃,却说不出剩下的半句。

    昏迷前的那一刹,他分明听见了烈火舔舐,听见了崩塌轰鸣,这些已然足够将渺如微尘的生命倾覆千次万次,可他既未亲眼见到,便也不会相信。

    展柔自出宫之后,一路之上尽闻得那兰若惨状,其间也免不得许多关于桓司的传言,可总归不过一些无稽之谈。

    “二公子的下落暂时还未寻得。”展柔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放心,二公子会没事的。”

    “真的吗?”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般口吻问她。

    她虽不知桓司究竟是否还在这世上,亦或真如传言那般已随了道人拂云而游,她却不想在此时于他心头再添一痕,于是笃定道:“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起,一人破门而入,二人转眼去看,却是甘生。

    “公子不好了!”

    甘生一面报着信,一面冲上前来拽了桓白便要拖他下榻。

    桓白将甘生胳膊一转,反手将他按下:“什么不好了,说清楚。”

    甘生此刻已顾不得疼,只向桓白急声道:“老爷听说了二公子的事后晕倒了!”

    桓白闻声便松了甘生的胳膊,回身欲要开口时,便见展柔道:“不必多说,快些回去才是要紧。”

    桓白点点头,转身迈出门去。

    甘生跟在桓白身后,及要出门时又回头向展柔道:“姑娘放心,甘生会把公子照顾好的。”

    展柔随着二人身后出了门去,待他二人身影消失于夜色时,方才转过身,却又望见一人正立于街角垂柳下。

    即使这夜色如墨,却也能见得那人面上泪痕。

    “大人。”柳仁沉声道,“我要回青阳了。长姐的事,我总是要亲自告诉父亲的。”

    展柔欲要开口时,却见柳仁已抬眼看向她,于是便止了声。

    “展柔……”

    这是柳仁第一回念她的名字,出口后却只觉余音随那风轻飘飘入了夜,转瞬即逝。

    “日后,只要你需要柳仁……我是说,如果我能帮到你……哪怕只有一点点,天涯海角,柳仁万死不辞。”

    长街已空,垂柳依依向北折,为那归人拂了一场北去的风。

    ***

    第二日将近午时,展柔欲往桓府去时却收到了淮川侯府的请柬。

    说起这位淮川侯却是个熟人,便是礼部侍郎上官闻。一个月前,云平公主萧璃下嫁于他,上官闻受封爵位,离了朝堂,做起了驸马。

    上官闻本贯秦州栎阳府,其父上官覃曾为右军都督府佥都督,致仕后受封长平伯。上官闻十六岁那年便中了解元,也是在那一年娶了同乡任氏为妻。夫妻二人一路相携自秦州来到京都,不想任氏却是福浅命薄,只留下一个孩子便早早离了世。他夫妇二人情谊甚笃,故而任氏亡故后,上官闻再未续弦,一人将孩子拉扯至如今。

    这门婚事熙和帝原是不同意的,可萧璃一心求嫁,而上官闻除却已有一个儿子之外,家世、品学皆可配得上大盛的金枝玉叶,因此熙和帝最终还是允了去。

    上官闻也曾屡屡上书请辞这门婚事,却敌不过那一道圣旨如山。旁人看去,只将他作了糊涂人,娶公主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如今这机会送到他眼前,偏要生生还回去。

    萧璃出嫁那日,由皇城至淮川侯府的一道皆以红绸铺就,道旁悬灯结彩,直教那落霞入凡尘。成亲后的一个多月,向来骄纵的云平公主也似是收敛了性子,在外人面前对自家夫君千依百顺,旁人只道这新侯爷好福气。

    展柔今日收到的这封请柬虽是云平公主邀她过侯府参加小宴,却是以上官闻的名义送来的。如此看来,萧璃当真足够周全上官闻的面子。

    及至侯府,便有侍女引着展柔行到侯府水榭。

    青纱曼帘间已见得娉娉袅袅几倩影。

    其中一人见了展柔便迎了上来,笑道:“今日好容易才把姐姐盼来了。”

    展柔看去,那迎上来的面容清朗,一双细眉飞扬着的女子正是崔仪如的表妹聂惜晓。

    聂氏镖局是大盛鼎鼎有名的四大镖局之一,聂老爷子极重族人武学之教,族中无论男女,自幼便需修习武法。待到十八岁,无论男女,天赋过人且有志者可入镖局,成为镖师。余者虽不入镖局,却因那长久以来的武学熏陶,处世为人大多爽朗开阔。

    展柔曾见过聂惜晓一面,只那一面便觉这女子的浑然气度不拘一格。今日再见,觉之更甚。她回之一笑,同样迎上前去。

    聂惜晓挽了展柔行至堂间,一一介绍了去。

    今日宴席除却聂家小姐还有副相涂怀岳的侄女涂秋棠、刑部尚书汪旻之女汪意越、大理寺卿卜璟山的孙女卜玉、户部侍郎温弛之女温尔……

    仔细瞧去,云平公主竟将那簪缨世胄的女眷都邀了来。

    你来我往间,风浪已起。更兼着那在女眷中流传许久的桓展二人不比寻常的情谊,又叫其中三两个倾慕桓白许久的贵女夹枪带棒落着冷风。

    平日里应付那些官场琐碎已是劳心费神,没成想今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展姑娘已是身经百战,此般风浪不足为惧,便只一一应了去。

    堂间般般皆被几重画屏之后的两人看在眼中。

    “这一回可看清她是何模样了?”

    说话的正是萧璃。

    戚照慈站在萧璃身侧,看着那画屏外的一道身影,不动声色。

    萧璃见她不说话,只又接着道:“可是她递了刀,害了你哥哥,难道你就不恨么?”

    戚照慈忽觉心头一阵疾风骤现,转而却又消若无迹,可那风刃却刺得她生疼。

    恨。

    这个字于她而言,似是熟悉,又陌生非常。

    她该恨她。

    她捧在心间,宣之于口的情意皆不在那人眼中。那人心若磐石,偏却坠了那一江柔水,掀了那惊涛骇浪。

    她该恨她。

    她黏在身后,视她如珍似宝的兄长负罪而死。兄长一生奉于羽贲,守了京都北关岁岁又年年,最终却是这般收场。

    她曾经很想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如今那女子便在画屏之外,在她眼中。

    她想,她已不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她是个怎样的女子了。

    她已然能够认清,以至于她足够确认,她并不恨她。

    “这是哥哥的选择。她只是行了自己的责罢了。”戚照慈沉声道,接着转过眼不再看那画屏之外,“沉浮于此,何人又能真正握了己命。”

    萧璃见戚照慈紧蹙的眉头此刻已舒展许多,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又指了屏外的聂惜晓道:“这般看去,崔尚书的表妹果然与众不同,想来崔尚书也该是仪表堂堂,风度不凡。”

    戚照慈听了这话,便知萧璃话中之意,只是不理会,未曾想萧璃今日却不放过,只又道:“听说崔尚书待妹妹很好。”萧璃说着便牵起了戚照慈,“我同妹妹相识这许多年,哪会不知妹妹的心事。只是这天地广大,凭着妹妹的家世、才貌,想要寻个好儿郎又有何难?况且,眼前便有一人,妹妹何必只是蹉跎了这好年华。”

    戚照慈眼中忽而闪过一分寂寥,寂寥之间隐隐生了悔恨。

    若那日她没有听哥哥的话,是不是就有机会拦下哥哥,是不是就有机会救下哥哥。

    悔之晚矣。

    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收敛往日那般纵情随意的性子罢了。

    她缓缓应了去:“经此一事我已明白了,世间之事不可强求,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何人对照慈好,照慈都记在心里,万不会再辜负了。”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妹妹既已想通,往后的路定不会难行。”

    戚照慈点了点头,向萧璃道:“公主快些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今日之宴萧璃本就未打算叫戚照慈露面,故而便只应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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