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迟了,该自罚一杯。”

    堂间众人听得这一声皆转过了身,只见萧璃正笑盈盈地款步而来。

    方才堂间说笑之声一时便止住,众人齐齐向萧璃施了一礼。

    “怎得见我来了都不说话了,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萧璃说着便作势要走。

    “公主哪里的话,臣女这等庸质怎好在明珠光华前造次。”涂秋棠上前施礼道。

    萧璃止了步,执过涂秋棠的手,笑道:“涂相亲自调教出的侄女若是只能得‘庸质’二字,却叫旁人如何自处?”说罢便松开了涂秋棠,又向展柔走去,“更不要说今日这堂间还有我大盛第一女官。”

    展柔闻言并不作声,只略略一笑应付了去。

    萧璃向堂上挥手,道:“今日小宴难得,各位莫要拘束了才好,否则本公主这一番心意可要付之东流了。”

    “是。”

    萧璃执了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向众人道:“这是本公主自罚的一杯,这便先敬上,各位自便。”

    “公主都饮了,我们若再不陪上,可是罪过。”聂惜晓笑道。

    一番话后,众人纷纷捧了杯。

    萧璃将手中杯落下,向聂惜晓道:“听闻聂老先生过些时日要往燕州去?”

    “是。自去岁燕州北境与乌楚通了商,往那边去的商队多了不少,祖父想在燕州再设一家分局。”

    “瞧你说的这般兴起,可是要随了你祖父去?”

    聂惜晓只点点头应道:“祖父虽还未答应,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惜晓日后可是要做大盛第一女镖师,聂老先生自然是要答应的。”温尔笑道。

    聂惜晓脸上虽已微微红了几分,却只接着温尔的话打趣道:“那日后温姐夫名下的商队可都要来寻我这个镖师才好,我给姐姐折个价!”

    一席话直把那一个说得也是脸上一红,萧璃见了只一笑,又向聂惜晓道:“如今萧璃便有一事要托聂小姐帮一回忙。”

    “公主请讲。”

    “府上有个护卫,拳脚虽不算拔尖儿,却也不算差。人家一心想做镖师,却阴差阳错跟了侯爷,做了护卫。如今聂老先生既想在燕州设分局,想来也需些人手,若聂老先生不嫌弃,或也可充个数。”

    “镖师一直都由祖父亲自挑选,臣女需得先向祖父禀报此事,再给公主您答复。”

    “这是自然,既是要入镖局,自然要以聂老先生的规矩为重。”

    小宴毕后,众人便散了去,展柔及要走时却被萧璃留了下来。

    萧璃向身后一个嬷嬷吩咐道:“去把容礼带来。”

    不多时便见那嬷嬷牵了个小男孩来。

    萧璃笑着便要去拉容礼的手,谁知容礼却向后退了半步,萧璃便只抓了个空,脸上一时便涌了几分愠色,却又立时换上一副温和面容,转身向展柔道:“孩子还小,怕人的很,大人勿怪。”

    展柔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孩子,那神色间除了怕,更有惧。

    萧璃向那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领会后便带着上官容礼去了一旁,萧璃见那两人远了方才转向展柔。

    “这孩子如今已过了五岁,眼瞧着像他这般大的早已入了学堂,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可他却是连一篇都读不下来。这一个月来,我请了不少翰林来,最长不过三四日,最短竟是半日不到便生生被这孩子折腾得再也不敢来侯府了。”

    萧璃说着,眼中竟已噙了泪,她握住展柔的手,语声恳切:“容礼虽非我亲生的孩子,我却视他如己出。我知道,大人从前做过教书先生,所以想问问,大人可否为这孩子引个路?”

    展柔见她眼神间涌起的几分哀色,又说得如此诚恳,忽而想起千秋宴上眼前之人那般骄纵之态,竟有了几分恍惚。她转眼去看那孩子,从前学堂里尽是如他这般年岁的孩童,那时她只愿小祖宗们别掀了屋顶就好,可如今看去,眼前的容礼却是与那群孩子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小的孩子如何竟有着与他这般年岁极不相称的神色。

    她转过身将手从萧璃手间抽出,微微施礼。

    “下官愿一试。”

    “萧璃在此谢过大人。”萧璃笑着将展柔扶起,接着又道,“萧璃知道,父皇已点了大人入翰林。不过我已向父皇请示过了,以后大人白日里便在宫内,晚上萧璃遣人接大人回侯府,每日略教习一个时辰便好。大人只管安心在府上住下,其余一概事宜皆由府上人打算,也算是全了我对大人的谢意。”

    “下官怎好扰了侯府清静,每日教习过后下官再回去便是。”

    “大人有所不知,前两日宫中太医来看过容礼,只说日后若要再请先生,需得长久相处方好,如此或可开解这孩子一二。萧璃心急,方才只想为容礼寻个好老师,竟忘了与大人说。”

    展柔见如此便只应了去:“那便多有叨扰了。”

    萧璃见展柔已允了,又向那嬷嬷一招手,待那嬷嬷携容礼回至堂中,萧璃便道:“这是苏嬷嬷,日后便由她服侍大人。”

    “见过展大人。”

    “下官从前在府上也不曾有过服侍的人,公主不必……”

    萧璃见展柔又要推脱,只按了按手道:“左不过是多一个人在身侧罢了,平日大人若无事,嬷嬷也只是做自己的事罢了。”

    苏嬷嬷只又一揖,接过萧璃的话应道:“日后大人有何吩咐,遣老奴去做便是。”

    展柔只应了一声,而后蹲下身向容礼一笑。

    “容礼,日后你便跟着我念书可好?”

    眼前的孩子虽依旧沉默,展柔却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于是伸出手轻轻抚了他的额头。

    “看来大人与这孩子当真是有缘。”萧璃在一旁笑道,“便是他父亲平日里都摸不得他的头呢。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师徒二人了。”萧璃说着便带着另一个嬷嬷出了堂。

    ***

    入夜,淮川侯府北堂。

    萧璃轻摇团扇,向在一旁拨弄香灰的胡嬷嬷道:“德水居如何了?”

    “回公主的话,小少爷用过晚膳后便睡下了。展大人在书房,苏嬷嬷一直在房外伺候着。”

    “知道了。”

    胡嬷嬷放下香匙,将香盒盖好后低声道:“公主将展大人留在府上岂不是又多了个麻烦?”

    “她是个麻烦,却是个可以利用的麻烦。”萧璃托着团扇,以指尖轻抚,“原本她还能再逍遥些日子,可谁让她昨日帮了那丫头,那便怨不得我了。叫苏嬷嬷好生看着,别让她乱跑,特别是别让她与桓家的人见到。”

    “老奴明白。”

    “让你去请的人可请到了?”

    “老奴已将请柬递去了,崔大人说明日会准时赴约。”

    正说着,门外响起仆从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

    萧璃向胡嬷嬷一挥手:“你下去吧。”

    上官闻进屋后向萧璃一拜:“微臣参见公主。”

    “坐过来。”萧璃一指几榻,向上官闻道。

    成亲这一月来,纵是在旁人眼中他这位新侯爷如何体面潇洒,可内里他与萧璃彼此皆知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如今侯府的里子仍归握在萧璃手中。平日回了府,他都是直接回书房歇下,这间正屋他是从来入不得的,故而方才那仆从请他往这里来时他便生了疑。

    见上官闻只不挪步,萧璃便也不再理会,只又道:“我替容礼又寻了个先生,说来你们也算熟悉,便是你那旧日同僚,展柔。”

    昨日的事已传遍京都,故而上官闻也知晓了展柔回京的消息,此时听来便也并未有多少惊诧,更何况凭着展柔的才学,容礼能得她教导,可算幸事。

    “这可算是我替你办的好事儿?”

    “公主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萧璃却不将这般放在心上,只又道:“我最听不得这些虚话,要真念着我的恩,做些实在事才是要紧。”

    “微臣愚钝,不解公主之意。”

    “你既能问出这句话,便还不算愚钝。”萧璃起身缓步走到上官闻面前,轻声道,“春闱一案,当真与展柔无关?”

    上官闻显然并未料到萧璃会有此一问,只陡然一顿,半晌才缓过神来,应道:“三司主事确已查明,展大人是清白的。”

    “三司结案之论,我自是知道。我现在问的是,你们礼部可替她隐了罪?”

    上官闻闻言直跪了下去,连声道:“春闱乃关乎国运之重,臣等岂敢于此事作伪。”

    萧璃看着跪在面前的那人,冷声道:“只这一句便唬得你软了骨头,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哪里有半分像了你父亲!”说着她便挥袖转身坐回榻上,“礼部自然不会替她隐罪,可三司之中有人却可替她脱罪,你可还听得明白?”

    此言一出,上官闻便是想装糊涂也不能够了。

    他俯身跪拜于那人裙角,低声嗫嚅:“可……”

    “当年你高中解元,从秦州挣来京都,可惜却只是一时风光,往后这些年只在那礼部打转,你可知为何?不过你也算走运,我下嫁于你,图的也不过是你那礼部侍郎的身份。”

    萧璃将那香炉中的灰烬又拨弄了一回,接着道:“我要做的事,谁都拦不得。你不依我,倒也不是不行,少了你,也不过多绕些路而已。你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可以,却不能不在意上官容礼的生死。他生来本就异于常人,倘或你死了,这世上怕也再无容他之所了。所以,你可想清楚,要不要帮我。”

    “容礼……”

    上官闻低声念着。

    那是她留给他唯一的骨肉。

    他将那小小一团拉扯至如今这般大,虽知那孩子先天不足,他却捧在手心,疼爱万分。

    是啊,倘或自己死了,世间又怎能容得下那样一个孩子。

    他哽咽道:“不知公主想要微臣做什么。”

    “春闱举子名单,还有你的证言。名单明日我便要见到,证言就先留着,待到用时,我自会同你交代。”

    日色微白时,崔仪如入了淮川侯府水榭。

    “微臣参见公主。”

    萧璃抬手示意崔仪如起身,而后笑道:“崔大人勿要多礼。说起来倒是我该给大人赔个不是,这两日将戚妹妹留在侯府许久,竟让大人白白等了两日。”正说时,萧璃便斟了一杯酒递予崔仪如,“这杯酒算是萧璃给大人赔罪了,大人若不受,可便真是怪罪于我了。”

    崔仪如闻声只将那酒杯接过饮了去。

    萧璃见那杯中酒已尽,方才面上那般笑意也便散却,只换上一副愁容。

    “只是可怜戚妹妹,那般疼爱她的哥哥就这样没了。她嘴上虽然不提,心里却痛着呢。”

    戚照冰出事后,崔仪如便赶去了戚府,却只见到了戚峯。四下辗转打听才得知她已被云平公主接去了侯府,于是便只在戚府一面陪着戚峯,一面等着她。

    直到昨日日暮时分,她才回来。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那般模样,他竟一时慌了神。

    哪怕她如平常难过时那般拽着本就畏高的他爬到屋顶空坐一晚也好,哪怕要他拿着话本子给她读笑话也好。

    哪怕她哭出来也好。

    他都至少能够对她说一句“阿慈不怕,我陪着你”。

    可如今便是连这一句,他都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如她哥哥那般的人了。

    方才,萧璃那一句“她心里可痛着呢”只作了寒风,蓦地便入了心,覆了满腔愁海,结了万里冰霜。

    “她嘴上说不恨,其实心里比谁都恨。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可替她解了这心头恨,不知崔大人可有兴趣一听?”萧璃却也不待崔仪如回答只接着道,“你既为礼部之首,若你翻案,指了展柔与春闱舞弊有关,虽则你也免不了治下不严,知情不报的罪,却能换得那人下狱。而你,我自有法子相救。崔大人,你道是好也不好?”

    崔仪如起身向萧璃一揖:“公主方才所言,微臣只当没有听见。”

    “这不是在帮她么?”萧璃反问,语气更重了几分。

    崔仪如正色道:“此般诛心之事,微臣断不会行。阿慈也决不会以此行消她心间之恨。”

    萧璃忽然笑了起来,脸上一时竟又换了一副颜色。

    “我就说崔大人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

    崔仪如正面露疑色时,又见萧璃道:“方才那般不过作一玩笑罢了,大人可千万莫要当真,以为本公主真如那般狠辣绝情。”

    崔仪如瞧着那面前人不过半刻之间已是阴晴反复几多回,此时便是何等风和日丽,也只觉脊间凉意汹涌,便向萧璃拜道:“公主深明大义,臣等皆早耳闻,方才一番戏言,微臣岂会作真。公主若无旁的事,礼部还有些琐事需要臣处理……”

    “那本公主便不耽误大人正事了。”

    “微臣告辞。”

    及待崔仪如走远了,萧璃才向那画屏之后轻轻道了一句:“还不出来?”

    画屏之后一阵簌簌声响,半晌才绕出一个人影,却见是萧瑧。

    “皇……皇姐怎知我在那里……”

    萧璃只将萧瑧一眼扫过,而后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萧瑧见萧璃不理他,便只又讪讪道:“几日未见姐姐进宫,母妃担心,便遣臣弟来看一回,如今见姐姐安好,臣弟也就放心了,这便回宫去向母妃复命了。”

    话还未说完,萧瑧抬脚便要离了去,却被身后重重的落杯之声惊得直打了个颤。

    “忙什么。”萧璃将那桌上杯轻轻一推,推到萧瑧那一侧,“酒还未替你皇姐斟一杯便着急走,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哪会……”

    萧瑧一面赔着笑,一面执了壶去斟酒,手却止不住地抖,勉勉强强倒了半杯便被萧璃一把夺了去。

    萧璃凤眼一挑,摇着杯向萧瑧道:“方才的话可还听得清楚?”

    “……什……什么话,臣弟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别在我面前装鬼,若是没听见,那你怕什么?好了,我也不与你说这些废话,你且说说,方才那番话,你可也作了真?”

    “不不不,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萧瑧直摇头摆手,连连否认。

    萧璃看着萧瑧这般软懦模样,心下好不来气,眼下却也不想同他多言,便只道:“真也好,假也罢。你且记住,你总归是我的皇弟,我总归是你的皇姐,母妃总归是我们的母妃,至于旁人,皆只是旁人而已。”

    一番话说的萧瑧云里雾里,虽是不解却碍着自家皇姐的威严,半句声都不敢出,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好了,既已见过了,便回宫去吧。记得替我向母妃请个安,叫她别老忧心费神,一切有我在,她只管好生享她的福罢了。”

    “臣弟一定将话带到。”

    “去吧。”萧璃向萧瑧一挥手,起身缓缓绕过画屏行了去。

    萧瑧看着那画屏之后朦朦胧胧的影,又不禁打了个颤。

    萧瑧回府后只将一应仆从都退了下去。

    府上下人都觉得奇怪,今日这八皇子是着了什么魔,曲儿也不听了,舞也不看了,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萧瑧正坐堂间,将白日里萧璃那番话颠来倒去地琢磨,正琢磨的出神时却被一声“殿下”惊的一跳三丈高。

    萧瑧正要破口而骂时却见来人是他半月前才带回府里的侍妾红绡。

    却说这红绡来自郎州,经那水土养就了一股风流媚态,更不消说这样好的皮囊之下又多了那风月场里的狐媚没有的才情,引得萧瑧一掷千金将她从那邀月楼带回了府。

    见那美人眉眼盈盈如水,萧瑧一时便将愁云抛了去,只一把拉过那美人的手,欲将那软玉温香揽过。那美人却只抽了手去,坐到另一侧榻上,托着玉面粉颊娇声道:“殿下可是有心事?不若说来听听,妾或可为殿下一解。”

    萧瑧看着那美人面,淡淡一笑,将今日之事道了去,说罢便向红绡道:“不知红绡要如何替我解忧?”

    红绡沉吟半晌后,缓缓道:“以唐为鉴。”

    “何解?”

    “公主欲做太平,而殿下您,便是李三郎。”

    “你的意思是……”

    萧瑧已是不敢再说下去,却见红绡只抚着自己的手莞尔一笑。

    “可姑侄二人终究作了殊途。”

    “我与她一母同胞,血肉相连,她不会的。”

    “登高必跌重,若要站得稳,自然要坐那至尊位。”

    萧瑧自然知晓萧璃是如何一般的性子,恰如红绡所言,若她真做了太平,或欲再效仿武后也未可知,今日那番话如今看来已是萧璃为他提了醒。

    “那该如何是好……”

    “妾有一问,还请殿下坦诚相告。”

    “好。”

    “殿下久困樊笼,可有复得自然之心?”

    萧瑧原也想学老十那般以趣为志,奈何资质庸薄,于是便只做了这般闲散皇子。更兼着萧珏、萧瑨两出惨剧,如今他一心只想平安度了这一生才好。

    “我虽无意做明皇,但求卿为解语花。萧瑧只求美人在侧,一生安平。”

    红绡闻言面上一时现了几分喜色,她轻舒萧瑧那蹙起的眉,软语道:“妾只愿能以这微薄身全了殿下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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