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萧璃留下后,展柔如今便在皇宫、侯府两处来来回回,未得半日消停。而且上官容礼那孩子也不知怎的,竟是越来越黏她,其他事上倒还好,只是非要听着展先生给他念故事才肯睡。

    展柔虽则被这孩子黏得脱不开身,可眼见他跟着自己也终耐下心来开始念书便也安心守在了德水居,只是拜托苏嬷嬷替她打听着桓府的消息,闻得桓潜身体已渐转好,这才放下心来,打算等容礼再渐好几日便寻个机会去桓府看看。

    不想,一日她偶然在前厅撞见侯府管家正在嘱咐仆从,虽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却略略听得了“桓家”二字,一番软磨硬泡之下终才知晓桓潜竟已在三日前病殁了。

    展柔顿觉脑中轰然,撞开赶来的苏嬷嬷便往门外跑去。

    及至侯府门口,已是重重阻拦。

    只见苏嬷嬷拦在身前连声道:“小少爷如今才有好转,大人若离了侯府,可要老奴向公主、侯爷如何交代!”

    “苏嬷嬷如今竟还要再拿容礼来充作阻我的借口么?”

    “老奴不敢,只是小少爷他……唉。”

    苏嬷嬷两手一拍,作出一副为难之态。

    展柔却不理会,只从袖中将那块令牌取出。

    那日她本要将这令牌还给他,他却让她留下,说或许日后有可用之处。

    不成想,却是在此般境地。

    正欲将令牌举起时,却被另一只手按住,转眼便见是萧璃身边的胡嬷嬷。

    “大人可是忘记了,这里是淮川侯府,是云平公主的府邸,不是皇城,也不是东宫。所以纵是大人拿了令牌,这些人也是不惧的。”接着胡嬷嬷又扬声道,“守好了,别叫大人走错了地方。”

    “让她走。”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

    展柔回身去看却见是上官闻。

    胡嬷嬷欲要再拦时,却被上官闻抬手打断。

    “怎么,不是嬷嬷说的,这里是淮川侯府么?我既是淮川侯,既是公主的夫君,一府上下竟无我立足之地,无我说话之处了么?出了事,我自担着。”

    上官闻说罢便上前走到展柔身前,道:“上官闻这就替大人开路。”

    “多谢。”

    ***

    满目素色,白烛曳曳。

    熙和帝听闻桓潜病殁的消息,念其一生忠义,追封桓潜为玄安侯。族亲近友并昔日同僚皆来吊唁,来来往往,至而又离,聚而又散。

    身后之荣、灵前之悼于那亡者而言,不过一场空。

    展柔至桓府时,正撞见成远伯带着两个儿子于桓潜灵前声泪俱下。

    那成远伯因祖上恩荫袭了爵,家中又殷实,便常以金银笼络朝官为两个儿子四处买官。大儿子的买官路倒是走得顺,只是那小儿子一心想入那刑部,却被当时的刑部尚书桓潜严词拒绝。

    成远伯亲自带着管家将那府上价值连城的宝贝送到桓府,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臊眉耷眼回了府去。自此成远伯府便与桓府结了仇,那与成远伯有过来往的官都没少给桓潜下过绊子。

    如今扮了这副悲切模样,自以为作了出好戏,可叫那些眼明心清的人看来不过是幺幺小丑。

    展柔默然立于一侧将这出戏看罢才上前向桓潜的灵位上了香。

    “桓先生、阿萱姐节哀。”

    桓谨和冯萱只点头应了去。

    此前桓夫人身子也已抱恙,这几日便只他夫妇二人应着诸多繁琐事宜,如今面上皆已是憔悴万分。

    “眼下这一府上下还要靠你们周全,万莫伤神伤身才好。”

    冯萱方才露出一分笑意道:“我和桓郎心里有数,妹妹放心便是。”说罢又向后堂看了一眼,“去看看他吧。”

    展柔应了声“嗯”后便向后堂行去。

    冯萱看着展柔的背影只沉声道:“前段时日父亲还想着要替他二人张罗婚事,谁曾想……”

    话至一半已微微有了几分哽咽,桓谨从袖中取了方帕子替冯萱拭了泪。

    “他们若是认定彼此,等上几年倒也无妨。何况成亲与否还在其次,眼下只愿他二人平安才好。”

    除夕枝头的海棠花开了又谢,如今只余空枝残香。

    那执著的人终随海棠花谢归了尘。

    枝下岁月已换,纵是又一场花开,却也不与旧时相似了。

    桓白捧了一瓣坐于枝下。

    风起花落,掌间只余微凉。

    终究是将那十几载蹉跎了去。

    她坐在他身侧,如他一般沉默。

    她抬起头看那残枝,伸手接过零落一瓣。

    她将那一瓣轻放于他掌间,指尖温热触及掌心时,他忽觉除夕那夜她捧着的一怀流萤也入了心。

    萤花相辉。

    父亲大概已见到阿娘了吧。

    他靠在她肩头,贪恋于这一分暖和柔。

    朦朦胧胧,昏昏沉沉间,他依稀见得海棠花盛时,女子终等来了心上人,一袭红衣染却枝头素白,染却那女子的笑颜。

    “阿娘……”

    “父亲……”

    他喃喃低语,不知不觉面上已添泪痕几道。

    忽而,一树海棠顷刻纷落,没了红衣,逝了笑颜。

    恍然醒来,才知竟是一场梦。

    好在,她还陪着他。

    “阿柔。”

    他望向她,如往常那般唤她的名。

    “我在。”她柔声应着,而后从袖中取出那块令牌递予他,“我总归是用不上的。”

    桓白握着那令牌,便只道了声“好”。

    他垂眸去看她系在腰间的那枚玉佩,道:“……我又要食言了。”

    展柔知他说的是什么,于是只向他一笑,环上他的腰,靠在他肩头。

    “不是说了么,我们的日子还长,不急。”

    “嗯,听你的。”

    ***

    转眼已是七月末,戚府内苑,崔仪如正望着那烈焰一般的朱槿出神。

    一月前,西南属国黎真遣使来朝,不想最是彰显大盛皇朝天威的朝觐大典却出了错,虽是未及要害,却也叫萧启慎龙颜大怒,连带着将筹备大典的礼部和鸿胪寺罚了个遍。

    好巧不巧,正在主君盛怒之时,崔仪如头上又多了几本参他的奏折。内容大略便是“治下无方,行事散漫”云云,或有更重者便道“官怠于宦成,恐以小失致大乱”。

    架不住这一场推波助澜,萧启慎那心头火直被拱得只有罢了崔仪如的官才可消尽。丢官倒也罢了,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一日于回府路上他竟跌下了马,直将这双腿摔的需在这车撵上度了百日方能养好。

    戚照慈远远便瞧见崔仪如那般出神模样,只将手中一颗枣朝他丢了去。

    “哎呦。”

    崔仪如一惊,转眼便见那女子正不紧不慢吃着枣。他只浅浅笑着,低头将落在衣上的那颗枣捡起同样慢慢吃了去。

    待将那手中枣吃毕,戚照慈便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崔仪如身侧,朝他方才出神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瞧出来,便只向崔仪如道:“你方才瞧什么呢?”

    崔仪如抬手指向前方:“我瞧那朱槿开得甚好。”

    “是么?”戚照慈撅起嘴嘟囔道,“往年不也如此么,从没见你看得这般起兴。”

    “那姑娘可帮我摘一朵?”

    “哦。”戚照慈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那一株烈火之下。

    “这朵可好?”

    戚照慈指了一朵,向崔仪如道。

    “很美。”

    “谁问你美不美了。算了算了,就这朵吧。”戚照慈回过身去,将那一朵烈火摘下。

    “喏。”

    崔仪如伸手接过,抬眼看向戚照慈笑道:“很美。”

    戚照慈只不搭理他,又坐了回去,半晌才又开了口:“清棠,你说哥哥和嫂子也能看见这么美的朱槿么?”

    “一定会。”崔仪如笃定道。

    微风卷起天边暮云层层,又缀上几点绯红。

    不知过了多久,崔仪如才恍觉一叹:“阿慈,这还是你第一回唤我的字。”

    许是那微风拂了面,粉颊之上也便着了一层绯色,却只将那玉手覆上身侧那人同样烧得通红的耳根,力道恰到好处地微微一转。

    “崔仪如,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哦。”

    远处,戚峯看着那如火朱槿前的一双小儿女,露出这两个月来难得的笑容。

    半月前,他向熙和帝请辞。

    奉主安下,周旋于世的这条路他已错了许多年,纵是如今幡然醒悟,已是覆水难收。更何况,行于那路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以至于清醒到最终,落得一塌糊涂。

    “归去也,归去也。”

    步出景明殿时,他怅然道。

    怅然之后竟是释然。

    当年他拜于阶下,接过那丞相之印。

    当年他意气风发,立下那青云之志。

    不想斗转星移,那方印捧于手中已失了当年之重,那腔志道于口中已丢了当年之意。

    归去罢,归去罢。

    倥偬一生倏忽过,不若早日抽身去。

    ***

    西渚楼外竹溪淙淙,这般轻柔便如那年之罘山下,青溪之岸她初见他时那般摇落少女情思。

    戚照慈斟了一杯茶递予桓白。

    看着面前这个她曾放在心中许多年的男子,此刻心上却是未起半分波澜。

    桓白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便放下,只又倒了杯白水。

    “我记得,从前大人最喜这浮来青,今日特带来许多,如何竟又将那白水饮了去。”

    “许久未曾饮了,今日忽入口,却是有些不惯。是桓白辜负了戚姑娘一片好意,还望戚姑娘莫怪。”

    戚照慈只将那一盏茶慢慢饮了一回后才向桓白道:“大人也知是辜负了我一片心。我以为,大人当真只将我们这些人作了浮云,衣袖挥过便散成了烟。”

    桓白虽也知那世间情爱如何由得人算,或是得意欢心,或是失意伤心,皆不由己,故而那般所谓的亏欠之说都算不得数。可他却终究还是对戚照慈存了几分愧,这愧意非是因那情爱,而是曾经如冰霜一般的自己对那热情明朗少女的愧。

    于是听得戚照慈这一番话,桓白只笑着应了去。

    戚照慈便只又唤小二拿了一壶水来,替他斟了满满一杯。

    “听说她不惯饮茶,你这戒了的茶瘾可也是为了她?”

    见面前那人不置可否的模样,戚照慈只又将自己的茶盏添满,淡淡道:“幸而如今还不算晚,不然我这辈子当真是要苦死了。唉,这许久功夫你才说了一句话,可也不闷得慌?”

    “戚姑娘想要桓白说什么?”

    此刻,戚照慈恨不得将那一壶热水泼了去,转念一想,后果恐怕太过惨烈,于是只朝桓白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还是将那些好话留给你的展姑娘去吧。”

    桓白便当真不再说话,只将那一壶白水饮了又斟,斟了又饮。

    正是溪声渐沉时,忽却涌进几道冷刃的落风之声。

    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过屏风,正正跌倒在戚照慈和桓白面前。

    “……救……救我。”那人挣扎道。

    “戚姑娘,这里交给你,我去外面看看。”

    “好。”

    戚照慈从前常常跑去北大营,每次虽免不了被戚照冰责备一顿,可到了最后,堂堂羽贲卫指挥使却还是得乖乖给自家小妹赔个不是,哄她回家。也是在那些时候,她才习得了一些救治之术,知道如何止血,如何包扎伤口。

    她将那人的伤口检查了一番后便松了口气,感叹这人命真大。面上看来那伤口虽深,却都未及要害。于是便撕了布,忆着曾看过的军医救治伤员的情景替那人止血包扎。待处理好后,又将那人扶起靠在榻上,替他倒了杯水。

    喝过水后,那人神智也便清醒了些。

    “多谢姑娘……”说着那人便要起身拜向戚照慈。

    戚照慈见势忙拦了去。

    “快别动,你虽伤的不重,却也经不得这般折腾,不然我可又要再忙活一番了。”

    那人便只点点头,再不敢动。

    “是谁将你伤成这般?”

    “追债的人。我父亲嗜赌,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父亲没钱还,便将屋子抵给了人家,丢下我和妹妹自己跑了。前日那些人上门赶我们走,又说那屋子只能抵十两,要我攒了钱三日后给他们。”

    “可我哪里来的钱,眼见日子就要到了,实在是抵不住,我便让妹妹先去城隍庙躲一日,自己去报官。谁知道快到府衙门前时却撞见了那些人,便一路被他们追打到了此处。”

    “岂有此理!”戚照慈一拍桌子怒道,欲要起身去讨个说法时便见桓白已从外面回来。

    “人呢?”

    “走了。”

    “走了?!该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官才对啊。”

    桓白向榻上那人看了一眼后又向戚照慈道:“是他父亲欠债在先,便是闹到官府,那群人也是有理的。况且,他们最多不过受个寻衅滋事的罪名,都用不着下狱,何苦又替他惹这些麻烦。”

    戚照慈虽听着桓白的话也在理,却还是气不过:“那便就这样算了?”

    “那戚姑娘想如何?”

    戚照慈一时语塞,只转身坐了回去,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桓白这回方才将那人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那人衣衫褴褛,脚上只踩了双草鞋。

    他将身上一块玉珏解下递了过去:“拿去换些银子,带着妹妹离了这是非地吧。”

    那人看了看玉珏,又看了看桓白,低下头只是不接。

    桓白便走上前将玉珏塞到那人手中。

    “这些物什总归要和真正需要它的人才能结缘,今日既遇见了你,便是与你有缘。”

    那人便只捧着玉珏向桓白道了谢。

    “快去找你妹妹吧,天色晚了,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见那人离开后,戚照慈却仍未展眉头,桓白便道:“他们会没事的。”

    戚照慈“嗯”了一声,喃喃道:“只要有哥哥在,天总不会塌的。”

    “小姐。”

    门外传来一声,二人回头去看便见戚府管家正推着崔仪如赶了来。

    “你不在府上好好待着,跑来这儿作甚!”

    戚照慈见崔仪如额间已浸了汗,一面取了帕子替他擦,一面嗔道。

    崔仪如见她当真是一般生了气的模样,大气也不敢出,只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在一旁瞧着的管家连忙开口替崔仪如解释:“公子今日原只是去买笔搁,才要回府便听见西渚楼出了事,公子担心小姐便赶了来,都是老奴不好,带公子出了府,还请小姐责罚老奴,别怪罪公子。”

    戚照慈想起前几日她将哥哥去岁在她生辰时送的一只笔搁失手打碎。那笔搁她宝贝的不得了,因此崔仪如见那笔搁不见了便问她,几番追问下,才知晓了实情。谁知今日,他竟趁她不在府上偷跑了出来。

    戚照慈向崔仪如一伸手:“笔搁呢?”

    崔仪如见戚照慈脸上愠色已去,便放下心来,从怀中将笔搁取出递给了戚照慈。

    戚照慈接过托在掌间,眼前这一只竟同哥哥送她的那只一般无二。

    一时鼻尖涌起酸涩,却只是看着那笔搁,不敢回头看那正望向她的人。

    “可还喜欢?”

    戚照慈迅速眨了眨眼睛,将笔搁收进袖中。

    “还不错。”

    崔仪如见她面上露了几分笑意,便也舒然一笑,而后转眼向桓白微一施礼道:“崔仪如见过大人。”

    桓白便也回了一礼道:“伤可好些了?”

    崔仪如低头看了一眼腿上依旧裹覆着的几层纱布向桓白道:“已无大碍了,这些劳什子总不过是求个安心。”

    “虽如此说,总还是要小心些。”

    “谢大人记挂。”崔仪如应道,接着又问,“许久未见展大人了,不知大人可还好?”

    自那日桓府一别,她便又回了淮川侯府,他知那侯府藏了多少凶险,却是无计可施,她便也只劝他安心。如今他虽每日要甘生去侯府附近打探,却也未能探得多少消息。而他也暂时不想更多人知她如今的处境,便只向崔仪如道:“一切都好。”

    “那就好,劳烦大人下次见到展大人,替清棠向大人问个好。”

    “一定。”

    转眼日头已落,戚照慈从管家手中将崔仪如坐的车撵接过,向桓白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先回去了,大人也早些回府吧。”

    桓白看着离去的三条背影,觉得此地甚为寂寥,不过那三人的言语却又将这般寂寥散了几分。

    “崔仪如!今晚罚你不许吃饭。”

    “为何?”

    “谁让你不听话。”

    “……”

    “算了算了,那就罚你少喝一碗汤。”

    “小姐,今日府上煮的是暖锅。”

    管家适时插了一句。

    “唉,既然如此,那便罚你只能喝汤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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