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过宜松牡丹,看过广陵琼白,至京都时已是五月。

    盛夏初至,也迎了梅雨浸满城。

    桓白提着糕点从杏花斋出来时,一眼便看见那伞下的一抹淡紫。

    伞面遮却佳人半面颜,于此间细雨又起了一时风。

    “雨天路难行,怎得又跑来这里?”

    “你也知道下着雨,这个时节出门也不知道带把伞。”

    “出门时天色还好,谁知一时就变了天。”桓白说着便将提着的糕点又举高了许多,“我倒没事,只是别叫它们受了潮才好。”

    “有的人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知道自己淋了雨总爱生病,偏要受罪。”

    桓白只一笑,连连应着自家娘子的话道:“桓白知错,日后一定谨记娘子的话。”

    虽落着雨,两人走得也不算慢,不多时便已至府前。

    “三叔,婶娘!”

    两人前脚才迈进门槛,后脚还未跟上便见一大一小跑了来。

    桓白将其中两包先递给央央:“你的海棠糕。”接着又将剩下四包全数递给小栀,“你的桂花糕,还有你们阿娘的荷花酥。”

    小栀一手提着糕点,一手牵了央央向桓白和展柔行过礼后便要往后院去,谁知央央却只将她阿姐的手松开,走到展柔身前将她抱住,奶声奶气道:“央央今晚还要和婶娘一起数星星。”

    展柔蹲下身摸着央央的头应道:“今日落雨,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星星,若是看不了,婶娘带央央看书里的星星可好?”

    央央只笑着点头,而后扑到展柔怀里紧紧抱着她:“婶娘真好!”

    桓白看着此情此景,不禁开始怀疑当年在学堂那般呼风唤雨的邬先生究竟是不是自己,自家两个侄女见了婶娘便忘了三叔的模样如出一辙。不过这倒还算小事,他看着自家娘子这般好说话,心上又是一痛。

    央央这丫头前几日一直要展柔带她数星星,才数了不过两日便遇了这连日的雨,于是央央又缠着展柔替她讲故事。说起来,这丫头的精神头却是没她姐姐好,数星星数不了几颗,讲故事讲不到一半便呼呼大睡了去,于是她三叔只能抱着枕头在书房凑合了几日。

    桓白看着如今这架势,想来今晚也只好独于空房听夜雨了,也不知道这丫头这般古灵精怪像了谁,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好好的怎叹上气了?”

    桓白循声看去便见桓谨正提着两坛酒走来。

    桓白朝他大哥的二千金撅了噘嘴,桓谨一时便会了意,却只将其中一坛塞给桓白:“叹气也没用,把这坛酒给你阿萱姐送去才是正经。”

    桓白抱着怀中酒疑声道:“阿萱姐要它作甚?”

    “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大哥如今也会故弄玄虚了。不过……”桓白眼神一转,看了仍抱着他家娘子不放的二千金一眼,又看了他大哥一眼,“我总算明白央央这鬼机灵是和谁学的了。”

    桓谨却不应,只催促道:“快去送,送晚了仔细你阿萱姐等会儿不让你吃酒。”

    “得令!”

    上回如此一般的端阳已是六年前。

    彼时,小栀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却已过及笄之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彼时,桓谨和阿萱姐才沉浸于有了央央的喜悦里,如今那未出世的孩子已是垂髫。彼时,他与她还身陷漩涡不得抽身,如今终可享得这般宁静日子。

    桓谨才将那最后一道花雕醉鸡端上桌,小栀和央央两只馋猫便已举起筷子蠢蠢欲动。

    桓白看着那两只馋猫只笑道:“方才在厨房那香味儿便直勾人,想来滋味定是不错。”

    “我也是第一回做,也不知味道如何。”冯萱一面替他们添酒,一面道。

    “阿萱姐的手艺何时差过!咱们也该动筷子才是要紧,不然咱们桓家的两只馋猫可要饿昏了。”

    几人这才纷纷动了筷,吃到一半冯萱停了筷道:“你们先吃,我去瞧瞧粽子煮好了没。”

    桓谨闻声便也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和你一起。”

    见阿爹阿娘离了堂,桓家两位小姐立时便凑到桓白和展柔身边坐下,一股脑倒了许多问题。

    “郎州变脸可好玩儿?”

    “栎阳落的雪真的比京都还好看吗?”

    “三叔和婶娘何时也带我们去瞧瞧那些好地方?”

    “我们也想和三叔、婶娘回兰渚,听说那里的杨梅很好吃。”

    “……”

    桓白和展柔被两个丫头一连串的问题缠得眼花花,头昏昏,一时竟未发觉端了粽子来的两人已在堂外将这堂内光景瞧了许久。好在,冯萱实在看不过自家两个鬼丫头的缠人模样,便进堂将那两个鬼丫头赶了回去。

    “瞧你们两个的样子,想来可是吃饱了。”

    小栀只向冯萱做了个鬼脸,嘟囔道:“阿娘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婶娘的故事才讲了一半……”

    “没关系。”央央趴在她阿姐耳边道,“我们可以晚上找婶娘,继续听。”

    说完“悄悄话”的央央才正回身子,嘴里便被她阿娘塞了块海棠糕。

    “你们两个今天都给我乖乖待在漪澜苑,不许去烦婶娘。”

    央央只将嘴里那块海棠糕三下五除二地吞下肚,满脸委屈。

    “为什么!央央和阿姐可乖了……”

    “昨日你们两个才说今天要帮阿娘装香囊,今日可就忘了。”桓谨一面分着粽子,一面道。

    “哦……”

    “咦?”桓谨拿起一只粽子左瞧右瞧,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便疑声道,“这一只……”

    桓白闻声忙从桓谨手中将那粽子抢过藏到身后。

    桓谨见桓白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只笑道:“可是你的杰作?”

    桓白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一个字,正在这时又听冯萱道:“你不是说要亲自替阿柔包一只粽子么?怎得如今又不舍得拿出来了。”

    展柔听见这话,只将才剥了一半的粽子放下,转眼去寻那人身后的粽子,却见桓白只又将身子一侧,这回当真是什么也瞧不见了。她便回身向冯萱道:“阿萱姐可要替我作主,今日却要叫这人交出来才好。”

    桓白这才将那粽子小心翼翼递到展柔面前。

    “喏。”

    展柔将眼前那只模样十分特别的粽子拿起托在掌间瞧了一回,接着便去拆线,一面拆,一面道:“这模样倒是别出心裁,今日若错过了可是一大憾事。”

    桓白听着便只将展柔方才剥了一半的粽子取过替她继续剥。

    “阿萱姐还夸我来着,说我学得快。”

    冯萱连连点头应道:“我们家三弟学什么不快。”

    ***

    白日虽落了雨,夜里雨气散去却也隐约见得几分月色。

    展柔靠在他肩头,望着那朦胧月色晕染的夜,低声喃喃。

    “一颗,两颗,三颗……”

    “在数星星么?”

    “是啊。”

    “你能看得见?”

    “能啊。”

    “我也能。”

    展柔偏头看他那般得意模样,伸手指了那夜色道:“那先生可替我数一回?”

    他扶着她的肩,笑道:“那姑娘可要瞧仔细,莫要错过了。”

    他伸手在那苍茫间,一颗一颗数过。

    她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似也真见得了那星海璀璨。

    恍惚间,又听见去岁月圆时,他指着最亮的那颗星向她道:“它说它听见了。”

    她闭上眼,再次默念那时许下的愿。

    阿爹,柔儿一直都没忘记您说过的话。

    柔儿会好好活下去,像现在一样。

    数到第七十七颗时,他垂首看了一眼伏在他肩头的女子,低声道:“真是贪睡啊。”

    他将她抱回屋,及将那屋中灯灭,卧榻而眠时,却听得身侧人道:“我们不是在院中数星星吗,怎得如今在这儿?”

    他侧过身向那人笑道:“不知道是谁方才睡着了,叫我独自一人,好不孤单。”

    “那怎不将我叫醒。”

    “见你睡得熟,不忍心。”

    “唉……”她轻叹一声,“如今却是清醒的很,只可惜错过了美景良夜。”

    他看着身侧那人倍感怅惘的神色,半晌才开口道:“阿柔,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她望着眼前那片朦胧的黑,凝神思索片刻,摇摇头:“现在是没有了。”

    “我却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话音未落,她便觉眼前朦胧融进了一双眼眸,他一面撩拨她耳畔碎发,一面柔声道:“央央很喜欢你,就像小栀从前一般……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惹人爱了……”

    和风细雨飘然入耳,虽未明说,她却已听出了言外之意,不自觉便将一只手扶在他肩头,移开眼去。

    “也许央央等会又跑来了……”

    “央央今日随大哥他们去漪澜苑住。”

    “明日阿萱姐要去庙里祈福,若起晚便不好了……”

    “阿萱姐说了,明日若我们起不来,她与小栀去就好。”

    “大哥或许又要找你去挑灯对酌……”

    “小栀今日缠着大哥要学下棋,想来这几日他是不得闲的。”

    “可过几日……”

    不等她将话说完,他便将那薄红覆住,而后扣上扶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及至那心间火苗愈来愈烈而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才移开那薄红,枕在她耳侧。

    “真想知道我们的孩子是像你更多,还是像我更多。”

    “也许都不像呢。”

    “所以要真正见了他们才知道啊。”

    “他们……”

    “瓜瓞绵绵,螽斯蛰蛰,我想与你……儿女满堂。”

    他愈说愈将那温热一缕一缕拂过她耳畔,湿濡气息酥酥麻麻染浸了她,想象着他语间描述的那般光景,该是人世至美。

    “如此……娘子,你可允了?”

    只这最后一唤,她便觉弃了这世间所有也足矣,她环上他的肩,于那温热轻轻一点。

    心间火苗再次轰然而跃,燃至四肢百骸,他将那拂乱心神的柔风覆于身下,在这夏夜拥着春日里的风,徜徉万里。

    熹微天光将他柔柔笼上一层薄雾,她伸出指尖于他眉间、颊上细细描摹。他眼睫微颤,却仍闭着眼,只将她描摹他的手握着,一遍又一遍吻过。

    “昨夜……你说梦话了。”她低语。

    “说了什么?”他睁开眼看她,仍不放开她的手。

    “你说……想兰渚的桂花醉了。”

    他低声一笑,一笑间,颊上浮光流转,映得他此刻神色更摄人心魄。

    他松开她的手,轻轻刮她鼻尖:“我若说梦话,唤的只会是我的阿柔,想来定是你自己想了才对。”

    “当然想了,如今只等那一杯解这一路酒兴呢。”

    “我其实也想,只是若不给大哥他们一个满意交代,我们恐怕连桓府的门都踏不出去。”说着,便将环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所以,要更努力才是啊。”

    她似于那灼烈眸中分明看见自己同样灼烈的颊,却只将一身一心全数交予他,共赴这一场不尽的梦。

    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分,正当桓家三少爷苦思冥想,盘算着究竟是继续好好服侍他家娘子,还是带他家娘子逃出桓府的时候,他家娘子笑盈盈坐到他身侧,挽了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问:“你可曾想过我们孩子的名字?”

    看着爱妻依偎身侧,他这才舒展了眉头,握住挽在他臂间的手:“当然。若是女孩,就叫月渺。若是男孩,就叫舟遥。怎么样,娘子可还满意?”

    “还不错……”接着她扬起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那日后,你就可以唤他(她)的名,和他(她)说话了……”

    桓家三少爷先是一怔,而后看见爱妻抚着自己的肚子,才明白她话中之意。这一反应便是惊天动地,他跳起来在屋中转了好几圈,方才将那喜悦平复了几分。

    他坐到爱妻身侧,学着她的样子去摸那腹中的孩子:“那我是叫月渺好,还是舟遥好?”

    展柔看着面前之人,一时只觉又似见得了那年暮春竹林间的少年,她笑着覆上他的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不如都叫吧!”

    “贪心。”她轻轻一拍他的手,脸上却不自觉红了起来。

    他只将爱妻的手反握住,揽过她心满意足道:“我当然贪心啊,不止现在,以后我还会更贪心,孩子的名字有的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

    承景六年,二月二十二。

    半面春色拂京都,新蕊上枝头。

    他与她共对窗前一钩月。

    月渺渺,舟遥遥,一梦乌水落。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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