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落日熔金。

    盛夏的时辰总是显得格外的长,白晃晃的,仿佛一点儿黑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蝉鸣不止,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再加上夏日本就是炎热,本该是最让人厌烦的天气。

    但玉娇丝毫不觉得烦闷,高兴的很。

    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的瑞珠见状,自然知道皇后娘娘高兴的是什么。瞧,就连平时和娘娘形影不离的瑶花,此时都高兴的站在未央宫门口,时不时往外张望个不停。

    瑶花是从小跟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也是这未央宫中最得脸的宫人,平时老成持重,万万是做不出这般外露的姿态,今天看来是真的高兴。

    也对,陛下要来,后宫的妃嫔能有不高兴的。加上陛下最近喜欢容妃喜欢的紧,能已经许久没来这未央宫。想到这儿,看着皇后娘娘喜出望外的样子,瑞珠恰到好处的开口。

    “奴婢今天起床的时候,就看见庭院里飞来了只喜鹊,叫得嘹亮而开心,难不成要发生什么喜事?”

    今儿是正元初年,既是陛下登基刚满一年的日子,也是皇后娘娘嫁给陛下的第二年。这样的日子,按照祖宗的规矩,陛下是要到未央宫的。瑞珠投其所好,果然,接下来和自己听到的话相差无几。

    “今儿个陛下要来,本宫自然是高兴得紧。”

    玉娇望着宫殿外朱红色的大门,喜悦言行于表。

    宫人都以为自己今天这么开心是因为陛下,但只有玉娇自己知道,不是的。

    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都值得开开心心,但今天玉娇却比往日更要开心,心情如今儿的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百里玄终于有消息了。

    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日的太阳是那么耀眼,主殿里也点满了灯,但遥遥一望,还是昏沉沉的。

    昏沉黑洞洞的大门,大开着,像是要吞噬一个人的灵魂。

    双眉一弯,嘴角微扬,目含星辰。

    这个真挚、天真、愚蠢的笑,仿佛炎炎夏日里凛冽的寒风,虽然带着点点先天不足,但此时格外宜人。

    百里元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帝王本该喜怒不形于色,百里元在这方面也一贯做得很好。但这个在深深宫闱中难得一见的真心的笑,还是感染到了自己这颗冰冷的心。

    当时为什么会娶玉娇?

    原因有很多,身份地位是一方面,这难得的真心欢乐,也是一方面。

    不过想起来接下来自己要干的事情,罢了,有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自己,何必奢望?

    四目交接间,玉娇也发现了百里元。

    玉娇的笑凝滞了片刻,旋即恢复如常,刚要跪下行礼,就看见一只手扶在身前。

    “不必,”百里元虚扶一把,冷淡的眉间,仿佛克制着旁人看不懂的神情。

    “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百里元边说边携着玉娇的玉臂,一同走向了主殿中央的主位。

    玉娇被百里元的手挽着,他的臂膀有力而温柔。我,刚刚陛下说了我,这对一个帝王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情深。

    自己应该感动的。

    但是为什么,自己就是感动不起来。

    帝王深情,就算是真的,也就那样。

    况且,百里元的深情,未必是真。

    如果百里元真的有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那么深情,也不会有宠冠六宫的容妃。

    罢了,一个男人,何必在乎。

    不在乎一个人后,表面上笑得甚至比在乎的时候更真挚。真心是真心,不过不是对爱人的真心,而是对政治盟友的真诚。

    百里元很受用这样的目光,炽热而浓烈,仿佛要融化这世间最硬的骨头,最坚挺的脊梁。

    他状似无意的偏过头,错过她的视线。这样的目光,容不得自己再多看一眼。

    “陛下既然这么说,臣妾也不是那么爱端着的人。”

    玉娇语调轻快,其实她早就想这么干,但在这深宫中,该有的礼仪是不能缺的。

    恣意妄为,不是玉娇不能,而是玉娇选择不这么做。

    遵守宫规,遵守游戏规则,是对这个波谲云诡的深宫最起码的尊重。

    “阿元——”

    这个称呼,于礼不合,不过玉娇知道,她的陛下,其实心里是喜欢这个称呼的。

    果然,百里元眼角微微弯起,往日冷淡而疏离的目光都多了几丝温度。

    “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如留下来用膳。”

    一旁的宫人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时机一到,立马上菜。

    百里元眯起眼,在看她,认真仔细的用目光不着痕迹的描摹着眼前的人。

    纤眉。

    凤眼。

    琼鼻。

    玉唇。

    身段是一等一的好,人是一等一的美。这还不是最难得的,最难得的是——钟鸣鼎食,滔天富贵的簪缨世家,居然会养出这样真心的人。

    可惜,充满谎言的皇家里,最不要紧的,便是真心。

    百里元摆摆手,正准备说今日政务繁多,还有好些奏折没有批。

    此时,宫门口传来了一阵响动。

    “参见陛下——”

    不顾门口侍卫阻拦冲上来了一个宫女,侍卫暗中握紧了刀柄,等看清来人的面貌,这不是锦瑟姑姑嘛。

    锦瑟姑姑是容妃眼前的红人,容妃又是陛下现在正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另一边没有拦住人的宫人连忙告罪,“陛下恕罪,都是奴才的失职。”

    陛下身边大太监还没有开口,一个眼色下去,在场的都是人精,当即就准备按照惯例,将人拖下去。

    锦瑟一瞧这架势,也顾不得冲撞圣驾,面上做大喜状,连忙大声恭贺。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容妃娘娘,有喜了。”

    话音一出,全场安静了片刻。

    玉娇感到一僵,不过不是自己的身体僵了,而是自己挽着的这条手臂,刚刚有片刻的僵硬。

    奇怪,这种事儿他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百里元的唇角肉眼可见的上翘,对平时无甚表情的帝王来说,不可谓是不开心。

    刚刚肯定是自己看错了,宫里要添孩子,合该是喜事。

    自己也应该开心,真的,她真的很开心。

    玉娇暗中稳住自己的呼吸,稳住自己的笑,稳住自己的声线,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贤明大度的皇后,拿出一个主持中馈的当家人应有的气度。

    俯身,微信,恭祝。

    “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

    宫里众人随着皇后一同恭祝着这件喜事。

    百里元的内心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开心,他在想,这个碍眼的宫人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景,在这个浓情蜜意的时刻冲撞进来。

    破碎了这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

    以后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玉娇应该生气,毕竟,别的女人坏了自己的孩子。她应该嫉妒,大叫,置气或者抱怨。

    总归,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平静,甚至还恭喜自己。

    她怎么能这样,像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一样?

    明明,她以前是最不会掩饰的。

    记得小时候,玉娇不知从哪里知道,现在京城正时兴一种叫“酸云羹”的小吃,非要吵着要尝尝鲜儿。

    姑姑家对玉娇可谓是千依百顺,但作为皇亲国戚,姑姑有着皇家特有的病,疑心病。凡是要入口的,宫人自是要先试菜。

    而街边那些小吃,想都不用想,是不可能出现在公主府上的。

    百里元和姑姑想的差不多,他倒不是怕有人害玉娇,而是觉得那些小吃不怎么干净,少吃为妙。

    当玉娇那天那双水灵水灵的大眼,像一只美丽的雀儿一样,满眼都盛满自己时,还没等她开口,自己就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

    他的玉娇,那么高贵骄傲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他开口。

    等“酸云羹”端到两人面前,玉娇舀了一勺,想都没想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食送入口中。

    然后,玉娇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瞪得和被骗的小鹿一样,艳红的唇里,吐出一条小舌。

    “酸死了,”玉娇边说边埋怨,灵动的五官几经变化,“骗人,明明说很好吃的。”

    “咳咳……”百里元故作一声咳嗽,眼神示意,这是大街上,还有其他人。

    “行了行了,别咳了,”玉娇自然明白百里元的意思,但她不在乎。

    看百里元一副又要开口的样子,玉娇撇起小嘴,“知道,食不言,寝不语。”

    “但是这样好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好吃时就应该深恶痛绝,好吃就应该幸福满面。”

    玉娇看向周围,都是些贩夫走卒,人来人往,然后和分享秘密似的,一副罩着百里元的样子,小声又神气的对他认真的说,“别端着了,这里没有别人,我替你保密。”

    听到这儿,因常年深宫生活而不苟言笑的百里元,止不住的笑。

    所以,现在,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仪态得体,表情从容,逐渐和宫里其他人一样,变成土埂木偶?

    自己这是在纠结什么,自己以前总是嫌她没有个正形,。而今玉娇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自己开心才是。

    百里元看向跪在地上的果然,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温暖的事儿。

    “好。来人了,赏——”

    百里元像一个帝王一样,做着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情。随即,他大手一挥,抬腿就走。

    “来人,摆驾颐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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