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奶奶，大奶奶！”
回忆被打断，只余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门外。
夏清清起身，打开门，刚皱起的眉头很快被抚平:“怎么了，何事慌张？”
名唤阿空的婢女向夏清清行了礼，有些着急地说道:“老爷要回府了！”
“回府？他不是明晚再回来么，怎么提前了？”夏清清压下心底的不安，面上却不显半分。
“刚刚来的电话，说让大奶奶准备一下，去火车站接老爷，这不，我才敢过来打扰您。”阿空面露难色，生怕夏清清责罚。
“不碍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帮我备车，一刻钟后我出门。”
夏清清回到房间内，打开床头的台灯，从衣柜里挑了身稍微厚实点的大衣，披在身上。她低头嗅了嗅衣服，又从梳妆台上找了瓶香水，往身上喷了些，这才盖住身上的烟味。
魏田不喜她身上有烟味，所以在他面前，夏清清从不抽烟。
也不知魏田怎么提前回来了，昨晚的电话也不告诉她一声，急急忙忙的，扰的夏清清有些心烦。
心烦归心烦，等夏清清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车里了。
北平已经入冬了，因事情匆忙，车里的暖气并未提前打开，夜里沾了露水的寒气将夏清清拥了个彻底。
大半夜还要受这寒，她估计魏田今晚准是喝多了，要她过去收拾烂摊子，又少不了一顿忙。
夏清清坐在后座，身旁没人，好看的眉毛便不再遮掩，紧紧皱着。
车子启动，车窗很快起了雾，夏清清抬手抹去些许雾气，窗外的景色应接不暇，即使快入深夜，北平城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可谓是“热闹”。
“这不是去火车站吧，”夏清清没转头，仅是望着窗外，问向司机，“他是不是后来又来的电话，跟你们说不要去火车站，而是换了个地点？”
“是，是……对，大奶奶你怎么知道的？”
夏清清没回应他了，不过瞧着司机那结巴样，魏田应该也只打了一通电话，夏清清不由感到有点好笑。
收拾个烂摊子而已，还怕她不去。
魏田有一次因为应酬喝的烂醉如泥，回到府里吐了半夜，折腾得夏清清一夜都没睡好，从那以后，夏清清便对魏田说，如果他再喝成这样就不要喊她去接他了。
但魏田知道夏清清只要去了，就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酒楼，所以后来换了好几种花样，变着法地哄夏清清去接他。
夏清清也有一次耍了脸子没去，魏大帅便一个人在外面的酒店住了一晚，回府的时候整个人凄凄惨惨，不过那次以后他安分了不少天，喝酒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夏清清也不忘打趣他，扬言以后都不去接他了，这样他就能长点记性，少喝点酒了。
魏田气的几天没理她，不过最后先败下阵的还是他，软下身子朝夏清清保证再也不喝大了。
想到这，夏清清裹在大衣里的身子，暖和了几分。
魏田这个人，说他强硬吧，他在夏清清面前却没什么架子；说他好说话吧，他在外人面前却是不容置喙的北平总司令，喜怒无常。
魏田对夏清清很好，无论是外人还是夏清清，都这么觉得。
夏清清伸开手掌，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窗外的灯光下，闪着光芒，夏清清望着钻戒，晦暗的眼眸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是今年春末嫁给的魏田，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也没有红妆十里、吹锣打鼓，更没有浩大的婚礼，她甚至谁也没声张，就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嫁了。
后悔么？夏清清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后悔，当她把自己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时，往后的幸福对她而言，就已经不重要了，所以，谈不上后悔与不后悔。
她自己选的路，得她自己走完。
车子熄了火，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弯腰站在一旁。
“老爷说，等您到了，就直接上去找他。”
夏清清下了车，望着面前高大的城墙，冷风吹过，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带我来这做什么？你们老爷是不是喝大了又耍酒疯了？”
司机听到这，额头冒了些冷汗，低头不敢应声，整个魏府，也只有夏清清敢这么说话了。
“真没劲，”夏清清白了司机一眼，“我倒要看看，这位大爷半夜把我喊出来想干什么。”
后面的声音被风吹了去，只余夏清清的高跟鞋踩在城墙楼梯上的声音，在北平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清清上了城墙，城墙上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寒风不停地往夏清清的衣服里钻。
“又耍我，真回来了定饶不了你。”夏清清小声嘀咕，眉毛就没舒展过。
“砰——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的响声在天空响起，夏清清抬头，不知何处放起了烟花。
城墙很高，能将全北平城的景色收入眼底，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远处笙歌漫漫，伴着满天的烟花，看得夏清清一时间恍了神。
“饶不了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将她拥入怀中。
夏清清没转身，声音有些哑:“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呀，”魏田笑了笑，低头埋入怀中人的颈间，“今天可是我们俩结婚两百天纪念日，我想着提前一天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哪敢忘呀，这不，特意为你放的烟花，好看吗？”
夏清清没说话，望着天空的头却低了下去。
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对劲，魏田松了手，转到夏清清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温热的泪水低落在魏田的手背，惹得他心口一紧，柔声问道:“怎么哭上了？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帮你出气。”
哪知夏清清一下推开了他的手，转身一口气下了城墙，魏田在身后摸不着缘由地跟着。
城墙上再次恢复了寂静，寒风将刚刚二人留下的温度吹散了，只有烟花还在独自放着，烟花还是那么美，只可惜，无人欣赏。
夏清清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让司机开车回府，本来打盹的司机吓了一跳，转而又看清不远处赶来的魏田，不知道是否该开车。
就在司机犹豫的时候，魏田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亦坐了进来。
“老爷，要开车吗？”司机试探道。
“生气了？”魏田没理司机，而是问向一旁的夏清清。
夏清清没说话，偏头看着窗外。
“开车吧。”魏田沉了声音。
一路上，夏清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中途又掉了几滴眼泪。
夏清清以为魏田没看到，但她是朝着车窗的，眼泪在车外的灯光下格外显眼。看的魏田心口更紧了，不知道哪惹这位小祖宗不快活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夏清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明明已经给自己做了很多心里准备，早就把自己说服了，她已经嫁人了，她现在是魏田的人，得做好她身份内该做的事。
但她就是觉得，今天城墙上的烟花，无论是谁，都不能是魏田放的。
内心有一个荒唐的声音在推着她，推着她推开魏田的手，推着她走回车里。
为什么自己会掉眼泪呢？是在委屈吗。
可她在委屈什么呢？不能原谅自己吗。
夏清清想不出，只觉心口像缠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夏清清想起她刚认识魏田的时候，他是她的病人，却在病好后依然缠着她，今儿送朵玫瑰，明个送对珍珠耳环，后天呢，邀她去听音乐会。
夏清清一次也没答应，他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地叫她“小冰山”。
直到某天，夏清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一直缠着自己。
“我喜欢你呀，小冰山。”
他的眼睛里住满了星辰，似有半溪明月，一枕清风。
“我不喜欢你。”夏清清却是没有犹豫直言拒绝了。
魏田却是笑笑，一如既往地笑眼温柔，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道:“没关系，你会融化的，小冰山。”
后来呢？
后来魏田追了夏清清小半年，她一直都没有答应，魏田因公调去上海半年左右，临走前，魏田来信告予夏清清，希望她能来送他。
魏田真在火车站等了整整一天，从天明直至日落，就连最后，月亮都升起来了，夏清清却还是没来。
一向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的魏大帅，嘴角也扯出了一抹苦笑，他只身一人踏上了火车，一言不发。
魏田离开的大半年里，夏清清从未收到只言片语，好像，他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夏清清想起这些，停住的泪珠又接连落下，也许，自己当时的冷漠，是她欠魏田的债，他来找她还债了。
不然，为什么看到魏田依旧明媚的笑眼，心口会疼呢？
她对宋铭深的愧疚，不应该由魏田承担。
车子停在魏府门外，后座的两人皆是没有动作。
夏清清低下头，望着高跟鞋的鞋尖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夏清清牵住了。
“回家？”
“回家。”
最后的闹剧，是在魏田送出一大束红玫瑰下收场的。
魏田没有追问夏清清为什么走掉，是夏清清先开的口。
“我……我不喜欢看烟花，以后，以后都别放了。”女孩抱着红玫瑰，睫毛微颤。
她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她不愿以后余生里的烟花，来自其他人。
“好，听你的，不喜欢咱就不放了。”魏田还是笑着，在她的碎发间落下一吻。
他总是这般耐着性子哄她，纵使她心里有股无名火，但在触及他眸中的光芒时，火焰就像被浇了冷水，即使灭了，心却难受的紧。
夏清清想不出缘由，是喜欢吗？应该不是。
她心里早已经住不下魏田，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一个人——宋铭深。
【八】
但她的心里早已住不下他人，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一个人——宋铭深。
回忆被装上发条，齿轮带动时间的纽带，画面停格在民国十六年的春末。
新年虽早已过去，北平城里却依旧热闹。
某天，宋铭深邀请夏清清出席一场宴会，作为他的女伴，夏清清欣然答应。
宴会设在北平城最大的酒楼——花满楼。
“这里来的都是有些军权在手里的人，”宋铭深在一旁同夏清清解释道，“北平这块僵持久了，有些人有意合作或者谈些条件，最近各方势力不安分，我实在推辞不了，平常我是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的。”
“那你也是军阀吗？”夏清清皱了皱眉头。
“算是吧，但是军阀也有不同，有的单纯为了权力，有的是为日本人做事，还有的是为了国家，我和大部分人不同，我属于最后者。”
“那就好，我还一直以为……”
“夏清清。”话语被一名迎面而来的男子打断。
夏清清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只不过比半年前冷冽许多。
是魏田。
“夏清清，我想找你单独聊聊。”魏田声音低沉，瞧不出是何种情绪。
“你认识他？”宋铭深有些意外地问向夏清清。
没等夏清清回应，魏田挑眉问道:“宋上将不是从不带女伴么，怎么今天来了兴致？”
“魏总司令哪里的话，我的事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剑拔弩张。
夏清清轻轻拽了拽宋铭深的衣角，低声道:“我认识他，我跟他聊几句就回来找你，放心吧。”
宋铭深拍拍夏清清的手背，笑了笑:“好，我等你。”
这一幕落在魏田眼里，他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记忆里的夏清清好像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是失落吗？
夏清清跟着魏田来到了一间包厢里，包间内似乎有人刚抽过烟，烟味还没散去，夏清清下意识皱了皱眉。
“抱歉，忘了你不喜欢烟味。”魏田打开窗户，冷风涌入，吹淡了些许烟味。
“说吧，你想找我聊什么？”
“别那么着急啊，算起来，我俩得有半年没见了吧？”魏田低下睫毛，轻笑道，“这半年里，我还没问问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过得好与不好，与魏总司令没有任何关系吧？”夏清清语气冰凉，没有丝毫感情。
“是，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宋铭深过得好不好，可就与我有关系了呢。”魏田嘴角上扬，笑意渐渐加深。
“你想对他做什么？魏田我告诉你，我俩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牵扯无辜之人！”夏清清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瞧瞧，不过一句话，把我们的小冰山急成这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
魏田突然靠近，单手将夏清清抵在墙壁上，皮鞋抵着高跟鞋，声音加重三分，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过，会让你这座冰山融化的！”
“半年前，我在火车站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没有来。这半年里，你一封信都不曾寄来，音讯全无，我甚至以为我的世界里你压根就没有的存在过！你可知我这半年怎么过来的？是，我承认，我不找你，是在赌气，但到后来，我不生气了，因为我发现，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呢？因为你根本就是座冰山，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说到最后，他几乎是笑了，笑得狰狞。
“可我发现，我错了，你看宋铭深的时候，和看我不一样。你从来都不是冰山，或者说，只对我是这样。”他苦苦笑着，指尖抚过夏清清的面庞，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回到我的身边吧，做我的冰山，清清。”令人动容的话语，语气却是冰冷万分，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生寒。
“不可能，我不会嫁给你的。”在夏清清看来，魏田的行为古怪至极，真是应了外界形容他的“喜怒无常”。
是失落吗？应该是了。
魏田收起所有情绪，离夏清清远了些许距离，低声道:“那我就杀了他。”
“你威胁我？”夏清清终于无法隐藏脸上的情绪，眉梢染上怒意。
“那又怎样？你没有选择。”
“可我不喜欢你，强扭的瓜不甜。”
“可我喜欢你啊，小冰山。”魏田双手环抱，倚靠在一旁的山水屏风上，似笑非笑，“而且，我就喜欢吃强扭的瓜。”
夏清清简直想骂魏田无耻，但眼下箭在弦上，自己说错一句，其后果是她不愿看到的。
“半个月，半个月后我给你答复。”
“行。”
“前提是，你不许有小动作。”
“听你的，小冰山。”
魏田走了，留下夏清清一人在包厢内。
她走至窗边，燃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轻轻吐出。
她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抽烟的，一开始还不习惯，可是太愁了，他们都说抽烟可以解愁，于是她慢慢地便上了瘾，经常躲着宋铭深抽烟。
“傻子。”夏清清吐出一口烟圈，不知道是在说谁。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今天的宴会，与魏田的谈话，包括魏田的威胁，只是她没想到，魏田的反应会是那么大。
她知道魏田还喜欢自己，在看到她同别的男人一起时，定受不了。
所以她一直不断地刺激魏田，只为逼他说出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放手一搏，成功了。
也许说出来有点可笑，夏清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宋铭深。
至于自己嫁给魏田，夏清清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宋铭深是否在乎。
因为她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九】
因为她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得了绝症。
是半个月前查出的，同样身为医生的她很清楚，自己的病在国内根本药石无医，如今战乱，何谈出国寻医，就算有治疗的方法，其后遗症也不是她能想象的。
想要治好自己的病，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难比登天。
可笑，简直是可笑。
世道如此不公，她将毕生所学全部奉献给医学事业，她所救活的生命超过千人，如今却在医院里，在她视为最高尚的地方，收到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她都已经准备如何向宋铭深吐露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自己埋藏了十一年的爱意，可偏偏老天给她开了个荒唐至极的玩笑，一纸诊断书宣告了她的天真是多么可笑。
在死亡面前，真心就如同蝼蚁一般，轻轻一碾，便成了灰。
她也曾怨过，烟也是那时开始抽的，药石无医的病，她已经不在乎尼古丁对身体的伤害了，多加一层而已，有又何妨？
后来她不怨了，终日愁容盖面，不如想想自己最后的时日，还能做些什么。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铭深。
她不想让宋铭深知道自己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年，不想让宋铭深在自己死后一直牵挂不已，她想要宋铭深平安，想要宋铭深幸福，尽管没有她夏清清的存在。
在她心里，宋铭深是参天雪松，就该笔直地站立，而不是为了行将就木的她弯腰屈膝，她不能再耽误他了。
只要宋铭深平安，她做什么都可以。夏清清想。
那天的宴会，宋铭深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夏清清，这也是她第一次失信。
她差人捎了口信给宋铭深，她想一个人走走，让他不用担心。
她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灯光与酒色，红绿相映，衬得夏清清苍白的面孔，又平添几分单薄。
偌大的北平城，哪里会是她夏清清的归处呢？
她忽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还是染了病的。
笼中的鸟想飞出去，外面的鸟羡慕金丝笼的繁华想要飞进来。
可于她而言，不过是死在笼中，或是死在笼外罢了。
这世上的鸟，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一说，它们都是一叶障目，被困于一隅，难以窥见天日。
那你呢，你会怎么选择。
是笼中鸟，还是局外人？
【十】
后来的夏清清也没能见到宋铭深，南方战事突起，宋铭深接到军令，连夜调兵支援，竟是连当面告别都未曾来及。
再后来就是夏清清半个月后嫁入了魏府，没有红妆十里，也没有迎亲队伍，仅有她形单影只一人。
简单，也只剩简单。
宋铭深没等到归期，先等来的却是夏清清嫁人的消息。
这消息还是他手底下几个士兵午间吃饭时无意聊起的，说的是魏总司令时隔一年又纳了一房姨太，算上之前的有三四个了，不是魏总司令贪恋美色，而是之前的几房姨太皆死于非命，但总有些不信邪的，为了钱或权以命相赌，其下场倒成了人们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据说新纳的姨太的还是个军医，又年轻又漂亮，与魏田相差了近十岁，也不知这次会落得什么下场，有几人都已经开始妄自揣测了。
宋铭深记不清自己那天午间做了些什么，他应该是打了那些士兵好几拳，也可能又踹了几脚，他忘记有没有流血，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消失了。
但他却听清楚楚听见碎裂声，是从他左胸腔传来的，他只记得那声音，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他是第二天夜里赶回北平的，宋府早已没了夏清清的身影，而她嫁人的消息也从仆人口中再次得到印证。
黑云遮月，风打芭蕉，只留下满院的清冷，以及木桌上的口琴。
夏清清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像是忽然消失了般，如同她半年前再次出现在他生命中那样，让人措手不及。
宋铭深伫立在魏府门外，抽了一晚上的烟，直至天明，他才敲响魏府的大门。
宋铭深见到夏清清时，她正半躺在贵妃椅中，和身旁的侍女有说有笑，一只手涂着蔻丹，另一只擎着卷烟，酒红色旗袍配上深咖色的云锦，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红润娇媚，美中不足的是那脖子上深浅不一的吻痕，引得人想入非非。
若不是那张脸，宋铭深根本都不会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夏清清。
她扬了扬手，示意仆人退下。
一屋的堂皇，只剩他们二人，宋铭深显得格格不入，他本不该来这里，可他还是来了，甚至他踏进屋内时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来求一个答案吗？什么答案呢，重要吗？他不知道。
“你怎么来了？”最终还是夏清清先开口打破沉默。
“怎么，见到我很让你意外？”宋铭深走至茶桌边，为自己到了一盏茶，“还是你觉得，这魏府我来不得？”
夏清清冷笑一声，“呵，宋上将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您身份尊贵，自然是来得了的，只怕……只怕我家大帅知道了，会不高兴呢。”
她声音柔媚，又透着几分张扬，似是在炫耀。
“你家？”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皱眉笑出了声，“夏清清，才几天不见，你就爬上了你家大帅的床，从一个小小军医成了军阀太太，风光无限，你倒可真有本事啊，嗯？”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女人，我前脚刚走，你转身便攀上魏田，你就那么想当军阀太太吗？”他几乎是吼着的，似要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凄凉都砸向她，砸向她的不辞而别，砸向他最爱的她。
夏清清没说话，她从贵妃椅上站了起来，走至宋铭深面前，也倒了一盏茶。她还是不说话，低头抽起了烟，白烟弥漫，他几乎快看不清她的脸。
他夺过她手里的烟扔在地上，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自嘲般收回了手。
“清清，”他低声唤着她，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滑落，砸入烟雾中。
“你说句话，你别不说话，”他抬手抹去眼泪，妄图止住奔涌而出的水花，“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若你想当军阀太太，我也是可以的，虽然职位比司令低了些，可再过几年总会晋升的。”
“若你想过富贵的生活，我也是可以的，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纵是不比他魏田，锦衣玉食的生活亦是绰绰有余。”
“清清，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眼前人双眼朦胧，闪着微光，夏清清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可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那双眼睛。
似乎只要自己点头说句好，便能永远拥有那璀璨的光芒。
多么真诚的话语啊，是她无数次想听宋铭深说出的话语，如今却要被自己亲手扼杀。
“没有苦衷，我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绝不后悔。”话语干脆，声音冰凉，与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宋铭深眼中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空气再次陷入冰冷之中。
“好，我知道了，本来我还打算等这次回来后……”宋铭深看着夏清清的脖颈，突然止住了话语，“算了，没什么，不重要了。”
夏清清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掩去了眼中的神色。
“宋铭深，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知己，对吗？”她莞尔一笑，笑声讥讽。
“那便如你所言，只是知己。”他亦笑出声，声音苦涩。
“那作为知己，我想请你帮个忙。”
夏清清的请求是让宋铭深照顾好夏清梦直到成年，她没有说理由，宋铭深亦没有追问。
那天的对话太潦草了，没头没尾的问答，遮遮掩掩的狠话，彼此却又心知肚明。
宋铭深走了，只余满屋萧索，和夏青青一人。
会后悔吗？夏清清又在问自己。
一定会吧，但她回不了头了。
哪有什么知己，明明她早在心里嫁给了他。
甘心吗？她不得不甘心，上天的恩赐，她得受着，宋铭深是，绝症也是。
她终究还是亲手推开了他，推开了少时最明媚的阳光，推开了站在青瓦白花下的少年。
他们都太熟悉对方了，知道说什么话才是最让人刺痛的，她不遗余力，他也不相上下。
但他们早已不是少时相伴的知己了，有些问题没有源头，更不需要答案。
这次连仅有的保重也没能留下，山河依旧寂寥，只是没有脉脉，没有幽梦，更不再有彼此。
他们分别了，在乱世的中国，是她亲手揉碎了美梦，连同过往一并埋藏，究竟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奶奶，大奶奶！”
回忆被打断，只余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门外。
夏清清起身，打开门，刚皱起的眉头很快被抚平:“怎么了，何事慌张？”
名唤阿空的婢女向夏清清行了礼，有些着急地说道:“老爷要回府了！”
“回府？他不是明晚再回来么，怎么提前了？”夏清清压下心底的不安，面上却不显半分。
“刚刚来的电话，说让大奶奶准备一下，去火车站接老爷，这不，我才敢过来打扰您。”阿空面露难色，生怕夏清清责罚。
“不碍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帮我备车，一刻钟后我出门。”
夏清清回到房间内，打开床头的台灯，从衣柜里挑了身稍微厚实点的大衣，披在身上。她低头嗅了嗅衣服，又从梳妆台上找了瓶香水，往身上喷了些，这才盖住身上的烟味。
魏田不喜她身上有烟味，所以在他面前，夏清清从不抽烟。
也不知魏田怎么提前回来了，昨晚的电话也不告诉她一声，急急忙忙的，扰的夏清清有些心烦。
心烦归心烦，等夏清清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车里了。
北平已经入冬了，因事情匆忙，车里的暖气并未提前打开，夜里沾了露水的寒气将夏清清拥了个彻底。
大半夜还要受这寒，她估计魏田今晚准是喝多了，要她过去收拾烂摊子，又少不了一顿忙。
夏清清坐在后座，身旁没人，好看的眉毛便不再遮掩，紧紧皱着。
车子启动，车窗很快起了雾，夏清清抬手抹去些许雾气，窗外的景色应接不暇，即使快入深夜，北平城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可谓是“热闹”。
“这不是去火车站吧，”夏清清没转头，仅是望着窗外，问向司机，“他是不是后来又来的电话，跟你们说不要去火车站，而是换了个地点？”
“是，是……对，大奶奶你怎么知道的？”
夏清清没回应他了，不过瞧着司机那结巴样，魏田应该也只打了一通电话，夏清清不由感到有点好笑。
收拾个烂摊子而已，还怕她不去。
魏田有一次因为应酬喝的烂醉如泥，回到府里吐了半夜，折腾得夏清清一夜都没睡好，从那以后，夏清清便对魏田说，如果他再喝成这样就不要喊她去接他了。
但魏田知道夏清清只要去了，就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酒楼，所以后来换了好几种花样，变着法地哄夏清清去接他。
夏清清也有一次耍了脸子没去，魏大帅便一个人在外面的酒店住了一晚，回府的时候整个人凄凄惨惨，不过那次以后他安分了不少天，喝酒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夏清清也不忘打趣他，扬言以后都不去接他了，这样他就能长点记性，少喝点酒了。
魏田气的几天没理她，不过最后先败下阵的还是他，软下身子朝夏清清保证再也不喝大了。
想到这，夏清清裹在大衣里的身子，暖和了几分。
魏田这个人，说他强硬吧，他在夏清清面前却没什么架子；说他好说话吧，他在外人面前却是不容置喙的北平总司令，喜怒无常。
魏田对夏清清很好，无论是外人还是夏清清，都这么觉得。
夏清清伸开手掌，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窗外的灯光下，闪着光芒，夏清清望着钻戒，晦暗的眼眸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是今年春末嫁给的魏田，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也没有红妆十里、吹锣打鼓，更没有浩大的婚礼，她甚至谁也没声张，就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嫁了。
后悔么？夏清清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后悔，当她把自己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时，往后的幸福对她而言，就已经不重要了，所以，谈不上后悔与不后悔。
她自己选的路，得她自己走完。
车子熄了火，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弯腰站在一旁。
“老爷说，等您到了，就直接上去找他。”
夏清清下了车，望着面前高大的城墙，冷风吹过，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带我来这做什么？你们老爷是不是喝大了又耍酒疯了？”
司机听到这，额头冒了些冷汗，低头不敢应声，整个魏府，也只有夏清清敢这么说话了。
“真没劲，”夏清清白了司机一眼，“我倒要看看，这位大爷半夜把我喊出来想干什么。”
后面的声音被风吹了去，只余夏清清的高跟鞋踩在城墙楼梯上的声音，在北平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清清上了城墙，城墙上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寒风不停地往夏清清的衣服里钻。
“又耍我，真回来了定饶不了你。”夏清清小声嘀咕，眉毛就没舒展过。
“砰——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的响声在天空响起，夏清清抬头，不知何处放起了烟花。
城墙很高，能将全北平城的景色收入眼底，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远处笙歌漫漫，伴着满天的烟花，看得夏清清一时间恍了神。
“饶不了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将她拥入怀中。
夏清清没转身，声音有些哑:“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呀，”魏田笑了笑，低头埋入怀中人的颈间，“今天可是我们俩结婚两百天纪念日，我想着提前一天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哪敢忘呀，这不，特意为你放的烟花，好看吗？”
夏清清没说话，望着天空的头却低了下去。
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对劲，魏田松了手，转到夏清清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温热的泪水低落在魏田的手背，惹得他心口一紧，柔声问道:“怎么哭上了？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帮你出气。”
哪知夏清清一下推开了他的手，转身一口气下了城墙，魏田在身后摸不着缘由地跟着。
城墙上再次恢复了寂静，寒风将刚刚二人留下的温度吹散了，只有烟花还在独自放着，烟花还是那么美，只可惜，无人欣赏。
夏清清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让司机开车回府，本来打盹的司机吓了一跳，转而又看清不远处赶来的魏田，不知道是否该开车。
就在司机犹豫的时候，魏田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亦坐了进来。
“老爷，要开车吗？”司机试探道。
“生气了？”魏田没理司机，而是问向一旁的夏清清。
夏清清没说话，偏头看着窗外。
“开车吧。”魏田沉了声音。
一路上，夏清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中途又掉了几滴眼泪。
夏清清以为魏田没看到，但她是朝着车窗的，眼泪在车外的灯光下格外显眼。看的魏田心口更紧了，不知道哪惹这位小祖宗不快活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夏清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明明已经给自己做了很多心里准备，早就把自己说服了，她已经嫁人了，她现在是魏田的人，得做好她身份内该做的事。
但她就是觉得，今天城墙上的烟花，无论是谁，都不能是魏田放的。
内心有一个荒唐的声音在推着她，推着她推开魏田的手，推着她走回车里。
为什么自己会掉眼泪呢？是在委屈吗。
可她在委屈什么呢？不能原谅自己吗。
夏清清想不出，只觉心口像缠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夏清清想起她刚认识魏田的时候，他是她的病人，却在病好后依然缠着她，今儿送朵玫瑰，明个送对珍珠耳环，后天呢，邀她去听音乐会。
夏清清一次也没答应，他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地叫她“小冰山”。
直到某天，夏清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一直缠着自己。
“我喜欢你呀，小冰山。”
他的眼睛里住满了星辰，似有半溪明月，一枕清风。
“我不喜欢你。”夏清清却是没有犹豫直言拒绝了。
魏田却是笑笑，一如既往地笑眼温柔，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道:“没关系，你会融化的，小冰山。”
后来呢？
后来魏田追了夏清清小半年，她一直都没有答应，魏田因公调去上海半年左右，临走前，魏田来信告予夏清清，希望她能来送他。
魏田真在火车站等了整整一天，从天明直至日落，就连最后，月亮都升起来了，夏清清却还是没来。
一向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的魏大帅，嘴角也扯出了一抹苦笑，他只身一人踏上了火车，一言不发。
魏田离开的大半年里，夏清清从未收到只言片语，好像，他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夏清清想起这些，停住的泪珠又接连落下，也许，自己当时的冷漠，是她欠魏田的债，他来找她还债了。
不然，为什么看到魏田依旧明媚的笑眼，心口会疼呢？
她对宋铭深的愧疚，不应该由魏田承担。
车子停在魏府门外，后座的两人皆是没有动作。
夏清清低下头，望着高跟鞋的鞋尖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夏清清牵住了。
“回家？”
“回家。”
最后的闹剧，是在魏田送出一大束红玫瑰下收场的。
魏田没有追问夏清清为什么走掉，是夏清清先开的口。
“我……我不喜欢看烟花，以后，以后都别放了。”女孩抱着红玫瑰，睫毛微颤。
她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她不愿以后余生里的烟花，来自其他人。
“好，听你的，不喜欢咱就不放了。”魏田还是笑着，在她的碎发间落下一吻。
他总是这般耐着性子哄她，纵使她心里有股无名火，但在触及他眸中的光芒时，火焰就像被浇了冷水，即使灭了，心却难受的紧。
夏清清想不出缘由，是喜欢吗？应该不是。
她心里早已经住不下魏田，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一个人——宋铭深。
【八】
但她的心里早已住不下他人，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一个人——宋铭深。
回忆被装上发条，齿轮带动时间的纽带，画面停格在民国十六年的春末。
新年虽早已过去，北平城里却依旧热闹。
某天，宋铭深邀请夏清清出席一场宴会，作为他的女伴，夏清清欣然答应。
宴会设在北平城最大的酒楼——花满楼。
“这里来的都是有些军权在手里的人，”宋铭深在一旁同夏清清解释道，“北平这块僵持久了，有些人有意合作或者谈些条件，最近各方势力不安分，我实在推辞不了，平常我是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的。”
“那你也是军阀吗？”夏清清皱了皱眉头。
“算是吧，但是军阀也有不同，有的单纯为了权力，有的是为日本人做事，还有的是为了国家，我和大部分人不同，我属于最后者。”
“那就好，我还一直以为……”
“夏清清。”话语被一名迎面而来的男子打断。
夏清清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只不过比半年前冷冽许多。
是魏田。
“夏清清，我想找你单独聊聊。”魏田声音低沉，瞧不出是何种情绪。
“你认识他？”宋铭深有些意外地问向夏清清。
没等夏清清回应，魏田挑眉问道:“宋上将不是从不带女伴么，怎么今天来了兴致？”
“魏总司令哪里的话，我的事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剑拔弩张。
夏清清轻轻拽了拽宋铭深的衣角，低声道:“我认识他，我跟他聊几句就回来找你，放心吧。”
宋铭深拍拍夏清清的手背，笑了笑:“好，我等你。”
这一幕落在魏田眼里，他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记忆里的夏清清好像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是失落吗？
夏清清跟着魏田来到了一间包厢里，包间内似乎有人刚抽过烟，烟味还没散去，夏清清下意识皱了皱眉。
“抱歉，忘了你不喜欢烟味。”魏田打开窗户，冷风涌入，吹淡了些许烟味。
“说吧，你想找我聊什么？”
“别那么着急啊，算起来，我俩得有半年没见了吧？”魏田低下睫毛，轻笑道，“这半年里，我还没问问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过得好与不好，与魏总司令没有任何关系吧？”夏清清语气冰凉，没有丝毫感情。
“是，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宋铭深过得好不好，可就与我有关系了呢。”魏田嘴角上扬，笑意渐渐加深。
“你想对他做什么？魏田我告诉你，我俩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牵扯无辜之人！”夏清清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瞧瞧，不过一句话，把我们的小冰山急成这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
魏田突然靠近，单手将夏清清抵在墙壁上，皮鞋抵着高跟鞋，声音加重三分，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过，会让你这座冰山融化的！”
“半年前，我在火车站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没有来。这半年里，你一封信都不曾寄来，音讯全无，我甚至以为我的世界里你压根就没有的存在过！你可知我这半年怎么过来的？是，我承认，我不找你，是在赌气，但到后来，我不生气了，因为我发现，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呢？因为你根本就是座冰山，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说到最后，他几乎是笑了，笑得狰狞。
“可我发现，我错了，你看宋铭深的时候，和看我不一样。你从来都不是冰山，或者说，只对我是这样。”他苦苦笑着，指尖抚过夏清清的面庞，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回到我的身边吧，做我的冰山，清清。”令人动容的话语，语气却是冰冷万分，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生寒。
“不可能，我不会嫁给你的。”在夏清清看来，魏田的行为古怪至极，真是应了外界形容他的“喜怒无常”。
是失落吗？应该是了。
魏田收起所有情绪，离夏清清远了些许距离，低声道:“那我就杀了他。”
“你威胁我？”夏清清终于无法隐藏脸上的情绪，眉梢染上怒意。
“那又怎样？你没有选择。”
“可我不喜欢你，强扭的瓜不甜。”
“可我喜欢你啊，小冰山。”魏田双手环抱，倚靠在一旁的山水屏风上，似笑非笑，“而且，我就喜欢吃强扭的瓜。”
夏清清简直想骂魏田无耻，但眼下箭在弦上，自己说错一句，其后果是她不愿看到的。
“半个月，半个月后我给你答复。”
“行。”
“前提是，你不许有小动作。”
“听你的，小冰山。”
魏田走了，留下夏清清一人在包厢内。
她走至窗边，燃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轻轻吐出。
她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抽烟的，一开始还不习惯，可是太愁了，他们都说抽烟可以解愁，于是她慢慢地便上了瘾，经常躲着宋铭深抽烟。
“傻子。”夏清清吐出一口烟圈，不知道是在说谁。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今天的宴会，与魏田的谈话，包括魏田的威胁，只是她没想到，魏田的反应会是那么大。
她知道魏田还喜欢自己，在看到她同别的男人一起时，定受不了。
所以她一直不断地刺激魏田，只为逼他说出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放手一搏，成功了。
也许说出来有点可笑，夏清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宋铭深。
至于自己嫁给魏田，夏清清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宋铭深是否在乎。
因为她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九】
因为她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得了绝症。
是半个月前查出的，同样身为医生的她很清楚，自己的病在国内根本药石无医，如今战乱，何谈出国寻医，就算有治疗的方法，其后遗症也不是她能想象的。
想要治好自己的病，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难比登天。
可笑，简直是可笑。
世道如此不公，她将毕生所学全部奉献给医学事业，她所救活的生命超过千人，如今却在医院里，在她视为最高尚的地方，收到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她都已经准备如何向宋铭深吐露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自己埋藏了十一年的爱意，可偏偏老天给她开了个荒唐至极的玩笑，一纸诊断书宣告了她的天真是多么可笑。
在死亡面前，真心就如同蝼蚁一般，轻轻一碾，便成了灰。
她也曾怨过，烟也是那时开始抽的，药石无医的病，她已经不在乎尼古丁对身体的伤害了，多加一层而已，有又何妨？
后来她不怨了，终日愁容盖面，不如想想自己最后的时日，还能做些什么。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铭深。
她不想让宋铭深知道自己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年，不想让宋铭深在自己死后一直牵挂不已，她想要宋铭深平安，想要宋铭深幸福，尽管没有她夏清清的存在。
在她心里，宋铭深是参天雪松，就该笔直地站立，而不是为了行将就木的她弯腰屈膝，她不能再耽误他了。
只要宋铭深平安，她做什么都可以。夏清清想。
那天的宴会，宋铭深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夏清清，这也是她第一次失信。
她差人捎了口信给宋铭深，她想一个人走走，让他不用担心。
她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灯光与酒色，红绿相映，衬得夏清清苍白的面孔，又平添几分单薄。
偌大的北平城，哪里会是她夏清清的归处呢？
她忽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还是染了病的。
笼中的鸟想飞出去，外面的鸟羡慕金丝笼的繁华想要飞进来。
可于她而言，不过是死在笼中，或是死在笼外罢了。
这世上的鸟，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一说，它们都是一叶障目，被困于一隅，难以窥见天日。
那你呢，你会怎么选择。
是笼中鸟，还是局外人？
【十】
后来的夏清清也没能见到宋铭深，南方战事突起，宋铭深接到军令，连夜调兵支援，竟是连当面告别都未曾来及。
再后来就是夏清清半个月后嫁入了魏府，没有红妆十里，也没有迎亲队伍，仅有她形单影只一人。
简单，也只剩简单。
宋铭深没等到归期，先等来的却是夏清清嫁人的消息。
这消息还是他手底下几个士兵午间吃饭时无意聊起的，说的是魏总司令时隔一年又纳了一房姨太，算上之前的有三四个了，不是魏总司令贪恋美色，而是之前的几房姨太皆死于非命，但总有些不信邪的，为了钱或权以命相赌，其下场倒成了人们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据说新纳的姨太的还是个军医，又年轻又漂亮，与魏田相差了近十岁，也不知这次会落得什么下场，有几人都已经开始妄自揣测了。
宋铭深记不清自己那天午间做了些什么，他应该是打了那些士兵好几拳，也可能又踹了几脚，他忘记有没有流血，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消失了。
但他却听清楚楚听见碎裂声，是从他左胸腔传来的，他只记得那声音，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他是第二天夜里赶回北平的，宋府早已没了夏清清的身影，而她嫁人的消息也从仆人口中再次得到印证。
黑云遮月，风打芭蕉，只留下满院的清冷，以及木桌上的口琴。
夏清清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像是忽然消失了般，如同她半年前再次出现在他生命中那样，让人措手不及。
宋铭深伫立在魏府门外，抽了一晚上的烟，直至天明，他才敲响魏府的大门。
宋铭深见到夏清清时，她正半躺在贵妃椅中，和身旁的侍女有说有笑，一只手涂着蔻丹，另一只擎着卷烟，酒红色旗袍配上深咖色的云锦，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红润娇媚，美中不足的是那脖子上深浅不一的吻痕，引得人想入非非。
若不是那张脸，宋铭深根本都不会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夏清清。
她扬了扬手，示意仆人退下。
一屋的堂皇，只剩他们二人，宋铭深显得格格不入，他本不该来这里，可他还是来了，甚至他踏进屋内时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来求一个答案吗？什么答案呢，重要吗？他不知道。
“你怎么来了？”最终还是夏清清先开口打破沉默。
“怎么，见到我很让你意外？”宋铭深走至茶桌边，为自己到了一盏茶，“还是你觉得，这魏府我来不得？”
夏清清冷笑一声，“呵，宋上将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您身份尊贵，自然是来得了的，只怕……只怕我家大帅知道了，会不高兴呢。”
她声音柔媚，又透着几分张扬，似是在炫耀。
“你家？”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皱眉笑出了声，“夏清清，才几天不见，你就爬上了你家大帅的床，从一个小小军医成了军阀太太，风光无限，你倒可真有本事啊，嗯？”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女人，我前脚刚走，你转身便攀上魏田，你就那么想当军阀太太吗？”他几乎是吼着的，似要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凄凉都砸向她，砸向她的不辞而别，砸向他最爱的她。
夏清清没说话，她从贵妃椅上站了起来，走至宋铭深面前，也倒了一盏茶。她还是不说话，低头抽起了烟，白烟弥漫，他几乎快看不清她的脸。
他夺过她手里的烟扔在地上，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却又停在半空，自嘲般收回了手。
“清清，”他低声唤着她，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滑落，砸入烟雾中。
“你说句话，你别不说话，”他抬手抹去眼泪，妄图止住奔涌而出的水花，“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若你想当军阀太太，我也是可以的，虽然职位比司令低了些，可再过几年总会晋升的。”
“若你想过富贵的生活，我也是可以的，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纵是不比他魏田，锦衣玉食的生活亦是绰绰有余。”
“清清，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眼前人双眼朦胧，闪着微光，夏清清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可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那双眼睛。
似乎只要自己点头说句好，便能永远拥有那璀璨的光芒。
多么真诚的话语啊，是她无数次想听宋铭深说出的话语，如今却要被自己亲手扼杀。
“没有苦衷，我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绝不后悔。”话语干脆，声音冰凉，与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宋铭深眼中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空气再次陷入冰冷之中。
“好，我知道了，本来我还打算等这次回来后……”宋铭深看着夏清清的脖颈，突然止住了话语，“算了，没什么，不重要了。”
夏清清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掩去了眼中的神色。
“宋铭深，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知己，对吗？”她莞尔一笑，笑声讥讽。
“那便如你所言，只是知己。”他亦笑出声，声音苦涩。
“那作为知己，我想请你帮个忙。”
夏清清的请求是让宋铭深照顾好夏清梦直到成年，她没有说理由，宋铭深亦没有追问。
那天的对话太潦草了，没头没尾的问答，遮遮掩掩的狠话，彼此却又心知肚明。
宋铭深走了，只余满屋萧索，和夏青青一人。
会后悔吗？夏清清又在问自己。
一定会吧，但她回不了头了。
哪有什么知己，明明她早在心里嫁给了他。
甘心吗？她不得不甘心，上天的恩赐，她得受着，宋铭深是，绝症也是。
她终究还是亲手推开了他，推开了少时最明媚的阳光，推开了站在青瓦白花下的少年。
他们都太熟悉对方了，知道说什么话才是最让人刺痛的，她不遗余力，他也不相上下。
但他们早已不是少时相伴的知己了，有些问题没有源头，更不需要答案。
这次连仅有的保重也没能留下，山河依旧寂寥，只是没有脉脉，没有幽梦，更不再有彼此。
他们分别了，在乱世的中国，是她亲手揉碎了美梦，连同过往一并埋藏，究竟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