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夏清清那日并不是第一次去花满楼了，她偶尔会去那里与一名叫春田郁的日本女特务碰面，交换情报。
“夏小姐，你曾救过我的命，我也曾许诺你，会无偿答应你的一个请求，如今，你打算怎么用呢？”春田郁轻抿一口茶，苦涩的茶水牵动了她的眉头，“这北平的茶，还真是喝不惯。”
夏清清坐在窗边，望向窗外的天空，一只大雁正扑闪着翅膀追向南飞的雁群。
北平，可真是越来越冷了呢。
“按我们之前的计划行事吧，”夏清清用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向了不远处的城墙，“北平总司令，他当的也够久了，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可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的平安么？一旦魏田死了，日本人又怎会放过下一个总司令呢？”
“那也比死在魏田手里强，他太过阴险，狡诈，北平迟早会毁在他的手中。”
夏清清低下头，摘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轻笑一声:“宋铭深啊，他的愿望一直都是保家卫国，等我死了，我就在天上保佑他。”
“愿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即使生死相隔，再也不见。”
春田郁凝望着茶碗中倒映的人影，低声道:“我们得快点了，日本人那边等不及了。”
夏清清忽地笑了，声音凄凉:“也好，近来我的心口是愈发的疼了，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翌日，魏田回府取遗忘在书房中的文件时，看见了最不该出现的身影。夏清清正弯腰从书架中翻找着什么，并未察觉到魏田的靠近。
“清清，在找什么？”冰冷的声音拂过耳畔，夏清清怔住了身体。
“是这个么？”夏清清转过身，看见一封信件正被魏田拿在手中。
鱼儿上钩了，但戏，还得演下去。
“魏田，你听我解释……”夏清清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魏田冷笑一声，拆开了信封，摆在了夏清清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信纸。
夏清清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眸中光芒随之暗淡。
“成亲后的第七日，你第一次翻找了我的书房，拿走了一份密报，并伪造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手中的信纸翩然落下，跌落在他们中间，“后来，我被人暗算，折了不少兵马。”
轻飘飘的话语，好像不过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一直都没有拆穿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清清咬紧了嘴唇，低头盯着空白的信纸，不肯吐露半个字。
魏田却倏地笑了，接连笑了好几声。
“第一，我喜欢你，娶了你，我不想我们之间太难堪。”
“第二，我想看看，你这颗心，到底有多脏！有多黑！”宽大的手掌突然掐住了夏清清的脖颈，狠狠地捏紧，强迫着夏青对上他阴鸷的眼神，“我的爱，既然融化不了你，那你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夏清清痛苦地挣扎着，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掌，想要掰开。
泪水从眼眶涌出，滴落在魏田的手背，烫得他找回了理智，松手甩开了夏清清。
夏清清无力的跪在地上，不断咳嗽着，大口喘着气，想要说点什么，奈何嗓子紧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魏田歪了歪头，弯腰擒住夏清清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想说什么？”
夏清清还在喘着气，但勉强能发出点声音了。
“你现在，看清楚了吗？”夏清清惨笑着，费力地抬起了手，抚上魏田的脸庞，“我这颗心，本就是黑的。”
魏田甩开夏清清的手，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夏清清，你听好了，我不论你是为了谁，宋铭深也好，夏清梦也罢，你活着，是我魏府的人，死了也是我魏府的鬼！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死，也更别想着见到他！”
双肩被捏得疼痛不已，夏清清颤抖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魏田，咬紧了牙齿:“魏田，你真够贱的！”
魏田猛地一推，夏清清向后跌去，摔在了地毯上。
夏清清趴在地毯上，身子抽动，放声大笑起来。
但魏田却没注意到，她其实是在用笑声掩盖身体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贱？宋府的女主人你不要，跑到我这耀武扬威，还对他痴心不改，究竟是谁贱！”
狠厉的话语砸在夏清清的身上，疼得她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魏府的女主人，你不稀罕，那你就在这，当一条狗吧。”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离开这间屋子！”
夏清清快失去意识前，听到了魏田模模糊糊的声音。
那声音太远了，她怎么想辨认，都听不真切。
好疼啊，她不想再去辨认了，世界终于变成了一片黑色。
【十四】
“清清……”
“清清！”
“快醒醒！”
夏清清费力地撑开了眼皮，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好像看到了宋铭深的面孔。
她忽然笑了，自己怕是在做梦。
夏清清又闭上了眼睛，想在温暖的臂弯中找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做完这场美梦。
“清清，快醒醒！”
好吵，梦里的宋铭深何时变得如此聒噪了。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夏清清清醒了神志，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面前之人。
“你是来找死的吗？还不快走！”
“阿空说你被魏田囚禁起来了，我来带你走，”宋铭深的眉头紧锁着，面露担忧，“你放心，魏田被我的部下支开了，我们有一柱香的时间可以离开这。”
“你走吧，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夏清清转过头，不再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宋明生迈步到夏清清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将她的一切窥探尽，“他都囚禁你了，你还想着当你的军阀太太吗？”
“是，我就是这般贱，”夏清清毫不闪躲他的目光，睫毛轻颤，嘴角微微抽动着，“你不会还以为我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跟在你身边的十岁的夏清清吧？”
“你还真是可笑，我都嫁给别人了，你还眼巴巴的找上门来，我当真是瞧不起你。”
夏清清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皮肉，鲜血从掌心涌出，滴落在地毯上，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宋铭深定在原地，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里只有讥讽、怨恨，没有一丁点泪光，更谈不上些许爱意。
多绝情的一双眼睛啊，明明曾经，她曾用过这双眼睛，表达过最炽热的感情，温暖过他最难熬的岁月。
如今，沧海桑田，万物俱变，一切皆成过往，再无法追忆。
宋铭深缓缓转过身，自嘲地笑了笑:“夏清清，你怎么可以，这么，铁石心肠呢。”
他抬手捂住左眼，声音哽咽:“十载光阴，难道在你心里，皆若泡影吗？”
不，不是这样的。可她却不能说一字。
手中鲜红愈滴愈快，连成了一条线，封紧了夏清清的嘴巴。
宋铭深苦苦笑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扔在地上，金属碰撞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的东西，还给你。”
宋铭深从窗户翻了出去，夏清清终于支撑不住，四肢像被抽走了力气般，跌落在地。
她爬向那块怀表，颤抖着打开了它，里面是夏清清和宋铭深十五岁那年的合照。
她再也忍不住，捏紧了怀表，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她分不清是手更疼还是心更疼，她只是觉得空气不够用，呼吸越来越紧，眼泪和喘气击打着她的身体，锁她快要昏厥。
原来，比嫁给不喜欢的人还要痛苦的是，亲手伤害深爱的人。
那些伤人的话，亦是夏清清扎在自己身上的玻璃，每分每秒，刺痛着她的神经。
为什么，又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不用那么亏欠宋铭深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十五】
夏清清再次醒来时，已经被魏田带到了一间屋子，他们坐了很久的火车，一路上，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魏田怕是厌恶自己到了极点，不然怎么用绳子绑住了手，像牵一条狗一样牵着自己。夏清清自嘲地想。
屋子很小，一丈见方，放了一方矮塌，仅容她躺下，矮塌边摆了一件雕花的木桌，是难得的黄花梨木，看样子，应该是个老古董。
木桌上摆有一套茶具和一盏烛台，彼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进屋内，还没到点烛的时刻。
夏清清阖上眼皮，端坐在矮塌上，心里打着算盘。
日落月升，夏清清估摸着已经是亥时了，便点燃了蜡烛。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魏田走了进来。
一身的酒气，夏清清却难得的没皱眉头，魏田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径直坐在了矮塌上。
夏清清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坐姿，未曾看向他。
魏田抬起手，端详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却发现夏清清手中的戒指已不知去向。
终是魏田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的戒指呢？”语气淡然，像是二人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是找不到了吗？”
“嗯，前些日子丢了。”
魏田嘴角扬了扬，笑道:“怎么那般不小心，以后可要小心点。”
“好，”夏清清依旧直视前方，神色平静，“你怎么又喝酒了？能少喝就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魏田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了，“以后，都不会喝酒了。”
魏田偏头望向另一侧的烛火，火光摇曳，为整间屋子渡上了暖色，唯独暖不了他的胸膛，那里冷冰冰的，住着一座冰山。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笑，很美，”魏田望向夏清清的侧脸，磨出了一个笑，“要是能够一直拥有，该多好啊。”
夏清清低下头，盯着脚尖，没说话。
“可是后来，你笑的越来越少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大概是栽了吧。”魏田轻轻笑着，用手撑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觉得，我特别想看到你的笑容，”魏田抬起手，想触碰夏清清的脸颊，她没闪躲，他却停在了半空，随后又垂了下来，“这么多年，我娶了不少女人，但都是为了联姻。”
“娶你那天，我格外开心，我想着给你红妆十里，但你没要，我就在心里为我们举办了婚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魏田像唱戏般举起了双手，却在第二句戛然而止，随后失笑，“瞧我，又忘了，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我想，我可以骗骗自己，”魏田尝到了嘴角的眼泪，苦涩无比，“两百个日夜，曾许下的诺言，一束又一束的玫瑰，一个又一个的拥抱，应该是真的吧。”
夏清清终于看向了他，睫毛微微颤抖着，眼里只有无奈:“魏田，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魏田忍不住哽咽，破涕为笑，“我知道，我知道。”
“清清，你是真的铁石心肠啊，”魏田低下了眼睑，却没看见夏清清怔住的神情，“其实我挺羡慕他的，得你陪伴，又得你念念不忘。”
铁石心肠……原来自己是真的铁石心肠……
“清清，下辈子好不好，”他抬头对上夏清清的视线，眸中光热烫的夏清清眨了眨眼睛，“下辈子，换你喜欢我，喜欢到疯掉好不好。”
夏清清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魏田离开了矮塌，走前一口饮下木桌上的茶水，又吹灭了蜡烛。
夏清清抬头望向皎皎明月，忽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她想掉眼泪，她觉得现在应该是难过的罢，但她终是没有流一滴泪，笑得比哭还难看。
瞧瞧，上天究竟是给他们开了何种玩笑，命运安排他们相识，却让他们皆爱而不得。
这世间的道，究竟是个什么理。
【十六】
是日辰时，魏田推门走了进来，他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中山装，阳光跳跃在他的肩膀，渡了一层暖色。
夏清清正望向窗外，转头时对上了魏田的目光，他却毫不掩饰眸中的炽热。
记忆中的魏田，好像从未这样穿过，他永远都是皮鞋革履，亦或是最气势压人的军装，那样才是他喜怒无常，阴险狠辣的总司令形象。
彼时的他，却如同一张白纸般，不染纤尘。
夏清清有一瞬的恍惚，自己好像看见了十几岁的魏田，是那样的少年气，与她的记忆大相径庭。
“我穿这身，还不错吧？”魏田扬起嘴角，眸中流光微转。
若不是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夏清清一定会移开目光，不作回答。
“好看，很适合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
闻言，魏田脸上笑意更甚，他走向夏清清，拉起了她的手。
“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他们哪有什么家。
夏清清低头沉默着，魏田却拉着她走出了房间。
“这儿回北平有两班车，你坐第一班，我坐另外一班，”魏田始终挂着笑容，仿佛他们是最亲密的爱人，“你先回府帮我打理家务，我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家务？一条狗能打理什么家务。
夏清清心里冷笑着，春天郁放出了消息，日本人会炸毁第一列火车，若魏田想脱身，必须利用夏清清的身份糊弄过去，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魏总司令与夏姨太感情深厚，定会乘同一列火车。
而他魏田只需找个替身假扮成他，他就可以顺利乘另一列火车回到北平了。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情真意切，在魏田心里，夏清清也没有他自己的命重要。
像他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容不下沙子，一旦夏清清背叛了他，他便可以将她当做保命的筹码，随意抛弃。
夏清清即使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可如今心却依旧入坠冰窟，冷得她心口更加疼痛。
夏清清依旧低头看着地板，神色平静:“好。”
魏田却忽地抱住了夏青清清，双臂紧紧环绕着她，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能感觉到魏田在发抖，好像有温热的东西低落在自己的肩头，从雪白的蔷薇花纹上渐渐蔓延开来。
“清清，夏清清……”魏田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泪水大片大片落下，手掌也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
夏清清却始终僵硬着身子，一言不发。
因为她心口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了，牵连着她的整个胸膛，她只能硬生生地挺着，尽量不显出异样。
魏田又忽然松开了手，泪水从鼻尖坠入空气中，嘴角扯出一抹惨然的笑容，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塞到了夏清清手中。
“你走吧。”
夏清清随即转身，在仆从的带领下坐上了门外的轿车。
只不过直到车子启动，她都没有看见魏田的替身。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但噬骨的疼痛已让夏清清分不出心神再去思考其他，她咬牙忍着病痛，从后视镜中看见了一抹白色身影，久久伫立在原地，直至轿车偏转了方向才消失不见。
“再见，也是再也不见。”
【十七】
火车摇摇晃晃，载着无数的静默与悲喜，驶向看似明确的终点站。
车上的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神色各异，却都在此刻拥有着同一种身份。看着身形同频晃动起伏的人群，夏清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命归西天，却又在某一瞬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活着的罢。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伴在她的身边，同她步履蹒跚。
夏清清在火车上打开了魏田塞给她的信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信纸，另一张是和离书。
她倏地一声笑了，她没想到竟还有出苦情戏。
雪白的信纸上是工整有力的黑色字迹，别说，魏田的字还真不错。
夏深深了吸一口气，又轻轻呼出。
“清清，见字如晤。
提笔良久，却无从下笔，有太多话想对你说，可惜再没有机会。
感上天垂怜，有生之年，遇之所爱，相逢已是万幸，所以此后种种，皆无法怨恨。
你救了我，我便情义相许。
你嫁与我，我便爱你护你。
你算计我，我便囚禁于你。
我早已知道日本人的计谋，所以自愿上钩。
如今，我放你走，还你自由。
我们之间，扯不平，你欠我的，下辈子再还吧。
我从不信佛，也不信来世，但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我希望下辈子，是我先遇见你。
魏田。”
夏清清轻轻合上纸张，转头望向了窗外，她咬紧嘴唇，心口处终于切切实实疼了许久。
她一直都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自觉对不起宋铭深，因为自己亲手捏碎了他的真心；也自觉对不起魏田，因为自己欺骗了他的真心。
夏清清一直在为自己找借口，她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宋铭深，骗自己说魏田不过是个嗜权如命的人，到头来，她才是那个罪人。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只能如此，木已成舟，再无法回头。
不过，幸好，春田郁答应了她的请求，夏清清让春田郁在火车炸毁前偷偷救下了魏田，带他离开北平，去往台湾，改名换姓，从此，世上再无魏田。
至少，魏田还能活着，她也算是赎罪了。
“你放我自由，我放你生路，我们之间，两清了。”夏清清苦笑，自言自语道。
她不想欠他，也不愿与他再有来生。
夏清清那日并不是第一次去花满楼了，她偶尔会去那里与一名叫春田郁的日本女特务碰面，交换情报。
“夏小姐，你曾救过我的命，我也曾许诺你，会无偿答应你的一个请求，如今，你打算怎么用呢？”春田郁轻抿一口茶，苦涩的茶水牵动了她的眉头，“这北平的茶，还真是喝不惯。”
夏清清坐在窗边，望向窗外的天空，一只大雁正扑闪着翅膀追向南飞的雁群。
北平，可真是越来越冷了呢。
“按我们之前的计划行事吧，”夏清清用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向了不远处的城墙，“北平总司令，他当的也够久了，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可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的平安么？一旦魏田死了，日本人又怎会放过下一个总司令呢？”
“那也比死在魏田手里强，他太过阴险，狡诈，北平迟早会毁在他的手中。”
夏清清低下头，摘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轻笑一声:“宋铭深啊，他的愿望一直都是保家卫国，等我死了，我就在天上保佑他。”
“愿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即使生死相隔，再也不见。”
春田郁凝望着茶碗中倒映的人影，低声道:“我们得快点了，日本人那边等不及了。”
夏清清忽地笑了，声音凄凉:“也好，近来我的心口是愈发的疼了，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翌日，魏田回府取遗忘在书房中的文件时，看见了最不该出现的身影。夏清清正弯腰从书架中翻找着什么，并未察觉到魏田的靠近。
“清清，在找什么？”冰冷的声音拂过耳畔，夏清清怔住了身体。
“是这个么？”夏清清转过身，看见一封信件正被魏田拿在手中。
鱼儿上钩了，但戏，还得演下去。
“魏田，你听我解释……”夏清清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魏田冷笑一声，拆开了信封，摆在了夏清清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信纸。
夏清清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眸中光芒随之暗淡。
“成亲后的第七日，你第一次翻找了我的书房，拿走了一份密报，并伪造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手中的信纸翩然落下，跌落在他们中间，“后来，我被人暗算，折了不少兵马。”
轻飘飘的话语，好像不过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一直都没有拆穿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清清咬紧了嘴唇，低头盯着空白的信纸，不肯吐露半个字。
魏田却倏地笑了，接连笑了好几声。
“第一，我喜欢你，娶了你，我不想我们之间太难堪。”
“第二，我想看看，你这颗心，到底有多脏！有多黑！”宽大的手掌突然掐住了夏清清的脖颈，狠狠地捏紧，强迫着夏青对上他阴鸷的眼神，“我的爱，既然融化不了你，那你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夏清清痛苦地挣扎着，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掌，想要掰开。
泪水从眼眶涌出，滴落在魏田的手背，烫得他找回了理智，松手甩开了夏清清。
夏清清无力的跪在地上，不断咳嗽着，大口喘着气，想要说点什么，奈何嗓子紧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魏田歪了歪头，弯腰擒住夏清清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想说什么？”
夏清清还在喘着气，但勉强能发出点声音了。
“你现在，看清楚了吗？”夏清清惨笑着，费力地抬起了手，抚上魏田的脸庞，“我这颗心，本就是黑的。”
魏田甩开夏清清的手，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夏清清，你听好了，我不论你是为了谁，宋铭深也好，夏清梦也罢，你活着，是我魏府的人，死了也是我魏府的鬼！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死，也更别想着见到他！”
双肩被捏得疼痛不已，夏清清颤抖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魏田，咬紧了牙齿:“魏田，你真够贱的！”
魏田猛地一推，夏清清向后跌去，摔在了地毯上。
夏清清趴在地毯上，身子抽动，放声大笑起来。
但魏田却没注意到，她其实是在用笑声掩盖身体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贱？宋府的女主人你不要，跑到我这耀武扬威，还对他痴心不改，究竟是谁贱！”
狠厉的话语砸在夏清清的身上，疼得她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魏府的女主人，你不稀罕，那你就在这，当一条狗吧。”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离开这间屋子！”
夏清清快失去意识前，听到了魏田模模糊糊的声音。
那声音太远了，她怎么想辨认，都听不真切。
好疼啊，她不想再去辨认了，世界终于变成了一片黑色。
【十四】
“清清……”
“清清！”
“快醒醒！”
夏清清费力地撑开了眼皮，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好像看到了宋铭深的面孔。
她忽然笑了，自己怕是在做梦。
夏清清又闭上了眼睛，想在温暖的臂弯中找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做完这场美梦。
“清清，快醒醒！”
好吵，梦里的宋铭深何时变得如此聒噪了。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夏清清清醒了神志，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面前之人。
“你是来找死的吗？还不快走！”
“阿空说你被魏田囚禁起来了，我来带你走，”宋铭深的眉头紧锁着，面露担忧，“你放心，魏田被我的部下支开了，我们有一柱香的时间可以离开这。”
“你走吧，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夏清清转过头，不再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宋明生迈步到夏清清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将她的一切窥探尽，“他都囚禁你了，你还想着当你的军阀太太吗？”
“是，我就是这般贱，”夏清清毫不闪躲他的目光，睫毛轻颤，嘴角微微抽动着，“你不会还以为我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跟在你身边的十岁的夏清清吧？”
“你还真是可笑，我都嫁给别人了，你还眼巴巴的找上门来，我当真是瞧不起你。”
夏清清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皮肉，鲜血从掌心涌出，滴落在地毯上，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宋铭深定在原地，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里只有讥讽、怨恨，没有一丁点泪光，更谈不上些许爱意。
多绝情的一双眼睛啊，明明曾经，她曾用过这双眼睛，表达过最炽热的感情，温暖过他最难熬的岁月。
如今，沧海桑田，万物俱变，一切皆成过往，再无法追忆。
宋铭深缓缓转过身，自嘲地笑了笑:“夏清清，你怎么可以，这么，铁石心肠呢。”
他抬手捂住左眼，声音哽咽:“十载光阴，难道在你心里，皆若泡影吗？”
不，不是这样的。可她却不能说一字。
手中鲜红愈滴愈快，连成了一条线，封紧了夏清清的嘴巴。
宋铭深苦苦笑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扔在地上，金属碰撞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的东西，还给你。”
宋铭深从窗户翻了出去，夏清清终于支撑不住，四肢像被抽走了力气般，跌落在地。
她爬向那块怀表，颤抖着打开了它，里面是夏清清和宋铭深十五岁那年的合照。
她再也忍不住，捏紧了怀表，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她分不清是手更疼还是心更疼，她只是觉得空气不够用，呼吸越来越紧，眼泪和喘气击打着她的身体，锁她快要昏厥。
原来，比嫁给不喜欢的人还要痛苦的是，亲手伤害深爱的人。
那些伤人的话，亦是夏清清扎在自己身上的玻璃，每分每秒，刺痛着她的神经。
为什么，又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不用那么亏欠宋铭深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十五】
夏清清再次醒来时，已经被魏田带到了一间屋子，他们坐了很久的火车，一路上，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魏田怕是厌恶自己到了极点，不然怎么用绳子绑住了手，像牵一条狗一样牵着自己。夏清清自嘲地想。
屋子很小，一丈见方，放了一方矮塌，仅容她躺下，矮塌边摆了一件雕花的木桌，是难得的黄花梨木，看样子，应该是个老古董。
木桌上摆有一套茶具和一盏烛台，彼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进屋内，还没到点烛的时刻。
夏清清阖上眼皮，端坐在矮塌上，心里打着算盘。
日落月升，夏清清估摸着已经是亥时了，便点燃了蜡烛。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魏田走了进来。
一身的酒气，夏清清却难得的没皱眉头，魏田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径直坐在了矮塌上。
夏清清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坐姿，未曾看向他。
魏田抬起手，端详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却发现夏清清手中的戒指已不知去向。
终是魏田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的戒指呢？”语气淡然，像是二人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是找不到了吗？”
“嗯，前些日子丢了。”
魏田嘴角扬了扬，笑道:“怎么那般不小心，以后可要小心点。”
“好，”夏清清依旧直视前方，神色平静，“你怎么又喝酒了？能少喝就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魏田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了，“以后，都不会喝酒了。”
魏田偏头望向另一侧的烛火，火光摇曳，为整间屋子渡上了暖色，唯独暖不了他的胸膛，那里冷冰冰的，住着一座冰山。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笑，很美，”魏田望向夏清清的侧脸，磨出了一个笑，“要是能够一直拥有，该多好啊。”
夏清清低下头，盯着脚尖，没说话。
“可是后来，你笑的越来越少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大概是栽了吧。”魏田轻轻笑着，用手撑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觉得，我特别想看到你的笑容，”魏田抬起手，想触碰夏清清的脸颊，她没闪躲，他却停在了半空，随后又垂了下来，“这么多年，我娶了不少女人，但都是为了联姻。”
“娶你那天，我格外开心，我想着给你红妆十里，但你没要，我就在心里为我们举办了婚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魏田像唱戏般举起了双手，却在第二句戛然而止，随后失笑，“瞧我，又忘了，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我想，我可以骗骗自己，”魏田尝到了嘴角的眼泪，苦涩无比，“两百个日夜，曾许下的诺言，一束又一束的玫瑰，一个又一个的拥抱，应该是真的吧。”
夏清清终于看向了他，睫毛微微颤抖着，眼里只有无奈:“魏田，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魏田忍不住哽咽，破涕为笑，“我知道，我知道。”
“清清，你是真的铁石心肠啊，”魏田低下了眼睑，却没看见夏清清怔住的神情，“其实我挺羡慕他的，得你陪伴，又得你念念不忘。”
铁石心肠……原来自己是真的铁石心肠……
“清清，下辈子好不好，”他抬头对上夏清清的视线，眸中光热烫的夏清清眨了眨眼睛，“下辈子，换你喜欢我，喜欢到疯掉好不好。”
夏清清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魏田离开了矮塌，走前一口饮下木桌上的茶水，又吹灭了蜡烛。
夏清清抬头望向皎皎明月，忽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她想掉眼泪，她觉得现在应该是难过的罢，但她终是没有流一滴泪，笑得比哭还难看。
瞧瞧，上天究竟是给他们开了何种玩笑，命运安排他们相识，却让他们皆爱而不得。
这世间的道，究竟是个什么理。
【十六】
是日辰时，魏田推门走了进来，他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中山装，阳光跳跃在他的肩膀，渡了一层暖色。
夏清清正望向窗外，转头时对上了魏田的目光，他却毫不掩饰眸中的炽热。
记忆中的魏田，好像从未这样穿过，他永远都是皮鞋革履，亦或是最气势压人的军装，那样才是他喜怒无常，阴险狠辣的总司令形象。
彼时的他，却如同一张白纸般，不染纤尘。
夏清清有一瞬的恍惚，自己好像看见了十几岁的魏田，是那样的少年气，与她的记忆大相径庭。
“我穿这身，还不错吧？”魏田扬起嘴角，眸中流光微转。
若不是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夏清清一定会移开目光，不作回答。
“好看，很适合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
闻言，魏田脸上笑意更甚，他走向夏清清，拉起了她的手。
“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他们哪有什么家。
夏清清低头沉默着，魏田却拉着她走出了房间。
“这儿回北平有两班车，你坐第一班，我坐另外一班，”魏田始终挂着笑容，仿佛他们是最亲密的爱人，“你先回府帮我打理家务，我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家务？一条狗能打理什么家务。
夏清清心里冷笑着，春天郁放出了消息，日本人会炸毁第一列火车，若魏田想脱身，必须利用夏清清的身份糊弄过去，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魏总司令与夏姨太感情深厚，定会乘同一列火车。
而他魏田只需找个替身假扮成他，他就可以顺利乘另一列火车回到北平了。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情真意切，在魏田心里，夏清清也没有他自己的命重要。
像他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容不下沙子，一旦夏清清背叛了他，他便可以将她当做保命的筹码，随意抛弃。
夏清清即使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可如今心却依旧入坠冰窟，冷得她心口更加疼痛。
夏清清依旧低头看着地板，神色平静:“好。”
魏田却忽地抱住了夏青清清，双臂紧紧环绕着她，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能感觉到魏田在发抖，好像有温热的东西低落在自己的肩头，从雪白的蔷薇花纹上渐渐蔓延开来。
“清清，夏清清……”魏田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泪水大片大片落下，手掌也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
夏清清却始终僵硬着身子，一言不发。
因为她心口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了，牵连着她的整个胸膛，她只能硬生生地挺着，尽量不显出异样。
魏田又忽然松开了手，泪水从鼻尖坠入空气中，嘴角扯出一抹惨然的笑容，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塞到了夏清清手中。
“你走吧。”
夏清清随即转身，在仆从的带领下坐上了门外的轿车。
只不过直到车子启动，她都没有看见魏田的替身。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但噬骨的疼痛已让夏清清分不出心神再去思考其他，她咬牙忍着病痛，从后视镜中看见了一抹白色身影，久久伫立在原地，直至轿车偏转了方向才消失不见。
“再见，也是再也不见。”
【十七】
火车摇摇晃晃，载着无数的静默与悲喜，驶向看似明确的终点站。
车上的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神色各异，却都在此刻拥有着同一种身份。看着身形同频晃动起伏的人群，夏清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命归西天，却又在某一瞬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活着的罢。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伴在她的身边，同她步履蹒跚。
夏清清在火车上打开了魏田塞给她的信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信纸，另一张是和离书。
她倏地一声笑了，她没想到竟还有出苦情戏。
雪白的信纸上是工整有力的黑色字迹，别说，魏田的字还真不错。
夏深深了吸一口气，又轻轻呼出。
“清清，见字如晤。
提笔良久，却无从下笔，有太多话想对你说，可惜再没有机会。
感上天垂怜，有生之年，遇之所爱，相逢已是万幸，所以此后种种，皆无法怨恨。
你救了我，我便情义相许。
你嫁与我，我便爱你护你。
你算计我，我便囚禁于你。
我早已知道日本人的计谋，所以自愿上钩。
如今，我放你走，还你自由。
我们之间，扯不平，你欠我的，下辈子再还吧。
我从不信佛，也不信来世，但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我希望下辈子，是我先遇见你。
魏田。”
夏清清轻轻合上纸张，转头望向了窗外，她咬紧嘴唇，心口处终于切切实实疼了许久。
她一直都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自觉对不起宋铭深，因为自己亲手捏碎了他的真心；也自觉对不起魏田，因为自己欺骗了他的真心。
夏清清一直在为自己找借口，她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宋铭深，骗自己说魏田不过是个嗜权如命的人，到头来，她才是那个罪人。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只能如此，木已成舟，再无法回头。
不过，幸好，春田郁答应了她的请求，夏清清让春田郁在火车炸毁前偷偷救下了魏田，带他离开北平，去往台湾，改名换姓，从此，世上再无魏田。
至少，魏田还能活着，她也算是赎罪了。
“你放我自由，我放你生路，我们之间，两清了。”夏清清苦笑，自言自语道。
她不想欠他，也不愿与他再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