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搂原本扎营的地方几乎被踏成一片废墟,唯有他此前待过的地方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到底是有一军主将的尸身在,周边看守着的将士们看着都甚是警觉,待他至才略松下一口气。

    “着人将……将这位将军送回云洲罢。”初三随后而至,看着立在原处久久不语的叶相域低声道,“过不了多久,天就要大亮了。”

    “去栓了马车来。”军中的车架简陋,多是用来装运粮草的,想要找到合适的马车不大容易,叶相域四下一扫,见着侧翻在地,看着应当还能用的板车,示意初三就用那个。

    他从主帐中找来厚厚的褥子铺在车架上,亲自将叶惟域抱上了板车,又翻出一张厚皮子盖在他的身上,牵着马就往云洲的方向去,“都不许跟着。”

    云洲识得叶惟域的人不知还有多少,即便现下不曾觉出奇异,待天大亮了,总归会有人前来查看。到底是交手了这样久,面上的半片掩面若是被人揭下,怕就是再也瞒不住了,况且主将的尸身是要运回建康的。

    叶相域眼神飘忽,心中思绪纷乱,好似忽然不知应当做些什么,只扯着缰绳,一步深一步浅地往云洲城的方向走。云洲城外掩埋过许多叶家人,几乎每走一步,脚下便就可能踏上一具叶家先祖的骸骨,他们不立碑不设祀,自然也不许后人编书立传,好似自己一生只为护卫边城安宁,实无值得称颂之处,更无值得留恋之处,唯有一块存于叶家祠堂的木制牌位能证明他们曾存在过。

    他原本亦是这般以为,直到今日,心中才隐约有些不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兄长。

    他在最靠近城门的那处寻了一块土地,取下那只还沾染着叶惟域气味的匕首,一点点挖开一方深坑,城外的泥土并不坚实,叶相域的速度也极快,总归是在天大亮之前将人放入了深坑之中。此刻他才瞧见,叶惟域特意换下了贺搂的衣裳,穿得还是从前在府中最常穿的长衫。

    这布是建康的时兴的月白布,也正因着时兴,实在也是一匹难求,这一瞧就是祁妍自建康做好了带来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送到他的手中,穿着也甚是合身。他仍旧不死心的翻看着长衫的袖口,企图在他的身上找到些许叶家的痕迹,却只是枉然。

    “没有。”喑哑得几乎连这两字都说得叫人听不大明白的声音响起,叶相域转身看见的是双目红肿的祁妍,她被周珏扶着,走起路来还有些跌跌撞撞,仿佛那一刻便要倒在地上,“弑兄的感觉如何?你们兄弟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想是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

    “等了将军许久了。”周珏低声解释,他们两人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夜,自然,这是叶惟域的安排,“九姑娘方才转醒就知晓了这消息,将军莫要见怪。”

    叶相域倒没有要与她计较的意思,只是挡在她的面前不想叫她见着叶惟域的模样。他方才下了兄长的那半片掩面,被遮住的地方早被刀剑砍得面目全非,即便早已伤愈,面上也是纵横交错的疤痕,瞧着叫人伤心。

    祁妍伸手扒开叶相域,木着脸冷声道,“没什么不能看的,他给我下药,将我送到此处,便就是要叫我亲眼见着他是实实在在地死了,叫我别再留一点念想。”

    她将紧攥手中的佩令抛掷到叶惟域的身上,这是他们两人在建康重逢之时留下的,收下这佩令的时候她便料到了今日结局,而后所做一切,不过都是配合着他演戏骗自己罢了。

    叶惟域当初需要人帮着他在贺搂站稳脚跟,从至建康起,往后的每一步都是他计划好的,她自然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虽曾说过自己的计划能够两全,可我也知晓,那不过是说来宽我的心罢了。”

    他一向算无遗漏,又怎会不知自己的结局,想到此处祁妍轻笑一声,回首看向云洲,他若是想,此刻云洲早该在贺搂人手中了罢。

    叶相域默然不语,他又何尝不知兄长在面对自己时总是手下留情的,从前只以为他顾及手足之情,以为他在使什么计谋,却实在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计划。

    “他对北楚倒是一片叫人看着可笑的忠心,话说回来,你们叶家,不都是这样的忠心。”她推开扶着自己的周珏,“他有话留给你。”

    祁妍示意叶相域向前一步,因刚醒不久还有些站立不稳,她干脆坐在深坑边上,悬空的双腿摇晃着,“贺搂军中的毒是他给的,投在水缸之中,你因要喝药大约也喝了一些,不过现下瞧着你当是没什么大事的。你们叶家的毒,若是身子不适,你自是有法子解的。”

    “他说贺搂诸人防备心重,又睚眦必报极难难感化,从前你们用的法子都错了,斩草除根才能保边城安宁,若有可能一个不留。”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里面装的是叶惟域交给她的毒粉,“这是贺搂人常用的毒,你若肯听他的话,用这个倒是能保全你们北楚的名声。”

    不仅能保全北楚的名声,还能将一切罪责推到贺搂蹊身上,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叶相域知晓兄长留下的每句话皆为肺腑之言,自是要收下瓷瓶,至于要如何用,总得斟酌。

    “日头真好。”她抬手略略挡住直射而来的日光,昨夜她特意换上的深青色对襟长衫,现下在日光下显出奇异的闪光,这是自也是她特意给自己做的,“你们叶家还欠我一个昏仪。”

    “现下日头高升,便算不得是什么正经仪式了。”她伸手向周珏要酒,那是他带出来御寒用的。

    周珏上前两步,将所剩无几的酒囊递上,她单手拨开酒塞侧脸看向叶相域,“你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这昏仪有你见证,也算不上名不正言不顺。”

    叶相域伸手想要拦她,却被她躲过,高肿的双眼颇为疑惑地回望过去,扯出自己袖口的烟云纹,“他并未与我退亲,还是你想替他退亲?”

    “兄长既已走了,想是不愿让你……”

    她像是听不见叶相域说什么一般,只自顾自地灌上自己一口酒,又将余下的全数撒在叶惟域的脚下,“这便算是礼成了。”

    祁妍双手撑地,低垂着脑袋只盯着叶惟域发怔,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催促叶相域,“再不将此处收拾好,就要有人来了。”

    叶相域深吸一口气,示意周珏与自己一道先行将她扶到一边,只是还未等两人接近,她便先栽倒在深坑之中,恰好倒在叶惟域的怀中,她撑着身子调整好了位置,又细细擦去自己唇角边溢出的血迹,生怕花了自己的脸,只是可惜那毒来的猛烈,脏器里翻腾而出的血液并非是擦就能擦得完的。

    她似乎有些懊恼,恼自己这毒选的不好,恼脏了衣衫就不漂亮了,而后又想想到什么一般,笑得甚是心满意足。

    “昏仪本就该红火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她嘟嘟囔囔着,也在不知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宽慰自己身侧的那位。

    “别去。”周珏拦住要跃身而下的叶相域,等着祁妍彻底没有了动静才弯下身子,将边上的黄沙一捧捧地抛洒在两人的身上。

    瞧着他这一幅分明知情的模样,叶相域拽起他的衣领,半晌只呵出一句,“你疯了?”

    “疯?即便是疯,也是你们叶家人逼疯的。”祁妍与他的感情深厚,初回听见叶惟域身死的消息便就想着要随他而去,只不过被家中哄着骗着,说是叶家没得蹊跷,需得要她查清真相还叶家一个公道,她才肯苟活下来,想要替叶惟域讨个公道。而后见着死而复生的未婚夫婿,所再做得一切,便就只是为了帮他完成他的计划而已,“与先躺进去的那位想比,她只是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罢了。”

    他挣开叶相域的桎梏,重复着将黄沙一捧捧填入的动作,“我答应过姑娘,不论她做什么都会帮她。”

    她对不曾完成昏仪而耿耿于怀,对不能与叶惟域同生共死而心痛难忍,那么今日他便要叫这两件事都不被打扰地完成,“生既不能同衾,看在今日他们同饮合卺酒的份上,也总该让他们死后同穴。”

    他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在,总归叶惟域的安眠之处就在这里,即便叶相域现下不同意,夜里他也有的是时间将这处再掘开,将人在送进去,“你若不想你兄长日日被人叨扰,最好还是当做看不见。”

    叶相域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动了动自己僵直的身子,也如他一般蹲下身子,一捧捧地往里送着黄沙,“叶家人若是埋骨黄沙,是不许立碑的。”

    周珏恍若未闻一般,手下的动作倒是加快了不少,两人一起,好歹是在云洲城门打开之前,将这处整理得如旁处一般无二,“姑娘不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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