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搂的使臣来访时,天气已然有些热了,一队人马旅途劳顿,便就连入城的时辰都未做挑选,便直接进了城门。

    付泠鸢同叶相域及鸿胪寺一众人等站在城门口,迎接来使的礼节一点儿不缺,显尽了上国接待朝贡番邦的礼节。坐在马背上的女人显见是懂北楚接待贵客的章程的,虽心下不悦,但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前来的一众人等。

    武安王,贺搂最年轻的女将军,也是传闻中,可敦最为疼爱的第五女。

    她穿着去岁云洲最为时兴的锦缎,那些布料行里一年都卖不出去两匹的锦缎,恐怕得有一半进了贺搂贵族的库房。

    可边城分明是不许百姓们私下与贺搂人来往交易的,就连随州的黑市都是不许与外族人往来交易的,她身上的布料从何而来,实在值得人多想一想。

    “武安王远道而来,我朝皇太女特来相迎。”叶相域立于付泠鸢身侧,未免甫一见面,就将此次来访弄砸,到底还是先主动开了口,“请使者入城,觐见皇上。”

    “叶家人。”

    武安王略倾了身子,居高临下地将叶相域从头打量到尾,一处都不肯放过,最后又将视线挪回到他的眼睛,看入了神一般久久不肯挪开。

    叶相域虽不觉得哪里不自在,可也不能任由她盯着自己,略往旁处挪了一步,武安王才继续问,“为何不着你叶家云纹?”

    这话问得很没有道理,也很叫人莫名。且不说他们两人压根不相识还且隔着血海深仇,即便是相识甚至相熟,也断没有问旁人这话的。

    付泠鸢的脸色微变,叶相域自也好不到哪里去,“皇上还等着武安王觐见。”

    她坐直了身子,耷拉着眼皮连抬都懒得抬起来,瞥过一眼淡淡道,“北楚总算是又轮到女人来做国君了,宁德女皇的威名赫赫,却只可惜我迟生了些年头,没能遇上,不知你又如何?不过无碍,我们日后会经常打交道。”

    “我北楚世宗之圣名,自是要名扬内外的。”

    当初宁德女皇领兵征战,百胜而无一败,所到之处无不俯首称臣,那时贺搂还不过是依附旁人的一个小部落,连见世宗一面的机会都不配有。

    “贺搂若岁岁朝贡,本殿的确会常常与武安王打交道。”付泠鸢勾着唇角,笑得很是诚挚,说话却是一点儿也不落下风,站在道路中间的身子也不曾让开分毫,“武安王请吧。”

    坐在马上的人这才细细打量起付泠鸢来,不同于京中贵女的温婉,也不同于贺搂女人的坚韧,反倒是在还算和婉的外表下,透出一股子莫名的孤傲来。

    北楚已有许多年没有再出掌权的女人,武安王原先也并不以为付泠鸢会是什么厉害角色,现下这两眼瞧上去却是有所改观,“贺搂此番前来是与北楚商谈互市事宜的,与旁的事倒是很不相干。”

    她翻身下马,与付泠鸢相对而立,此刻鸿胪寺卿才开口圆场道,“请殿下与武安王移步大明宫。”

    贺搂如今有求于人,自是不能太过倨傲,今番的雪灾与疫病让各部都损失颇多,若再不能与北楚互市,换来草药米粮,只怕是要损失更重。

    好在当初皇帝为了制衡叶家,是给过一些银钱粮草的,否则今次怕是当真撑不过去。

    武安王看向叶相域,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前边带路罢。”

    大明宫内的宫宴算不得隆重,不过一应礼节却都是不缺的,她熟知北楚礼节,自也不愿太落于下风。左右也并不指望北楚能当真以礼相待,武安王眉头微挑,只用贺搂礼节问候了皇帝一句。

    “闻听武安王熟知我朝礼仪,却不知为何觐见皇上不行大礼?”

    “贺搂与北楚从无从属之干系,亦无依附之实情,本王今次前来北楚,最多不过是来访之客,何须要行跪拜大礼。”她斜睨说话之人一眼,面上的不屑甚是明显,“北楚这般待客,不知是朝中官员无知,还是礼仪之邦实则以无礼为荣?”

    贺搂与北楚在边境战了数十载,至今未曾真正分出胜负,诚然,当初叶家军尚在时,贺搂的确颇受制衡,甚至节节败退,可即便这般,也不曾有过俯首称臣,低首顺从的时候,今日自然也不必太过谄媚。

    眼瞧着他这般被人顶了回来,付泠鸢也不由得眉头紧皱,轻声吐出一句蠢笨。

    “殿下说错了。”叶相域亦是低声轻言,“是自负。”

    北楚地缘辽阔,除边境各地又一直百姓安居,不经战乱,长居在建康更是如同生在富乐窝一般,富贵逼人,众星捧月的日子过得久了,自然就该飘飘然了。

    以为别处旁人都是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蛮夷,看人总要抬起三分头颅,又以为人人都该顺着捧着自己,说起话来,自然也容易带着倨傲,少了思量。

    那人原本想在皇帝面前露脸,好歹也搏一搏前程,如今看来,这前程恐怕是要被自己给搏没了。

    付泠鸢不过往朝臣们身上多看了两眼,便有真正机灵的开了口。

    “武安王初初来到建康,不知沿途可一切都好?边城各处驿馆简陋,不过好在京中繁华非旁处可比,来了也不妨多住几日。”

    北楚沿途驿馆虽不如京中客栈,但与贺搂相比却是好不逊色的,刻意这般自谦,不过也是讥讽武安王来自边陲小地,不曾见识过真正的繁盛。

    贺搂的使臣脸色微变,唯独武安王神色如常,“建康的确繁华,可人也多,比不得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起话来绕上几十个圈子,听着叫人生厌。”

    付泠鸢轻笑一声,深觉她说得有些道理,她时常也觉得与朝臣们说话费力,“武安王远道而来也是在辛苦,何必这般干坐着,父皇令膳房备下的都是建康独有的菜肴,不如也尝一尝罢。”

    武安王身后的随侍先且将她面前的每一道菜都尝了,她才微微颔首,略尝了两口。

    现下正是吃野菜的好时候,一盘盘碧绿看着没有什么分别的野菜嚼在口中,似乎也是一样的味道,这不是她喜欢的东西,自然也非贺搂人喜欢的口味。

    “建康的菜不合本王的口味,不知酒又如何。”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却不发一言地对着白瓷酒盏,良久,才又在旁人的提问之下慢道,“不如云洲的桂花酒。”

    云洲出名的从不是桂花酒,而是呛喉辣口的烈酒,付泠鸢回望神色如常的叶相域,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桂花甜酒不似是武安王会喜欢的,不过好在膳房准备得齐全,现下再换也来得及。”

    “本王多年征战,饮得倒都是烈酒,酒可激励人心,只是现下并非战时,又是宴请,自还是桂花酒更为合适。”

    膳房的人极有眼色,换酒的动作也快得很,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温热的甜酒就已经倒入酒盏,武安王呷上一口,此刻才有些许满意,“这才有几分意思了。”

    既有客人远道而来,席间自也是少不了推杯换盏的,光是这样的声音难免无趣,付泠鸢也特意请了教坊司的人前来歌舞助兴,只想着能叫这宫宴有趣一些。

    原先乐于盯着舞伎瞧的肃国公此刻却是失了兴致,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酬着身边恭维不断的朝臣。

    察觉有人看向自己,他才漫不经心地抬眼,与付泠鸢目光相撞的一瞬,他才又举起久不曾动过的酒盏,遥遥一碰,旋即一饮而尽。

    付泠鸢心下微定,瞧着秦岸栖这成竹在胸的模样,似是将自己交托给他的,有关密诏的事情已然查了个清楚。

    如今内忧外患齐备,她总少不了思虑烦忧,如今能有一些头绪,终归是比什么都不清楚好些。

    “闻听贺搂大疫,不知现下如何了。”

    武安王闻言脸上的笑意浅薄,可见此事的确叫她很是头疼,“蒙上天垂怜庇护,虽一开始有些棘手,可现下也算是好了不少,我贺搂的医师高明,从疫病手中抢救回了不少的性命。”

    “这般甚好,此前闻听贺搂的疫症蔓延,本殿还甚是忧心,只怕临近的云洲也遭此祸患,累得我边城百姓受苦。”她笑意盈盈地同武安王寒暄,似是当真在为此事高兴,“既是无妨了,本殿也能安心不少。”

    “不过我朝应对疫病的方子颇多,贺搂若是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贺搂的疫病究竟如何了,两人心中皆是有数的,只不过都是面上不露分毫罢了,而至于他们用的那治疗疫病的方子,也早早被暗卫查清传了回来。

    早前付泠鸢便传信给吴朝宜,叫他好生盯紧城中各处的药庐与黑市,若有一点儿药材流向城外,可是要被新账旧账一起算的。

    折腾这样一回,便就是为了让他们等不起,拖不得,也好在商议互市之时,掐住贺搂的咽喉,为北楚争取更为有利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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