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黑水河的河水刺骨,峨眉月只余细细的一弯,惨淡无光,很快便被云遮去,黑水河在这个季节并不深,水花浅浅的。

    忽地翻起几朵浪花,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从河水中哆嗦着爬上岸去,孩子衣衫破损,小手撑着河岸,勉强爬上去 。小孩子翻身坐下,哆哆嗦嗦地紧了紧衣襟,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珠,便站起身来。她脚步不稳,向后趔趄了两步方才站定。长长吐出口气,缓缓心神,抬头看向周边。

    四周皆是黑漆漆的一团,没有光亮,隐约可见周围高大笔直的树木而没有边界。黑夜之中,若只是寻常女孩见此场景,不被吓哭已是不易,而她却是松了口气,靠着一棵树坐下便立刻沉沉睡去。

    “阿柠,熙儿死了,熙儿死了,你哥哥死了……”

    “熙儿,爹爹和叔叔给你报仇,你莫先去,等等爹爹拿那厮人头给你送行!”

    “二弟,你死得好惨啊……”

    “将军!”

    “啊……”

    哥哥凄厉不瞑目的惨相,父亲和二叔在灵堂内悲戚的哭声和谩骂,父亲战死时副将的惊呼,以及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哥哥贺熙,二叔贺培,后来是爹爹贺阵,最后,是娘,张叔,嬷嬷……充斥在脑中,挥之不去。

    魏晏和八年,兰郡守将贺阵叛变投靠突厥,被斩杀于阵前。自此,贺柠由兰郡大将军之女变成了叛将之女,自此,再无贺柠,而是,宁熙。

    “宁熙,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宁熙忽地回神,低头轻轻道声抱歉刚想解释,周无逸便道“你若哪里不适自去和吴大夫说。”

    周无逸走后,宁熙想到今日街上见到的那人,兰郡现任郡守,叶瑾。

    叶瑾本是犯了人命官司,发配兰郡做苦力的,没成想,他竟是兰陵郡王的妻侄,兰陵郡王不仅令郡守赦免了叶瑾的人命罪,还为他在兰郡谋了个大将军的差事,和父亲,叔叔平起平坐,哥哥不服气,在校军场上同叶瑾比武。叶瑾一枪将哥哥扫落马下,哥哥的右脚卡在马镫里,被受惊的战马活活拖死。二叔脾气爆,当场翻脸,下场替哥哥报仇,却被叶瑾一□□中肩头,伤及经脉,废了胳膊。二叔变成废人之后,怒火攻心,高热不退,不久之后也去了。爹爹那夜在灵堂恸哭,第二日便打开北城门,投了突厥。突厥的都督唯恐中了苦肉计,便以家眷为抵押,令父亲出战,没想到正正会上叶瑾,被那厮一枪穿喉,挑于马下。

    烈日,热血,沙漠,宁熙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喊着爹爹,娘亲泣不成声,家中的嬷嬷,管家张叔掩面痛哭,耳边只剩下悲恸的哭声,以及,胜利的欢歌。

    哭声之后,打杀声不断,突厥被打退,宁熙被束着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耳边有人唤着,“叛将之女贺柠。”

    张叔喊着“小姐快跑”宁熙回头,只见一人手起刀落,张叔没了气息,嬷嬷哭着扑到张叔身上,又一刀满是血污的人头落地。

    宁熙只是哭着,跑着,又听到母亲的痛呼,再回头,满目净是血红,除了血色,再无他色。

    宁熙跌入黑水河中,顺流而下,隐约听到叶瑾的声音“一个六岁的女娃罢了,不必赶尽杀绝。”

    也算给贺家留条血脉,是么?叶……将军?但是,你可知晓,将门虎女,怎可轻视?斩草必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遗患无穷啊……

    宁熙握紧拳,那人让她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惨死,如今竟是逍遥自在,活得潇潇洒洒,自己家破人亡,而他却妻妾成群,何其可悲!

    宁熙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对婢女锦瑟道“为我更衣,我去见修安。”

    周无逸坐在书房里,将脚随意搭在书桌上,拎着酒壶往嘴里倒酒,酒水洒在唇边便用手随意揩去,再往嘴里扔几粒花生米,继续喝着,见宁熙进屋,便随手把酒壶放在一旁,打个哈欠“回神了,可以说正事了?”

    宁熙点头,“抱歉,我……”

    周无逸皱眉,挥挥手打断了宁熙,不耐烦地开口“捡重点说。”

    宁熙轻轻叹口气,继续道“好,叶瑾回京了,我今日见到了。”

    “叶瑾?”周无逸来了兴致,把脚从桌上拿开,“竟是回京了,那我们的计划便多了一分把握……你确定是他?”

    “不会认错。”

    “那好,收网了。”

    魏晏和十八年秋,突厥举大兵进犯兰郡,兰郡失守,兰郡郡守叶瑾与突厥勾搭成奸,罪大恶极定成死罪,株连九族。

    宁熙独自一人走上街头,大街上吵吵嚷嚷,百姓乌央乌央朝着菜市口拥去,说是看行刑,有的是去祭奠。一路上,有的百姓当街喊冤,叫喊着“叶瑾将军忠君爱国,定是为奸人所害。”有的冷眼旁观,凑热闹,有的落井下石“吃着国家俸禄,竟干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简直可耻至极。”“兰郡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叶瑾玩忽职守丢了兰郡,便是斩他千次万次都是便宜”

    酒馆的窗子朝着菜市口,三楼则更是观刑的好去处,宁熙提裙缓缓走上台阶,推门,与一青衣男子并肩而立。男子轻轻抚着窗棂,开口道:“他们先前口口声声唤着叶瑾将军大英雄,如今竟是骂起了反贼,乱臣,真真是有良心。”

    宁熙笑道:“这乱臣贼子的称号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与他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又从未受过他的恩惠,怎与这些百姓相同,这太平天下有叶瑾的功劳。”

    话毕,叶凌行坐到桌边,端起酒杯,满满地斟上,把酒水泼向窗边,“安息吧。”

    宁熙笑出了声,学着他的样子也泼了两杯,一杯给叶家,一杯,给贺家,给贺柠。

    入夜,宁熙一人醉坐在床边似是回到了儿时,爹爹,娘亲,二叔,哥哥,还有,张叔,嬷嬷,还有……好多好多,那么明媚,那么无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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