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芜宫的落叶又厚了一层,我轻轻提起裙摆,趿着并不合脚的鞋履,踩在层层叠叠的红枫上,发出清晰的叶脉碎裂声,就像我那年久失修的小木床,经不起丝毫的风吹草动。

    “小贱蹄子,又在做什么妖?这破叶子有什么可玩的,还不快过来用饭。”文茵用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爬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怨怼。我被拉了个趔趄,她却没有任何放慢脚步的意思,使劲抓着我往前走,就像逮鸡崽子似的。

    文茵是我的教养嬷嬷,许是跟了我这么个不受宠的公主,断了她在宫中平步青云路,心气愈发不顺,连带着我的日子也不安生。

    我每天醒来,都希望她彻底消失不见。从她苍老的容颜,到低哑刻薄的声音,臃肿走形的身躯,再到她的一言一行,从骨子里透出的愤怨愁苦,都令我无比厌恶。与她相处得愈久,愈是能预见自己一望可知的未来,甚至暗暗恐惧,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她的模样。不会期待,不再生机。

    所以我会偷偷照料墙角裂隙冒出的杂花,收集它结出的种子,栽到院子里。我不想它干瘪枯萎,失去鲜活之色。我还会和途经宫殿的飞禽走兽.交谈,为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做窝。

    虽然我自认为态度上佳,但是有些鸟虫对我却算不上友善。野蜂时常追着我叮咬,狸猫见了我会一溜烟窜上房梁。有时我会委屈不解,不就是偷了些许花蜜,拔了猫兄的几根胡须。

    这在文茵看来,我就是个怪会惹事生非的主,她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紧我,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丢在卧房中。

    她将我提溜至桌案边,一只手抓着我,另一只手打开食盒,只见一碟焉掉的青菜,一碗粗糙发黄的米饭,不由地哭天抢地起来:“这群没良心的贱胚子,活该当一辈子阉人,没见到宫里有两个人吗,就这么点吃食,打发破叫花子呢?就算我一个人也吃不饱啊。”

    说罢暗自使力掐了我一把,转过头向我撒气:“都是你这个下贱胚子害的我,自小克死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娘不说,现在还把我一起连累了。我可真是命苦哟,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废物。”

    她怒目圆睁,满脸嫌恶,连蜡黄脸皮上的沟壑都随之扭曲起来,说得唾沫很飞,口干舌燥。本想如往常般装聋作哑,突然她面露凶光,神情很是丑恶:“反正这宫中也就你我二人,明面上你是主子,我是奴仆,但一旦踏入了这荒僻宫室,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我自觉危险,全力去掰开她挈制住我的手,不惜用脚踹,用牙去咬。可是这时的我,终究过于年幼,势单力薄,抵不过这做惯了粗活的恶妇。

    这点拳打脚踢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但还是让她有些吃痛,她如粗枝般干枯的大手朝着天灵盖劈下,我被打得眼冒金星,火辣辣的痛感落在脸上、身上。

    绝望和屈辱的感觉顺着我的泪水簌簌流下。

    记不清过了多久,这场单方面的暴虐才停住。文茵见到我这狼狈样子,终于满意地笑了,随手将我甩开,虽然没用上什么力,但是对于我力竭疲惫的身躯来说,还是一时没能站稳。

    我重重摔落,撞上了地上的碎石,眉骨处连皮带肉划开一个大口子,献血汨汨涌了出来。

    虽然此时的我对死亡并没有什么具象的观念,但是我仍然隐隐约约地知道,如果不止血,我也许会死。所以我拼了命地爬起来,用素旧的衣裳压住破开的口子。等血不再流的那么畅快时,血迹已经有些凝结了,粘在我的眼皮上,叫我有些睁不开眼。

    但是透过眼皮,我还是能看到那些滴上血迹的,艳如泣血的红枫。

    文茵捧着饭碗,一边扒拉着硬邦邦的米饭,一边挑剔着不甚新鲜的菜叶,嘴里咂咂有声。

    这年我十三,已经学会了独自舔舐伤口,虽然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但是我并没有很难过。人的适应能力十分强大,如果这样备受欺凌的日子已是常态,那么生命中偶有的微光也足够幸运。

    但是自降生之日起,最令我难过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文茵发现了我偷藏的笔墨,撕毁了几十幅宣纸,折断了我的笔杆,嘲讽道:“你一个久居冷宫的公主,竟也妄想进入太学。对了,你和太子殿下关系那般好,怎未见皇后娘娘多加照拂于你。人贵在自知之明,你少做些白日美梦吧。”

    她那副不屑一顾的嘴脸,就像俯视着地上微末的蝼蚁般,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是身份低贱的奴仆。

    我难过的不是这些挖苦和讽刺,而是这些泼洒一地的纸墨。偷溜去太学听书习字的机会难得,寻来的这些笔墨更是比金子珍贵的存在。

    “你说的没错,人要学会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虽然出生卑下,不受宗室待见,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辱我的。潜入太学的这段时日里,我旁的没有学到,但却也知道君臣父子,主仆尊卑,你只是宫中指派给我的教养嬷嬷,什么时候也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文茵愣住,没料到一向任人捏扁搓圆的我会说这些话。她颐指气使惯了,又是宫里的老人,怎会被我的三言两语唬住,叉着腰叫骂道:“你个小贱蹄子,还学会在我面前摆谱子了,你以为这话能吓得到谁?”

    “你尽管可以试试,若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景芜宫。我再无人问津,再不被人在乎,也是陛下的血亲,总会有人为我收敛尸首。而你呢,担得起这看管不力之责吗?你和我在这落魄宫室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有人来看望你,带你离开?为什么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偏偏落在你的头上?”我眼中有不顾一切的偏执和疯魔。漫长的年月中,被迫的共处,我反而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在这座皇宫中,和我一样,也永远只会是一个人了。

    文茵知道,我既然说的出,就一定能做到。她尽管不喜我,但是苟延残喘,是我们难得的共识。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那群小兔崽子怎么还没将吃食送来,反了天了。”她嘴不饶人地絮叨着,眼瞥向紧锁的宫门,拔腿朝外走去。

    我拾掇起满地狼藉,也不嫌斑斑墨迹,小心放回卧房的镜匣内。

    想起与向秀约定的时辰,我来不及拾掇自己,便匆匆去赴约。

    到了宫中西北一角的沧浪亭,向秀已然等候在此。

    “父皇病重,母后要求宫中斋戒清修,祭祀浮屠,为父皇诵经祈福。若是母后看见我抄写的这些经文,定然感到欣慰。你在那冷僻宫室内也无甚可做,不如就成全了我这一片拳拳之心吧。”向秀把一叠宣纸拍在石桌上,笑的温良无害,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我接过泾县上供的熟宣,挽袖研磨,让狼毫吸满墨汁,在素白的纸张上快速下笔。

    对此我早已驾轻就熟,记不清多少次在沧浪亭的小桌上执笔,替向秀誊抄过多少篇诗文。

    他视经史传记为无用之物,从不肯在上面花费半分心思,却也不敢公然违抗太学。

    于是,他顺利地寻到了我,心甘情愿供他差遣的傀儡人。

    “你说,若是父皇殁了,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他翘着腿依在栏杆上,口中谈论的仿佛是个无足轻重之人。

    然而现实是,这个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人,是我们的血亲,但也仅仅是血脉上的这点联系。

    “不知道。”我如实答道。我从不去想过遥不可及的未来之事,只在乎近在咫尺的当下。

    “我们也许,都会死呢。”向秀用满不在意的口气说,“外面的人都说父皇宠信宦官,诛杀骨鲠之臣,疑乱风俗。如今他命不久矣,都是上天降下的责罚。”

    “你怕死吗?”我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头也不抬地问他。

    “我当然怕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能再尝尽世间珍馐,不能再历遍烟火,就这么孤独地死去,实在是太不值当了。”向秀走到我身边,将镇纸的梓木移开,问道,“那你呢?你就不害怕吗?就这么老死在一座不见天日的宫宇内,你甘心吗?”

    “我不害怕,因为我从不期待。”我几乎没有思考地脱口而出。尽管我在心中短暂地迟疑过,但是快到根本不易被人察觉。

    “你撒谎。一个人若是说着一无所求,她必然背后有着更大的图谋。你在景芜宫隐忍了那么久,当真没想过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吗?”

    “没有。”我仍是十分冷淡地回应。

    “你有什么可傲气的,不过是一个贱婢所生的的杂种,进入太学岂是你可肖想的?”向秀突然发起狠来,用宽大的衣袖抚去石桌上的纸笔,砚台重重摔在地上,溅开的墨水粘在我的裙摆上。我下意识起身,向秀犹不解气地猛推了我一把,我避之不及,差点磕到亭柱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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