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1）
我是孙胜。
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当时的我而言很奇怪的事。
我和爹娘一起住在乐安的一座山里，平时很少下山，但每次下山，路上总会有人多看我们几眼。我一直觉得那些人的眼神有些怪，但见爹娘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就没多想。
有一次在山下，爹娘去办事，把我托付给他们熟悉的一家店铺的掌柜，我和他们家的孩子年龄相仿，平时很玩得来。这天，他突然对我说：“你爹是个瘸子，是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呀？”
我没听懂他的话，也就没回答他，后来玩起来了，他似乎也把这句话忘了。
那天晚上到家后，我突然想起了他这句话，就去问娘：“娘，今天掌柜家那个小哥哥说，爹是个瘸子，什么也做不了，瘸子是什么意思呀？”
娘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我吓了一跳，以为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正等着挨骂的时候，爹过来了：“春，我跟他说。”说着就过来拉我。
“伯灵…”娘伸手要拦住他。
“没事，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爹把我拉到了旁边：“胜儿，你看，爹走路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要拄拐杖？”
我想了想，确实没见过其他人像爹一样拄着拐杖走路的，就点了点头。
“这就是‘瘸子’的意思，爹的腿不好，所以需要拄着拐杖才能站和走。”
“爹，你的腿为什么是这样的呀？”
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等你长大再告诉你。”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掌柜家的小哥哥为什么说爹什么也做不了呢？”
爹笑了笑：“因为他不认识爹啊，不知道爹什么都能做。”
我有些生气：“真是的，明明爹什么都能做，他还这么胡说。”
爹拍了拍我：“胜儿，别人说爹什么都不能做，难道爹就真的变成什么都不能做的了吗？总会有不认识你的人说你，但是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怎么做就是你的事了，跟别人没关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是的，爹明明最伟大了，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懂，掌柜家的那个小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是奇怪。还是每天来找爹娘学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好，从来不会这么胡说。
后来，我渐渐长大，懂得了别人为什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爹，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大概猜出了爹的腿有残疾的原因。这样之后我反而不忍心再去问爹了，我想，如果爹不主动告诉我，我就假装不知道吧。
爹娘从小就让我和他们的弟子一起读书、习武。说来也怪，那些枯燥的知识、复杂的剑法，让爹娘一教，就变得有趣了。很多年以后，娘还会笑着跟我回忆说，我小时候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她佩剑上的剑穗，而我才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会拿着爹的那些写着兵法的竹简，有模有样地学他念上面的字。
直到今天我回想起来，都觉得小时候的日子特别幸福。虽然当时只觉得是寻常日子而已，但后来离开家了才知道，寻常日子，才最是弥足珍贵。每天早上，娘都做好了美味的早饭，我们一起吃了之后，再一起去爹娘教学的地方，然后爹去教弟子们兵学，娘则在一旁教我读书识字。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跟着爹的弟子们一起学习了。中午过后，我跟着爹回家，等到太阳西斜，娘教完了弟子们剑法，回到家，晚饭已经备好了，桌上一定有她爱吃的菜，都是爹亲手给她做的——后来我长大一点了，也会去厨房帮忙。
爹娘的弟子们都对我很好，经常在课余时间带着我在山里玩，只是玩归玩，到了上课时间必须准时赶回去。上课的时候，爹娘对我和对其他弟子一样要求严格，从无任何优待。但是每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对兵学说得头头是道时，或是将剑舞得漂亮时，都会看到爹娘格外骄傲的眼神。
我当然更喜欢出去玩；小孩子谁不喜欢玩呢？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会尽我的全力读书习武，因为，我想让爹娘为我骄傲。
所以，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我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呢？不管别人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们家的幸福啊。
爹是个极度坚强的人。从小到大，他只对我哭过两次，一次是我离开家的那天，另一次是我小时候的一天。
我从小就知道爹的腿不好，小时候玩闹的时候娘就时常叮嘱我别碰到爹的腿，怕我小孩子没轻重，会弄伤他。渐渐地我也注意到了，爹确实常有行动不方便的时候，比如上下马车或者走山路的时候需要人扶着他，又比如他经常有一些用手捂着膝盖或者慢慢活动一下腿的小动作，还有，爹每到阴天下雨或是天冷的时候就经常会腿疼，有时候甚至疼得下不了地，每到这时，娘都会熬一些药给他热敷按摩，帮他缓解疼痛，我经常在旁边看着，渐渐也学会了娘的手法。
有一天，天气阴冷，到下午时分，娘还没下课回来，爹本来想去烧点热水，结果腿疼得太厉害，一下没站起来，险些摔倒，我赶紧过去扶着他坐回了榻上。
“爹，你歇会儿吧，我去烧水。”
爹在我的帮助下费力地把腿放到榻上坐定：“不用，你别烫着了，我歇会儿就好了。胜儿啊，你去温书吧，爹不要紧的。”
我点点头，拿了被子给爹盖在腿上，又拿了几个枕头让他靠在上面，就走了出去。
到了厨房，我学着娘的样子，把药放在了罐子里，加上水，生起火开始给爹熬药。过了一会儿，我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了爹的卧室。爹本来半闭着眼睛靠在榻上休息，听见动静，他睁眼一看，惊得坐起来：“胜儿！你怎么自己跑去熬药了，当心烫着手了！快放下！”
我把药罐放在爹的睡榻旁边：“爹，你坐着别动，我给你热敷一下腿。”
爹赶紧拦着我：“别别别，你不会弄，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会，我看娘给你热敷了这么多次，早就学会了。爹，你歇着吧，我来。”说着我就拿软布浸了汤药，掀起被子，开始给爹热敷膝盖。
突然，我感到有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抬头一看，爹的眼中盈满了泪。我吓了一跳：“爹，是不是疼得很厉害？”
爹摇了摇头，靠回了榻上堆放着的枕头上，转过脸去，不让我看到他的泪。他轻轻地说：“胜儿，要不是没办法，我哪舍得让你这么懂事…”
我也是从很小就知道了，爹是一名兵家，虽然我小时候并不清楚爹指挥过什么战役，但从来跟爹娘学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崇敬的眼神里，我也能猜得到，爹一定是一名了不起的兵家。后来，我自己学了兵学之后，也会想象爹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或许，就像他平时说起兵法的时候自信的模样吧。
可能有人会想，爹身为兵家，对我也会像对士兵一样严厉，但是爹几乎从没打骂过我，甚至对我高声说话都很少，小时候，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他都会耐心地给我讲道理。记忆中，爹只打过我一次。
那是我八岁时的一天，正值盛夏，天气格外闷热，我实在无心读书，就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溜到了山里的一条小河边玩水去了，结果玩得忘了时间，等到娘找来，我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了。
娘气冲冲地把我拎回了家。一进门，就开始骂我：“孙胜！你长能耐了啊，不好好念书，跑出去玩水？！”
我小声嘀咕着：“这么热的天，还得在家念书…”
“嘿，你这孩子还学会顶嘴了？我问你，是不是你向爹娘保证念完书再去玩的？那你书念完了吗？没念完为什么出去玩？”
我硬着头皮说：“念完了…”
“念完了？那我考考你。”娘说着拿起了我当天要念的书开始考问我上面的内容，我自然是一点也答不上来。娘又火了：“念不完书就出去玩，还学会撒谎了？墙角跪着去！”
我又羞又气，冲着娘吼道：“天天让我念书念书念书，这么热的天也不让我歇一会儿，我讨厌死你这个娘了！”
话音没落，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爹挡在娘面前，眼冒怒火地看着我。我从没见过爹气成这样，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到了娘面前跪下：“孙胜，给你娘道歉。”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威慑力十足，我不由地低下了头，嗫嚅道：“娘，对不起…”
娘转过身去不理我。
爹把我拉起来，带我走进了里屋。他在榻上坐下，我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他旁边。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胜儿，你过来。”
我迟疑着不敢走过去。爹叹了口气，把我拉过去坐下，心疼地抚着我的脸：“还疼吗？”
我委屈地哭了起来。
爹轻轻拍着我的背：“胜儿，你看，今天有错的是你。爹娘不是不让你出去玩，知道现在天热，我们也已经给你每天的学习任务减量了，可是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爹娘念完书再出去玩，就该信守诺言，要是实在热得难受学不进去了，也该告诉爹娘一声，我们也会答应让你休息，你这样自己偷偷跑出去，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以后谁还会相信你呢？再说，既然你没念完书，就该诚实地承认错误，不该撒谎，更不该对你娘那么大吼大叫的。”
“可是娘为什么总是骂我罚我呢…”我抽抽噎噎地说。
爹把我扶起来，正视着我说道：“娘骂你，是因为她担心你。她担心你学业跟不上，更担心你一个人去河边玩，出了危险。你不知道，刚才她找不到你，都急哭了。”
我一阵内疚，哭得更厉害了。
爹一边给我擦着眼泪，一边说：“胜儿，以后不管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能对你娘说那么伤人的话。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你娘，也不会有咱们这个家…”
是的，娘和爹一样，也是个极度坚强的人。
小时候，我对娘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带着她的弟子一起练剑，阳光映着剑影，娘的身姿，也仿佛和阳光一样的明亮。
爹娘的弟子里有男有女，我曾以为这是常态，直到我长大后离开了家，才发现只有爹娘才会收女弟子，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女弟子们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因为爹娘的缘故，至今我听到“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女人读书习武没用”这一类的话的时候，都觉得莫名其妙，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读书习武，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有才能的女人，却仅仅因为是女人就不许她读书习武，只能相夫教子，那不是太浪费人才了吗？
这些想法，我很少对别人说起，因为每次说起来，都只会得到一阵讥笑：“女人怎么会有才能呢？”。只是我的想法从未变过，因为我知道，娘就是这样的一个有才能的女人，不仅剑术高强，在兵学上也能和爹讨论一二，更难得的是，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从来不慌，总能很快地想到解决的办法，然后果断地去实施。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过哪个男人是我娘的对手。
和爹一样，我也只亲眼见到娘对我哭过两次，一次也是在我离开家的那天，另一次，是在我十岁的一天。
那天的半夜，我突然被娘推醒了。她把睡眼惺忪的我带到她和爹的房中，对爹说：“伯灵，你看好胜儿。”说着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坐在榻上，靠在爹的怀里，困得眼皮直打架，但是我能感觉到爹抱着我的手比平时紧了几分，也能感觉到他正警觉地看着门外。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好像还有娘和几个我认不出声音的人在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消失了，娘推门走了进来。
“怎么样？”爹的声音透着急切。
“没事了，那几个人都跑了。只是我估计他们这次没有得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又要来找我们麻烦，为保平安，咱们可能要到别处暂时躲一躲了…”
我睁开眼，看到爹拉着娘在榻上坐下，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说道：“那倒是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娘坐在榻上，沉默不语。她转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我感到娘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说：“苦了这孩子了，也要和我们东躲西藏的，小小年纪没个安稳的家…”
爹安慰娘说：“只要咱们三个在一起，在哪儿不都是家嘛。”
娘又叹了口气，转向爹：“都是我连累了你，不然，你只管在这好好地教你的兵法就好了，也不用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我也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人还是不肯罢休，听说我和你在此收女弟子，就要来取我们的性命…”
我感到爹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看到他轻轻地拍着娘的手臂：“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再苦再难，我也心甘情愿。你放心，咱们在一起，遇到事可以商量，我也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娘俩的。”
“伯灵…”娘把脸埋在了爹的肩膀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娘叫醒了，看看房中，已经打好了行装。我们穿好了衣服，就出门了。娘背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扶着爹跟在后面，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娘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我正纳闷娘为何如此，突然，不知从哪跳出来几个黑衣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赶紧扶着爹走到了一旁的草丛中坐下，只见娘抽出剑，跟那些黑衣人拼杀了起来。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只是娘毕竟剑术高强，竟一时难分胜负。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纷纷倒地，只剩下一个还在与娘殊死搏斗。
“胜儿！小心！”娘突然看向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我回头，看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突然向我扑来…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捡起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的剑，用娘平时教我的招式，一边奋力与他搏斗，一边尽力护着爹不要让他被伤到。奈何我的剑术比起我娘还是差得远，一两个回合下来，我已经有些无力抵抗，黑衣人向我步步紧逼…
突然，身后伸出一把剑，挑飞了黑衣人的剑。我回头，看到爹坐在地上，捡起了一把剑，正对着黑衣人。
黑衣人见爹无法站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重新捡起剑向着爹冲了过来。只见爹刷刷几下就又挑飞了他的剑，挥剑径直刺向他的腹部…黑衣人挣扎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没想到爹的武功竟然也如此高强。
这时，娘打倒了最后一个黑衣人，冲了过来，焦急地拉着我左看右看：“胜儿，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俩都没事。”爹在一旁答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赞许地看着我：“胜儿，你刚才反应很快，剑术也很好，你娘平时没白教你！”
我笑了，得意地看着娘。
娘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眼泪一串串地落下。
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当时的我而言很奇怪的事。
我和爹娘一起住在乐安的一座山里，平时很少下山，但每次下山，路上总会有人多看我们几眼。我一直觉得那些人的眼神有些怪，但见爹娘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就没多想。
有一次在山下，爹娘去办事，把我托付给他们熟悉的一家店铺的掌柜，我和他们家的孩子年龄相仿，平时很玩得来。这天，他突然对我说：“你爹是个瘸子，是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呀？”
我没听懂他的话，也就没回答他，后来玩起来了，他似乎也把这句话忘了。
那天晚上到家后，我突然想起了他这句话，就去问娘：“娘，今天掌柜家那个小哥哥说，爹是个瘸子，什么也做不了，瘸子是什么意思呀？”
娘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我吓了一跳，以为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正等着挨骂的时候，爹过来了：“春，我跟他说。”说着就过来拉我。
“伯灵…”娘伸手要拦住他。
“没事，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爹把我拉到了旁边：“胜儿，你看，爹走路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要拄拐杖？”
我想了想，确实没见过其他人像爹一样拄着拐杖走路的，就点了点头。
“这就是‘瘸子’的意思，爹的腿不好，所以需要拄着拐杖才能站和走。”
“爹，你的腿为什么是这样的呀？”
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等你长大再告诉你。”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掌柜家的小哥哥为什么说爹什么也做不了呢？”
爹笑了笑：“因为他不认识爹啊，不知道爹什么都能做。”
我有些生气：“真是的，明明爹什么都能做，他还这么胡说。”
爹拍了拍我：“胜儿，别人说爹什么都不能做，难道爹就真的变成什么都不能做的了吗？总会有不认识你的人说你，但是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怎么做就是你的事了，跟别人没关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是的，爹明明最伟大了，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懂，掌柜家的那个小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是奇怪。还是每天来找爹娘学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好，从来不会这么胡说。
后来，我渐渐长大，懂得了别人为什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爹，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大概猜出了爹的腿有残疾的原因。这样之后我反而不忍心再去问爹了，我想，如果爹不主动告诉我，我就假装不知道吧。
爹娘从小就让我和他们的弟子一起读书、习武。说来也怪，那些枯燥的知识、复杂的剑法，让爹娘一教，就变得有趣了。很多年以后，娘还会笑着跟我回忆说，我小时候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她佩剑上的剑穗，而我才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会拿着爹的那些写着兵法的竹简，有模有样地学他念上面的字。
直到今天我回想起来，都觉得小时候的日子特别幸福。虽然当时只觉得是寻常日子而已，但后来离开家了才知道，寻常日子，才最是弥足珍贵。每天早上，娘都做好了美味的早饭，我们一起吃了之后，再一起去爹娘教学的地方，然后爹去教弟子们兵学，娘则在一旁教我读书识字。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跟着爹的弟子们一起学习了。中午过后，我跟着爹回家，等到太阳西斜，娘教完了弟子们剑法，回到家，晚饭已经备好了，桌上一定有她爱吃的菜，都是爹亲手给她做的——后来我长大一点了，也会去厨房帮忙。
爹娘的弟子们都对我很好，经常在课余时间带着我在山里玩，只是玩归玩，到了上课时间必须准时赶回去。上课的时候，爹娘对我和对其他弟子一样要求严格，从无任何优待。但是每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对兵学说得头头是道时，或是将剑舞得漂亮时，都会看到爹娘格外骄傲的眼神。
我当然更喜欢出去玩；小孩子谁不喜欢玩呢？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会尽我的全力读书习武，因为，我想让爹娘为我骄傲。
所以，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我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呢？不管别人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们家的幸福啊。
爹是个极度坚强的人。从小到大，他只对我哭过两次，一次是我离开家的那天，另一次是我小时候的一天。
我从小就知道爹的腿不好，小时候玩闹的时候娘就时常叮嘱我别碰到爹的腿，怕我小孩子没轻重，会弄伤他。渐渐地我也注意到了，爹确实常有行动不方便的时候，比如上下马车或者走山路的时候需要人扶着他，又比如他经常有一些用手捂着膝盖或者慢慢活动一下腿的小动作，还有，爹每到阴天下雨或是天冷的时候就经常会腿疼，有时候甚至疼得下不了地，每到这时，娘都会熬一些药给他热敷按摩，帮他缓解疼痛，我经常在旁边看着，渐渐也学会了娘的手法。
有一天，天气阴冷，到下午时分，娘还没下课回来，爹本来想去烧点热水，结果腿疼得太厉害，一下没站起来，险些摔倒，我赶紧过去扶着他坐回了榻上。
“爹，你歇会儿吧，我去烧水。”
爹在我的帮助下费力地把腿放到榻上坐定：“不用，你别烫着了，我歇会儿就好了。胜儿啊，你去温书吧，爹不要紧的。”
我点点头，拿了被子给爹盖在腿上，又拿了几个枕头让他靠在上面，就走了出去。
到了厨房，我学着娘的样子，把药放在了罐子里，加上水，生起火开始给爹熬药。过了一会儿，我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了爹的卧室。爹本来半闭着眼睛靠在榻上休息，听见动静，他睁眼一看，惊得坐起来：“胜儿！你怎么自己跑去熬药了，当心烫着手了！快放下！”
我把药罐放在爹的睡榻旁边：“爹，你坐着别动，我给你热敷一下腿。”
爹赶紧拦着我：“别别别，你不会弄，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会，我看娘给你热敷了这么多次，早就学会了。爹，你歇着吧，我来。”说着我就拿软布浸了汤药，掀起被子，开始给爹热敷膝盖。
突然，我感到有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抬头一看，爹的眼中盈满了泪。我吓了一跳：“爹，是不是疼得很厉害？”
爹摇了摇头，靠回了榻上堆放着的枕头上，转过脸去，不让我看到他的泪。他轻轻地说：“胜儿，要不是没办法，我哪舍得让你这么懂事…”
我也是从很小就知道了，爹是一名兵家，虽然我小时候并不清楚爹指挥过什么战役，但从来跟爹娘学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崇敬的眼神里，我也能猜得到，爹一定是一名了不起的兵家。后来，我自己学了兵学之后，也会想象爹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或许，就像他平时说起兵法的时候自信的模样吧。
可能有人会想，爹身为兵家，对我也会像对士兵一样严厉，但是爹几乎从没打骂过我，甚至对我高声说话都很少，小时候，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他都会耐心地给我讲道理。记忆中，爹只打过我一次。
那是我八岁时的一天，正值盛夏，天气格外闷热，我实在无心读书，就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溜到了山里的一条小河边玩水去了，结果玩得忘了时间，等到娘找来，我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了。
娘气冲冲地把我拎回了家。一进门，就开始骂我：“孙胜！你长能耐了啊，不好好念书，跑出去玩水？！”
我小声嘀咕着：“这么热的天，还得在家念书…”
“嘿，你这孩子还学会顶嘴了？我问你，是不是你向爹娘保证念完书再去玩的？那你书念完了吗？没念完为什么出去玩？”
我硬着头皮说：“念完了…”
“念完了？那我考考你。”娘说着拿起了我当天要念的书开始考问我上面的内容，我自然是一点也答不上来。娘又火了：“念不完书就出去玩，还学会撒谎了？墙角跪着去！”
我又羞又气，冲着娘吼道：“天天让我念书念书念书，这么热的天也不让我歇一会儿，我讨厌死你这个娘了！”
话音没落，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爹挡在娘面前，眼冒怒火地看着我。我从没见过爹气成这样，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到了娘面前跪下：“孙胜，给你娘道歉。”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威慑力十足，我不由地低下了头，嗫嚅道：“娘，对不起…”
娘转过身去不理我。
爹把我拉起来，带我走进了里屋。他在榻上坐下，我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他旁边。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胜儿，你过来。”
我迟疑着不敢走过去。爹叹了口气，把我拉过去坐下，心疼地抚着我的脸：“还疼吗？”
我委屈地哭了起来。
爹轻轻拍着我的背：“胜儿，你看，今天有错的是你。爹娘不是不让你出去玩，知道现在天热，我们也已经给你每天的学习任务减量了，可是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爹娘念完书再出去玩，就该信守诺言，要是实在热得难受学不进去了，也该告诉爹娘一声，我们也会答应让你休息，你这样自己偷偷跑出去，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以后谁还会相信你呢？再说，既然你没念完书，就该诚实地承认错误，不该撒谎，更不该对你娘那么大吼大叫的。”
“可是娘为什么总是骂我罚我呢…”我抽抽噎噎地说。
爹把我扶起来，正视着我说道：“娘骂你，是因为她担心你。她担心你学业跟不上，更担心你一个人去河边玩，出了危险。你不知道，刚才她找不到你，都急哭了。”
我一阵内疚，哭得更厉害了。
爹一边给我擦着眼泪，一边说：“胜儿，以后不管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能对你娘说那么伤人的话。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你娘，也不会有咱们这个家…”
是的，娘和爹一样，也是个极度坚强的人。
小时候，我对娘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带着她的弟子一起练剑，阳光映着剑影，娘的身姿，也仿佛和阳光一样的明亮。
爹娘的弟子里有男有女，我曾以为这是常态，直到我长大后离开了家，才发现只有爹娘才会收女弟子，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女弟子们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因为爹娘的缘故，至今我听到“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女人读书习武没用”这一类的话的时候，都觉得莫名其妙，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读书习武，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有才能的女人，却仅仅因为是女人就不许她读书习武，只能相夫教子，那不是太浪费人才了吗？
这些想法，我很少对别人说起，因为每次说起来，都只会得到一阵讥笑：“女人怎么会有才能呢？”。只是我的想法从未变过，因为我知道，娘就是这样的一个有才能的女人，不仅剑术高强，在兵学上也能和爹讨论一二，更难得的是，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从来不慌，总能很快地想到解决的办法，然后果断地去实施。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过哪个男人是我娘的对手。
和爹一样，我也只亲眼见到娘对我哭过两次，一次也是在我离开家的那天，另一次，是在我十岁的一天。
那天的半夜，我突然被娘推醒了。她把睡眼惺忪的我带到她和爹的房中，对爹说：“伯灵，你看好胜儿。”说着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坐在榻上，靠在爹的怀里，困得眼皮直打架，但是我能感觉到爹抱着我的手比平时紧了几分，也能感觉到他正警觉地看着门外。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好像还有娘和几个我认不出声音的人在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消失了，娘推门走了进来。
“怎么样？”爹的声音透着急切。
“没事了，那几个人都跑了。只是我估计他们这次没有得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又要来找我们麻烦，为保平安，咱们可能要到别处暂时躲一躲了…”
我睁开眼，看到爹拉着娘在榻上坐下，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说道：“那倒是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娘坐在榻上，沉默不语。她转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我感到娘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说：“苦了这孩子了，也要和我们东躲西藏的，小小年纪没个安稳的家…”
爹安慰娘说：“只要咱们三个在一起，在哪儿不都是家嘛。”
娘又叹了口气，转向爹：“都是我连累了你，不然，你只管在这好好地教你的兵法就好了，也不用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我也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人还是不肯罢休，听说我和你在此收女弟子，就要来取我们的性命…”
我感到爹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看到他轻轻地拍着娘的手臂：“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再苦再难，我也心甘情愿。你放心，咱们在一起，遇到事可以商量，我也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娘俩的。”
“伯灵…”娘把脸埋在了爹的肩膀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娘叫醒了，看看房中，已经打好了行装。我们穿好了衣服，就出门了。娘背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扶着爹跟在后面，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娘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我正纳闷娘为何如此，突然，不知从哪跳出来几个黑衣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赶紧扶着爹走到了一旁的草丛中坐下，只见娘抽出剑，跟那些黑衣人拼杀了起来。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只是娘毕竟剑术高强，竟一时难分胜负。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纷纷倒地，只剩下一个还在与娘殊死搏斗。
“胜儿！小心！”娘突然看向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我回头，看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突然向我扑来…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捡起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的剑，用娘平时教我的招式，一边奋力与他搏斗，一边尽力护着爹不要让他被伤到。奈何我的剑术比起我娘还是差得远，一两个回合下来，我已经有些无力抵抗，黑衣人向我步步紧逼…
突然，身后伸出一把剑，挑飞了黑衣人的剑。我回头，看到爹坐在地上，捡起了一把剑，正对着黑衣人。
黑衣人见爹无法站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重新捡起剑向着爹冲了过来。只见爹刷刷几下就又挑飞了他的剑，挥剑径直刺向他的腹部…黑衣人挣扎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没想到爹的武功竟然也如此高强。
这时，娘打倒了最后一个黑衣人，冲了过来，焦急地拉着我左看右看：“胜儿，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俩都没事。”爹在一旁答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赞许地看着我：“胜儿，你刚才反应很快，剑术也很好，你娘平时没白教你！”
我笑了，得意地看着娘。
娘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眼泪一串串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