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2）
爹娘都不是爱交际的人，家中除了他们的弟子外，只有一名访客，爹让我称呼他“田叔”。小时候，我最喜欢田叔来我们家了，因为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还有新奇的玩具，据说是在齐国的国都临淄买的。后来，和他一起来的人多了一个：他的女儿，小梅。
我小时候身边没有什么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而小梅只比我小一岁，所以小梅每次来我们家，我都很高兴，经常带着她在山里疯玩，每次都要爹娘叫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跑回去吃饭。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梅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田叔又带着小梅来我们家。我带着她到山里看漫山遍野的山花，她从小在临淄看惯了车水马龙的热闹市集，看到这些山花稀罕得不得了，跟着我在花丛中跑来跑去。
跑累了，我们就地躺在了花丛中。我随手采了一朵花，别在了她的鬓发上，她扭头冲我笑了笑，脸红红的。
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笑。
两年后的冬天，快到年下了，田叔上次来的时候专门说了年前的这天要来我们家，所以一早开始爹娘就在准备晚饭，等着田叔和小梅来。
到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却看到小梅一个人站在外面。
我奇怪地问：“小梅？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田叔呢？”
小梅低头不语，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有泪痕。
娘走过来，拉着小梅走进屋坐下：“你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吗？”
小梅哭出了声：“钟离伯母，我爹他…病了，医师说，很重…”
爹娘不禁都一惊，爹赶紧对娘说：“快收拾东西，咱们看看去！”
我们一行人颠簸了一天才到了田叔的府邸。家仆把我们迎进门，正好遇上了从田叔房中出来的医师。
爹拉住医师，急切地问道：“先生，田将军怎么样了？”
医师叹了口气：“田将军病势凶险，只怕是很难治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上次见到田将军，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医师四下看看没人，把我们拉到了旁边的角落里：“孙先生也许不知，自你走后，邹忌就告老还乡了，所以大王就封了田将军为相国。可惜大王这些年仗着先王给他留下的基业，还有田将军和孙先生此前给他立下的战功，一直贪图享乐，不理朝政，田将军身为相国，自然是苦苦劝谏，一开始大王还听他几分，后来也就不再听了，田将军眼见齐国渐渐衰败，终日郁郁寡欢，再加上田将军多年领兵打仗，操劳过度，终于积郁成疾，在前几日一病不起了。”
爹摇头叹息着：“这几年田将军也跟我提过，说大王这些年一直贪图美色、享乐，他十分忧心，只是我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他对医师颔首道：“先生，谢谢您对田将军的照拂，拜托您一定要尽力救治田将军！”
拜别了医师，我和爹娘赶紧去探望田叔。只见他躺在榻上，费力地喘着气，原本魁梧的身材瘦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爹坐在他的榻边，拉着他的手，叫着：“田将军…”
田叔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爹娘：“孙先生，钟离姑娘…”
我看到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他勉强笑了笑，说：“田将军，你别担心，医师说了，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田叔摇了摇头：“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知道…孙先生，你我当年费尽心力打下的齐国霸业，大王就要守不住了…你看看现在的临淄，也不复当年的景象了…”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中落下。
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田叔喘了口气，接着说：“孙先生，钟离姑娘，我真舍不得你们，要是还能再和你们像从前一样，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该多好…只是以齐国今日的地位，只怕是再没有当年的胜算了…”
娘转过身去，肩膀轻轻地抽动着。
田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孙先生，钟离姑娘，小梅她娘死得早，以后，拜托你们多照顾她…”
爹紧紧握着田叔的手，“田将军，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不会不管小梅，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她饿着。我们一定把她好好养大成人！”
几天后，娘从将军府中扶着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小梅走了出来。我走上前去：“娘，把她交给我吧。”
娘一愣：“你行吗？”
“娘要驾车，还要照顾爹，路上还是我来照看她吧。”
娘点点头，我从她手中接过小梅，走到门外，娘扶着爹上了马车，我也抱着小梅坐了上去。她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坐着了，我把她放在我的腿上，让她靠在我怀里闭着眼休息。
半路上，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我低下头，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叫了一声：“胜哥…”
我也轻声对她说：“好好睡吧，睡醒了就到了。”
她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用手扶着她的头，以免她因为路上的颠簸而太过难受。她消瘦的身体紧紧地依在我的怀中，轻轻地起伏着，呼吸落在我的手臂上。
我突然间有些心疼。
小梅，别怕，以后，我来保护你。
那一年，小梅十三岁，我十四岁。
从那天起，她就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每天也会和我一起念书习武。到底是将军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小梅在剑术上有些基础，也很有天分，没过几年，剑术就很不错了。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刚走到院子里，突然听到小梅的声音：“胜哥？”
“你怎么在外面？”
她冲我笑了笑：“天太热了，我睡不着，出来凉快一会儿。”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出来凉快的。”我走到她身边。
“天虽然热，这满天的星星倒是很亮呢。”
“是啊，”我笑道：“这里不比临淄热闹，却清静，风景也好。”
“胜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也这么一起看过星星…”小梅的眼神逐渐迷离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曾经梦想过，要是能和你天天在一起看星星该多好，谁知道有一天，这个梦会成真呢…”她轻叹了一声，惆怅的尾音渐渐融进暗夜…
纵然有爹娘和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她终究，也是思念家人的啊。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星光中，她的侧脸若隐若现，清澈的黑色眼眸中光影流转。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看到的那个美丽的笑容，想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了。
“小梅，你困不困？要是不困，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梅稍有些惊异地看着我：“去哪里呀？”
“跟我走吧。”我拉着她走出了院门。一路无言，只有远处传来的鸟鸣和衣服擦过草丛的沙沙声。走到曾经的那片山花盛开的空地，我拉着她躺了下来。
“还记得这里吗？”
“嗯。”小梅转头看着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视野开阔，星光格外的亮呢。你看！”
小梅转过头看着天空：“是啊…果然格外的亮，能看到好多平时看不到的星星呢。”
凉爽的风吹过，草叶在我们身边轻轻摆荡。我转过头，看着小梅安静的侧脸。她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点弧度。
但愿这点点星光，能将你暂时从日夜的思念和忧郁中释放出来。
我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说：“小梅，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以后，我会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
小梅向我身边挪了挪，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胜哥…”
告诉了爹娘我要去秦国的那天夜里，我醒来，发现爹娘房中的灯光还亮着。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是不是爹的腿伤又犯了？我有些担心，就走到他们门口听着。
“腿还疼吗？”
“嗯…”
“那我给你多焐一会儿，你也好受点。等会儿你拿个被子把腿垫起来，看明天早上能不能消点肿。”
“春，你去睡觉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用，我倒是也不困。”
一阵沉默后，又传来爹的声音：“你还在想胜儿去秦国的事呢？”
娘叹了口气：“我是舍不得他…”
又是一阵沉默后，爹说：“我也舍不得…可是儿子大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留在我们身边吧。我们这些年尽心栽培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有个好前程吗？说起来，秦国有霸主之相，近年来又重视练兵，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娘叹道：“就是太远了，他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了…”
爹笑了一声：“临淄倒是近，可是你忍心让胜儿去辅佐齐王吗？”
“也是…只是秦国气候恶劣，又地处偏僻，我是担心胜儿去了会吃苦…”
“你放心，胜儿也不小了，该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了。真要出去闯，到哪里不都一样要吃苦吗…再说实在不行了，他还有个家可以回。”
“这孩子一向好强，只怕他不混出个名堂来不肯回家，在外受多少苦对我们也是报喜不报忧…”
“如果他不告诉我们，就说明他自己能处理。春，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是，可是孩子大了，总得有自立的能力，我们也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所以就算再舍不得，我们也得放手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爹停顿了一下，又说：“说起来，我当年听到秦王的招贤令也动过心，只是路太远，我这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不过幸好没去，不然也遇不上你了。”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娘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
“伯灵，我们要不要告诉胜儿我们当年的事？”
我回到我的房间，意外地看到小梅在门口等着我。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小梅低下头，欲言又止：“胜哥，你真的要去秦国了吗？”
我点点头：“嗯。”
“那，我和你一起去。”小梅抬起头看着我。
我笑了：“好啊！那你去跟爹娘说，只要他们同意了我就带你去。”
出发去秦国之前的晚上，我正在房中收拾行装，爹走了进来。
“胜儿，你来，爹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至今仍记得，听完爹给我讲的那个悠长的故事时，我内心交杂的震撼，悲恸，和温暖。
我不忍在此再把它写出来，而我亦知这个故事必将被后人铭记，所以，或许我也没必要再写一遍。
我终于知道了爹的腿为什么会残疾，知道了娘坎坷的身世，也知道了爹娘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在多年的同甘共苦中相知相守。我也终于明白了，当我说我想学孙子兵法时，爹的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明白了为何在我告诉爹娘我要去秦国时，一向对我期许甚高的爹娘没有告诉我要建功立业，而是一再嘱咐我，要有防人之心，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爹，娘，今生能做你们的儿子，我何其有幸。
马车已经开出一段距离了，我回头，看见爹娘还在原地向我招手，脸上挂着泪痕。
我转过身，眼泪也随着掉了下来。
小梅看了看我，并不多言语，只是靠在了我身边，陪着我一起流泪。
前路漫漫，我心中也难免有惶惑和挂念，只是，纵使有万般不舍，我也知道，从此，我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闯出一片天地。
还好，有小梅陪着我。
我转头看了看她，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马车缓缓向前，载着相拥的我们。
多年前，爹娘或许也是这样，在他们并不平坦的路上并肩前行，身边，只有彼此。
现在，我坐在秦国的军营里，写下了这些话。
到了秦国后，向秦王提起爹娘的名字时，我才第一次听说了爹在战场上出奇制胜的计谋和娘行走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手，也终于知道了，当年，是爹和田叔带着齐国的军队在马陵道大败魏军，也为秦国称霸扫除了一名强敌。
昨日，当我第一次带领秦国军队在战场上获胜的时候，我调转马头，面向东方，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乐安家中，爹娘骄傲的目光，眺望着我的方向，就像当年，我每一次学业出色的时候一样。
我和小梅已经在秦国安定了下来，我坐上了将军之位，如同爹当年梦寐以求的那样，亲自带兵征战沙场。我们的生活，比爹娘当年顺遂了许多，而也许，这正是他们得偿的夙愿。
我是孙胜。
我的生命来自母亲，那是一名女侠心中最柔软的温情。
我的名字来自父亲，那是一代兵家心中最美好的希冀。
我小时候身边没有什么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而小梅只比我小一岁，所以小梅每次来我们家，我都很高兴，经常带着她在山里疯玩，每次都要爹娘叫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跑回去吃饭。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梅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田叔又带着小梅来我们家。我带着她到山里看漫山遍野的山花，她从小在临淄看惯了车水马龙的热闹市集，看到这些山花稀罕得不得了，跟着我在花丛中跑来跑去。
跑累了，我们就地躺在了花丛中。我随手采了一朵花，别在了她的鬓发上，她扭头冲我笑了笑，脸红红的。
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笑。
两年后的冬天，快到年下了，田叔上次来的时候专门说了年前的这天要来我们家，所以一早开始爹娘就在准备晚饭，等着田叔和小梅来。
到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却看到小梅一个人站在外面。
我奇怪地问：“小梅？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田叔呢？”
小梅低头不语，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有泪痕。
娘走过来，拉着小梅走进屋坐下：“你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吗？”
小梅哭出了声：“钟离伯母，我爹他…病了，医师说，很重…”
爹娘不禁都一惊，爹赶紧对娘说：“快收拾东西，咱们看看去！”
我们一行人颠簸了一天才到了田叔的府邸。家仆把我们迎进门，正好遇上了从田叔房中出来的医师。
爹拉住医师，急切地问道：“先生，田将军怎么样了？”
医师叹了口气：“田将军病势凶险，只怕是很难治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上次见到田将军，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医师四下看看没人，把我们拉到了旁边的角落里：“孙先生也许不知，自你走后，邹忌就告老还乡了，所以大王就封了田将军为相国。可惜大王这些年仗着先王给他留下的基业，还有田将军和孙先生此前给他立下的战功，一直贪图享乐，不理朝政，田将军身为相国，自然是苦苦劝谏，一开始大王还听他几分，后来也就不再听了，田将军眼见齐国渐渐衰败，终日郁郁寡欢，再加上田将军多年领兵打仗，操劳过度，终于积郁成疾，在前几日一病不起了。”
爹摇头叹息着：“这几年田将军也跟我提过，说大王这些年一直贪图美色、享乐，他十分忧心，只是我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他对医师颔首道：“先生，谢谢您对田将军的照拂，拜托您一定要尽力救治田将军！”
拜别了医师，我和爹娘赶紧去探望田叔。只见他躺在榻上，费力地喘着气，原本魁梧的身材瘦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爹坐在他的榻边，拉着他的手，叫着：“田将军…”
田叔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爹娘：“孙先生，钟离姑娘…”
我看到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他勉强笑了笑，说：“田将军，你别担心，医师说了，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田叔摇了摇头：“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知道…孙先生，你我当年费尽心力打下的齐国霸业，大王就要守不住了…你看看现在的临淄，也不复当年的景象了…”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中落下。
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田叔喘了口气，接着说：“孙先生，钟离姑娘，我真舍不得你们，要是还能再和你们像从前一样，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该多好…只是以齐国今日的地位，只怕是再没有当年的胜算了…”
娘转过身去，肩膀轻轻地抽动着。
田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孙先生，钟离姑娘，小梅她娘死得早，以后，拜托你们多照顾她…”
爹紧紧握着田叔的手，“田将军，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不会不管小梅，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她饿着。我们一定把她好好养大成人！”
几天后，娘从将军府中扶着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小梅走了出来。我走上前去：“娘，把她交给我吧。”
娘一愣：“你行吗？”
“娘要驾车，还要照顾爹，路上还是我来照看她吧。”
娘点点头，我从她手中接过小梅，走到门外，娘扶着爹上了马车，我也抱着小梅坐了上去。她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坐着了，我把她放在我的腿上，让她靠在我怀里闭着眼休息。
半路上，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我低下头，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叫了一声：“胜哥…”
我也轻声对她说：“好好睡吧，睡醒了就到了。”
她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用手扶着她的头，以免她因为路上的颠簸而太过难受。她消瘦的身体紧紧地依在我的怀中，轻轻地起伏着，呼吸落在我的手臂上。
我突然间有些心疼。
小梅，别怕，以后，我来保护你。
那一年，小梅十三岁，我十四岁。
从那天起，她就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每天也会和我一起念书习武。到底是将军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小梅在剑术上有些基础，也很有天分，没过几年，剑术就很不错了。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刚走到院子里，突然听到小梅的声音：“胜哥？”
“你怎么在外面？”
她冲我笑了笑：“天太热了，我睡不着，出来凉快一会儿。”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出来凉快的。”我走到她身边。
“天虽然热，这满天的星星倒是很亮呢。”
“是啊，”我笑道：“这里不比临淄热闹，却清静，风景也好。”
“胜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也这么一起看过星星…”小梅的眼神逐渐迷离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曾经梦想过，要是能和你天天在一起看星星该多好，谁知道有一天，这个梦会成真呢…”她轻叹了一声，惆怅的尾音渐渐融进暗夜…
纵然有爹娘和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她终究，也是思念家人的啊。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星光中，她的侧脸若隐若现，清澈的黑色眼眸中光影流转。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看到的那个美丽的笑容，想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了。
“小梅，你困不困？要是不困，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梅稍有些惊异地看着我：“去哪里呀？”
“跟我走吧。”我拉着她走出了院门。一路无言，只有远处传来的鸟鸣和衣服擦过草丛的沙沙声。走到曾经的那片山花盛开的空地，我拉着她躺了下来。
“还记得这里吗？”
“嗯。”小梅转头看着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视野开阔，星光格外的亮呢。你看！”
小梅转过头看着天空：“是啊…果然格外的亮，能看到好多平时看不到的星星呢。”
凉爽的风吹过，草叶在我们身边轻轻摆荡。我转过头，看着小梅安静的侧脸。她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点弧度。
但愿这点点星光，能将你暂时从日夜的思念和忧郁中释放出来。
我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说：“小梅，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以后，我会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
小梅向我身边挪了挪，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胜哥…”
告诉了爹娘我要去秦国的那天夜里，我醒来，发现爹娘房中的灯光还亮着。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是不是爹的腿伤又犯了？我有些担心，就走到他们门口听着。
“腿还疼吗？”
“嗯…”
“那我给你多焐一会儿，你也好受点。等会儿你拿个被子把腿垫起来，看明天早上能不能消点肿。”
“春，你去睡觉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用，我倒是也不困。”
一阵沉默后，又传来爹的声音：“你还在想胜儿去秦国的事呢？”
娘叹了口气：“我是舍不得他…”
又是一阵沉默后，爹说：“我也舍不得…可是儿子大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留在我们身边吧。我们这些年尽心栽培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有个好前程吗？说起来，秦国有霸主之相，近年来又重视练兵，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娘叹道：“就是太远了，他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了…”
爹笑了一声：“临淄倒是近，可是你忍心让胜儿去辅佐齐王吗？”
“也是…只是秦国气候恶劣，又地处偏僻，我是担心胜儿去了会吃苦…”
“你放心，胜儿也不小了，该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了。真要出去闯，到哪里不都一样要吃苦吗…再说实在不行了，他还有个家可以回。”
“这孩子一向好强，只怕他不混出个名堂来不肯回家，在外受多少苦对我们也是报喜不报忧…”
“如果他不告诉我们，就说明他自己能处理。春，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是，可是孩子大了，总得有自立的能力，我们也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所以就算再舍不得，我们也得放手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爹停顿了一下，又说：“说起来，我当年听到秦王的招贤令也动过心，只是路太远，我这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不过幸好没去，不然也遇不上你了。”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娘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
“伯灵，我们要不要告诉胜儿我们当年的事？”
我回到我的房间，意外地看到小梅在门口等着我。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小梅低下头，欲言又止：“胜哥，你真的要去秦国了吗？”
我点点头：“嗯。”
“那，我和你一起去。”小梅抬起头看着我。
我笑了：“好啊！那你去跟爹娘说，只要他们同意了我就带你去。”
出发去秦国之前的晚上，我正在房中收拾行装，爹走了进来。
“胜儿，你来，爹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至今仍记得，听完爹给我讲的那个悠长的故事时，我内心交杂的震撼，悲恸，和温暖。
我不忍在此再把它写出来，而我亦知这个故事必将被后人铭记，所以，或许我也没必要再写一遍。
我终于知道了爹的腿为什么会残疾，知道了娘坎坷的身世，也知道了爹娘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在多年的同甘共苦中相知相守。我也终于明白了，当我说我想学孙子兵法时，爹的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明白了为何在我告诉爹娘我要去秦国时，一向对我期许甚高的爹娘没有告诉我要建功立业，而是一再嘱咐我，要有防人之心，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爹，娘，今生能做你们的儿子，我何其有幸。
马车已经开出一段距离了，我回头，看见爹娘还在原地向我招手，脸上挂着泪痕。
我转过身，眼泪也随着掉了下来。
小梅看了看我，并不多言语，只是靠在了我身边，陪着我一起流泪。
前路漫漫，我心中也难免有惶惑和挂念，只是，纵使有万般不舍，我也知道，从此，我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闯出一片天地。
还好，有小梅陪着我。
我转头看了看她，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马车缓缓向前，载着相拥的我们。
多年前，爹娘或许也是这样，在他们并不平坦的路上并肩前行，身边，只有彼此。
现在，我坐在秦国的军营里，写下了这些话。
到了秦国后，向秦王提起爹娘的名字时，我才第一次听说了爹在战场上出奇制胜的计谋和娘行走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手，也终于知道了，当年，是爹和田叔带着齐国的军队在马陵道大败魏军，也为秦国称霸扫除了一名强敌。
昨日，当我第一次带领秦国军队在战场上获胜的时候，我调转马头，面向东方，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乐安家中，爹娘骄傲的目光，眺望着我的方向，就像当年，我每一次学业出色的时候一样。
我和小梅已经在秦国安定了下来，我坐上了将军之位，如同爹当年梦寐以求的那样，亲自带兵征战沙场。我们的生活，比爹娘当年顺遂了许多，而也许，这正是他们得偿的夙愿。
我是孙胜。
我的生命来自母亲，那是一名女侠心中最柔软的温情。
我的名字来自父亲，那是一代兵家心中最美好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