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蝉不太记得后来是如何过去的了。

    她依稀回忆起,清晨被不断拉伸缩短又变长。海水冲刷脚边的礁石,明明是乌黑不纯净的颜色,却能激起灰白的浪来,浮了一片片奇异的泡沫。

    他们决定在原来的地方休息半天,直至太阳快落下再出发。

    开始砂金推阻了很多次,被云蝉再三强迫,最终在他临近厉声厉色之前,望着少女澄澈的双眸默了两秒,才不情愿地应下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房子,更别提云蝉开始想的欧式海景小筑。

    “大小姐,这又是你世界之外的东西了,没经历过吧。”砂金干笑了一声,简短道:“这是我的庇护所。”

    笑得真难看……明明不想笑还笑,虚伪的男人。云蝉腹诽了一句。

    砂金的庇护所名副其实,就像个临时搭的避难所,在云蝉看来更像个山洞。时隔多年,这里老的不成样子,陈旧的装置岌岌可危,所幸地形还算不错。

    海风带来一丝咸味的凉意,要开始涨潮了。

    砂金淡淡瞥了眼身旁还穿着露背小礼裙的少女,光滑流畅的脊线一路延伸到底,突出的蝴蝶骨像是藏了双翅膀,即将要破茧而出。

    他一言不发地脱下了西装外套,动作幅度很小,就在瞬间拎着领口甩了下,轻轻扔在了她身上。

    瘦窄的肩膀果然没能挂住,云蝉慌忙接住,低声抱怨了句什么。当她抬头再看砂金时,没能绷住就噗嗤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西装里要穿短袖啊。”她笑着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穿了件花色破洞T恤的潮流人,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西装是配了领子的假两件。

    奇怪的品味,不三不四的穿搭,像个原形毕露的流氓,还夹杂了点心机。

    砂金神情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相反非常轻松地扯正自己歪斜的领口,又捋平下摆的不平整之处,悠悠道:“太正式了,我不自在。”

    之前是不适应,如今是不自在。

    砂金老师,这个世界还有你的习惯之处吗,你都不像个人了。

    “所以每次你都是这么穿的?”云蝉的语气中有些怀疑。

    “当然了。”他理所当然一笑,话中有话:“你该再敏锐一点的。”

    站着很累,高跟鞋很磨脚,云蝉决定坐着再唠嗑。她早已不是什么温室里养的娇贵名媛了,毫不怕脏地伸出手掸开堆积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白葱般纤细的手指拍散浓重的黑灰色,她眼尖地瞥见了埋藏在底下一抹干涸的殷红,无比黯淡,在厚厚的灰覆盖中,好似一道无人知晓的坟。

    那座坟修筑在心脏上,被血肉相连又遮掩。坟墓背面写满死者蒙尘的一生,只可惜过去余生,包括死,也全都不属于如今眼前人,而是另一个人。

    云蝉蓝色的瞳孔中映出了这抹格格不入的红,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也暗了下来。

    场景默了好几秒,砂金倚在另一侧的岩壁上,慢腾腾打了个哈欠:“——你在看什么呀。”

    话被风带走了,没有回应。

    涨潮的势头逐渐大了起来,海浪声也愈发地响,为逼兀的山洞带来了无比重的回响,震得人耳膜都嗡嗡地响,好像跳机后遗症发作了一样。

    好吵,吵得人心慌。如他所言的潮起潮落,却根本不是有风平静地抚过海面,反而像要吞吃人的怪物……他当初怎么可能睡得好?

    云蝉依旧盯着原来之处一动不动,眼神又暗了几分,拳也跟着攥紧了。

    什么美好的回忆,什么她从未体验过的经历,她才不要经历呢,她也宁可他从未经历过这些,最好通通都忘干净了吧。

    虚伪的男人果然就是虚伪啊。

    她再也不听他的鬼话了。

    “砂金……你个大骗子。”

    *

    容不得多磨蹭,没等天黑,仅仅是在人最松懈的逢魔之时,他们便依循着情报员给的坐标,摸到了杰弗李的藏身之地。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摆脱追击的人,积蓄用来雇了一票子佣兵,躲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研发最后力求翻盘的什么东西,几乎是能撑几天撑几天,不抱无望的期待。

    “死士数目多,杀了无妨,注意别被包围。”

    砂金看着通讯器上发来的情报做了简略的概括,声音压得很低。

    “收到。”云蝉低头调试着弹夹,应了声。

    “目标有个培养多年的杀手在侧,是女人,多加小心。”砂金盯着显示器毫无感情地读着,突然愣了瞬,补充道:“留活口,揪出杰弗李真身关键在于她。”

    云蝉手停了停,突兀地问:“你认识?”

    “什么?”砂金不解地瞟她一眼,紧接着表情有些无语,“你这……你在推理之前总得依靠点论据吧。”

    很好,毫无破绽。云蝉想着,又低下头调节另一把钩索枪,半晌才说了句,“我只是太了解你了。”

    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总能听出来吧。

    砂金突然无声地笑了,有些诧异:“真的那么了解我吗?”

    “少打哑迷,我解不出。”云蝉不乐意地对他吐吐舌头,直起身,脱下了碍手碍脚的西装,活动了下手腕。

    “可以上了吗?”她眨眨眼,示意前方的暗道,想速战速决。

    砂金舒了口气。

    “上吧。”

    云蝉闻言便按下扳机,爪钩瞬间飞出枪管缠上暗道的天花板,像是自己的化身伺机而出,毒蛇再次缠绕住了藤蔓。

    砂金几乎是肢体记忆使他挡在云蝉面前了,两人保持相同的移动距离与速率,各自持好枪,边蹑手蹑脚向前行动,边戒备地保持环视四周。

    这副画面要是换别人来看一定太过眼熟,他们无数次保持相同的动作、位置与眼神,踏在每一片即将鲜血淋漓的土地上,并肩作战。

    “忘了跟你说——”

    少女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砂金没有回头,继续保持着该有的走位,耳朵却偷偷竖了起来。

    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偷偷讲了句突兀、不合时宜、调皮的话。

    “——你的T恤,还蛮可爱的。”

    *

    “咚,咚,咚。”

    里面的人听见了敲门声,把枪握在手中警戒着,其中一个前去看门上的猫眼,却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况,正当他打算打开门时——

    轰——!

    欲开门的人来不及反应便被连人带门直接炸飞,只见砂金从视线死角冲出,举起一把维克托就开始扫射敌人。重响充斥在耳畔,火光与弹药味迅速弥漫开来。

    在少年开枪的瞬间,少女抓着绳索快速小跑,轻松跃上墙保持半身攀墙的姿势,如暗夜中飞檐走壁却又步伐优雅的猫。

    云蝉一手攥绳一手娴熟地架枪,哪怕是单手也有条不紊。她以曲起的膝盖做支撑点架好武器,瞄准早已组装好的倍镜。

    刹那间,借着绚烂火光的掩护,消音后的细长子弹悄无声息地穿破空气,近乎温柔地送入了敌人的心口。

    她控制得很好,就像跳水运动员入水那刻的风平浪静,血花炸开的幅度都那么轻柔。

    为了保持风度与干净,云蝉在的战斗总不会太血腥,这也是她的行动风格之一。

    这时终于反应过来的死士们想推倒桌子作掩体却还是慢了一步,于是随着一阵枪声,这栋二层研究所里,一楼大厅里的全部敌人被全部击毙。

    二人脚步不停,手上更换了弹匣,就朝屋内冲去。

    *

    远处传来了激烈的枪声,紧接着是缓慢的脚步声与时断时续的枪声。

    随着又一阵枪声,一个尸体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直接翻了下来,掉在了一层大厅处。

    有栖遥远就听见了有节奏的枪声,却丝毫没有任何惨叫,不禁皱眉,脸色很是难看。

    她就是杰弗李养在身边多年的杀手,从浮水研究所时就跟着杰弗李伪装助手。她长期以男装示人,名声不如今日来灭口的两位响当,却也被人知道她的心狠手辣。

    有栖脚步飞快,决定和身边没上场的幸运死士去二楼看看情况。每听见一声枪响拳便紧了一分,但心中没有丝毫慌乱。

    刚通过楼梯爬上二楼,跟在高大男人身后的有栖便察觉到了不对,她几乎是在瞬间手上发力,一把推倒了前面的男人——

    “躲!”

    只见数发子弹打在了二人后面的墙壁上,她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忙不迭举起一把蝎式手枪还击。

    定睛一看,果然是砂金借着栏杆的遮挡在朝她火力全开。枪声交错下,有栖尽全力在闪避,充分的还击也使对面的少年无法保持紧密连环的攻击。

    耳边像是炸开了无数汽油桶般震耳欲聋,有栖走位了接近一分钟,快要筋疲力尽,汗浸湿她的背脊。

    这一分钟里,也有数枚冲锋子弹擦过她的身侧,破开脆弱的衣物,直直为她创造无数条血痕。

    没有遮挡物……果然还是打不过。

    快要撑不住了,有栖喘着粗气,明显感觉到自己速度在下降,神色依旧不变。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拉过了身侧一齐补枪的高大死士,就挡在自己身前。娇小敏捷的身躯在这个与她一起上来的人身后遮得严严实实。

    而猝不及防的男人直接来不及闪躲,腰部被击穿,溅开一道长长的血花。

    男人忍不住痛呼,只是声音淹没在了枪林弹雨中。他腰部力量迅速流失,无力支撑,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结果被一只坚硬的皮靴狠狠抵住了。

    “别倒!给我撑着!”

    有栖快要忙不过来,眼看这临时肉盾这么不耐揍,咬牙便掐住他的后颈,腿一抬便用力踢了上去,正中他的背中脊。

    ——很显然这样也撑不了多久。砂金面对这种卖队友行为见惯不怪,自然不会心软,却也不浪费子弹,对准死士心口来了干净利落的一枪,便俯下身填充子弹了。

    这给有栖制造了几秒的间隙,她甩开身前血流如注的男人,夺过了他的枪,便敏捷地转移到了一片木箱包围的阵地。

    随着男人直直倒下的巨响,她眯了眯眼,忙里偷闲擦了下满是血污的手,此刻持双枪便专心扫射她在意的敌人。

    而云蝉给之前的死士们一一补完刀,收拾了残局,才姗姗来迟。

    她见状率先躲到了砂金身后,随即再走位至墙角躲避双枪密密麻麻的汹涌攻势。

    云蝉用力分辨,观察到攻势的源头便是一堆木桶中的女人,那人被围得密不透风,似乎无懈可击。

    其实这也成了她的束缚,过多的掩体不是安全区,而是天罗地网。

    云蝉这么想着,在砂金拿人没辙时,毫不犹豫拉响一枚小型手榴弹便用力丢了出去——

    朝着有栖数道掩体的方向,带了闪烁的点点火星,成为一道华丽抛物线。

    “——你为什么还有手榴弹啊?!”砂金忍不住大声吐槽,但那句“我自己研制的!”回答声已被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枪声里。

    对面的有栖正和砂金刚着枪,看到手榴弹来袭,反应迅速地试图用手把榴弹拍开。

    未曾料想砂金面无表情地放下举着冲锋枪的右手,左手动作流畅地抽出手枪对准,直直朝她的方向开了一枪。

    而这一枪正好打在了手榴弹的□□上。

    轰——!

    随着一声炸响,有栖被炸飞到了一楼大厅,周围已是残渣狼藉,她只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粉碎了一样,抽干了力气,无法挣扎,更别提逃离。

    在一阵耳鸣中,她费力地睁开眼睛,通过模糊的视线,看见那个T恤被染成红色、颈间斑驳血迹的人向自己走来。

    说是人,他更像从地狱而来,手举巨大镰刀将要收割生命与灵魂的死神。这位死神眼中的神采像一片荒芜之地,似乎是心情不太美妙,有些粗暴地便将一把棕黑色勃朗宁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被爆头补枪前,有栖看到了他被破开的T恤暴露、又被血迹掩盖的锁骨间,隐约露出的半个标识。

    那应该是一圈环绕的水纹,比起水,反倒更像是无法挣脱的沼泽。她只看清了一角,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等等。”

    虽然这么说,但听到这种反派死前惯用的拖延台词,砂金才不会松懈半分,反而把枪口更往前送了送,紧紧抵在了她的眉心,快要压出一圈凹下的红印。

    有栖被压迫感重重笼罩,心态却好得出奇。她呸地吐了口血唾沫,毫不在意地扬起一个嘲讽的笑,悠悠道:“……我就知道是浮水的人来了啊。”

    闻言,站在一旁双手环胸的云蝉挑眉。

    砂金的眼神很冷,像是要将人塞进他眸中的冰池里活活浸死一般,吐出音节短暂的几个字:“杰弗李在哪?”

    “找到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眼前人模糊的脸,笑容不减:“……我好像见过你。”

    “别废话。”食指离扳机又近了几寸。

    可她仍不受威胁般淡定自若,自言自语着:“你是林弋——”

    脖子被恶狠狠掐住,那人的力道大得可怕,声音也低得吓人,“你再敢多说一句试试?”

    “——砂金,这回对了吧。”她止不住慢悠悠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一边冷着脸的少女身上,“别突然这么粗暴,把你搭档吓着了。”

    砂金下一刻便松开了她的脖颈。

    她立即剧烈咳嗽起来。

    血泡在破裂的肺里咕噜噜滚动,有栖呛得边咳嗽,边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话,“你……这些年是怎么活下去呀……?哈哈……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他不为所动,像个冷酷无情的复读机:“杰弗李在哪。”

    “……我猜,你找他不只是为了杀他吧?”有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破碎的声音中居然还能听出些轻快的语调,“你不会真的想解脱吧?”

    砂金呼吸一滞,手僵了片刻。

    “我告诉你……”她用尽全力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试图凑近了他一点,缓缓吐出三个无比邪恶又残忍的字:“你做梦。”

    “你是不是活腻了啊?”

    云蝉几乎是要控制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了,她按耐不住上前了一步又停住,她无法主宰有栖的去留,正如她现在不能凭自己心意擅自将她一枪送走。

    她精致的脸涨得通红,将快要脱口而出的f**k憋住,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形象与仪态。

    有栖想笑,却化为了阵阵连绵的咳嗽,砂金别开脸防止她吐自己一脸血的概率事件,但他堵不住她的嘴。

    “你们非人倒还挺有趣的,只是死在这种货手里,我还是不甘心……”

    “什么非人?”云蝉提炼到了重点,清冷的声音像道锋利的刃。

    砂金始终维持握枪姿势的手微微颤抖了,有栖也瞪大了眼睛,这句话像是给她带来了什么惊喜。

    “我天……你能听到这两个字?”有栖惊讶地发现了对她来说无比有趣的事情,“你的那什么也出漏洞了?你和林……砂金居然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同类啊。”

    “闭嘴。”砂金的脸煞白,只能说出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

    但有栖怎么可能听话,她将话端回归到了砂金身上,勾唇笑道:“难怪你那么在意她呀……”

    “——不会说话就去死吧。”

    那一刻砂金的神色无比可怖,像被厉鬼附身了般,声音也哑得吓人。

    他本该是怒不可遏,然后开枪打死这个撬不开嘴的攻心之人。

    可在那扳机即将按动的一秒钟里,他好像突然福至心灵,闪过一个异想天开而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于是他保持着阴冷的神色,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耳边似乎闪过冥冥之中的枪响,那是被泅在命运长河中的「因果」。

    此刻万籁俱寂,但有栖还是直直倒了下去,她没有阖眼,唇边还挂着那道始终像是嘲讽的笑,只是头上并没有本该有的血窟窿。

    那么平静,又那么诡异。

    “……你怎么打死她的?”云蝉打破了两人诡异的沉默,脸上写满了错愕。

    可最该错愕的人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醒。

    砂金一动不动,半跪在血迹斑斑的地上,默了良久,才仿佛被打开了开关似的,自嘲地笑了起来。

    “可能是很久以前吧。”他笑着笑着停下来,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凝视着眼前那具冰冷的尸体,勾起的唇角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他一瞬间感到荒诞又可笑。

    回忆着过去种种的不协调之处,命运的那把刀宛若悬在他的头顶。他战栗地将一切都收进心底,像有什么事物在荒唐地崩塌殆尽,分离崩析。

    “云蝉,你相不相信……我们早就不在原来的轨迹上了?”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画面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间定格住。

    咔哒,喀哒。

    秒针走到尽头,落在了最后的「12」处。

    少女错愕的神情,少年发凉的身躯就停在了最后一刻。命运按下了暂停键,又不知如何改动了一番,才按下播放。

    在混乱的时间线里,不知谁轻声呢喃了一句话,缱绻、又无比深情。

    下次、下次,无数个下一次,我们又会在哪条线上重逢相遇呢。

    我不想挣扎了,这样也挺浪漫的,不是吗?至此,结束吧。

    “云,我们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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