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幽暗的天空泛起青蓝色时,西装革履的少年和衣裙翩跹的少女已经在一架直升机上了。

    火红的机身穿过灰白的云层,将毫无生气的天幕燃烧起来,旋翼巨大的声响把寂静的午夜撕裂。

    砂金面无表情地握着控制杆,坐他身侧的云蝉手肘支起,托着脑袋看万里之下轮廓不明的岩壁与森林。

    两人谁也没佩戴任何防护道具,好像是在闹着玩。

    防护道具与降落伞一起被胡乱堆在了座位后方,角落放了杆TAC狙击步枪,黑漆漆的枪管很长,以超远射程闻名,显然是云蝉的宝贝。

    回归浮水之前她也是轰动一时的「最强狙击手」,极擅暗杀。砂金相比之下近战能力更强,手枪刀具不离身。

    在头顶冷冽的光线下,他腰侧的勃朗宁手枪反射出黑棕的光泽。这是旁边某人送他的,因她偏爱这巧克力般的枪身,十分亲切地叫它布朗尼。

    杰弗李放出了个假消息,又布置了替身,实际早已从法国逃到了意大利。他曾是浮水研究所的主策划之一,也是相关学术界的大牛,能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奇怪。

    于是二人就又往意大利飞去展开追杀。

    说来挺巧,刚好辗转两地都是他俩各自阔别已久的故国,但比起云蝉那种环绕全身的闲适与自如感,如今砂金貌似心情不太好,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一具空壳与神经。

    云蝉对着玻璃偷看他郁郁寡欢的神情,轻易捕捉到了那点不对劲的情绪。她抿了下唇,试探地开口:“怎么了?”

    砂金一时没回应,还以为她面朝窗自言自语,放空了几秒才恍然发觉这是在问自己,“我……还不太习惯。”

    近乡情怯吗,怎么可能。

    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回到他本该充满羁绊与存在痕迹的地方,根本无法轻松起来啊。

    他不是没回来过,他不是没考虑过向这里求救,直到付诸于实际行动的那天他才明白……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怂的时候啊,手在抖哦。”云蝉扭过头,点了点控制杆上手背细微颤动的幅度。

    砂金皱眉,“我才没有。”

    “你有。”她突然觉得这种小学生般的对话没有意义,迅速闭上嘴。

    当那点轻微的畏惧被人发现之后,紧张就会不断放大,这种感觉延伸遍布了砂金的全身——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放轻松……放轻松,吸气呼气——对,要专心!

    砂金稳定好内心深处险些破牢而出的恶魔,默念了无数遍来到中国后学的静心咒清心诀,觉得颇有成效。

    于是他继续进行高危操作……

    (此处应有bgm:STAY-火西肆)

    “喂你手伸哪去?!那不是控制杆——”

    清亮的女声在静谧的夜里倏然响起,但比起眼下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咻——

    火红机身振翅而上,直冲万里,在天际线黑暗的幕布下连翻好几个漂亮的圈圈。

    这架名为赤焰的直升机,云蝉觉得它可以如今改名叫红牛,它就像头狂暴的公牛般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还是长了翅膀头上会冒火的那种。

    经过砂金同学的优良改造,它飞得更快更猛了——在失控时也保持这一特性。

    “我的上帝,你根本就不会开飞机!我发誓再也不和你一起行动了!”

    轰隆隆的失控声下,云蝉被带得险些吐出舞会上吃的小蛋糕,她摁住狂他妈跳动的眉心,在左摇右晃的机身中稳住身体,扑向TAC确保它相安无事。

    某手抖驾驶员将飞机设置成定时自毁,便像个没事人般,淡定地笑了一下,“没救了,准备跳了吧。”

    云蝉:“……………………………………………?!”

    她几乎是要跳起来了,精致的编发也快要炸毛。

    但训练有素的意识还是让她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开始收拾降落伞,不忘扔给前面那人一个。

    他忙不迭接住,手中的物件仿佛四周包围了的浓浓怨气。

    一抬眼,搭档已经保持好了降落的姿势,嘴上埋怨不停: “赔我自驾游!你这个男司机,笨蛋飞行员!”

    “下次一定。”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名为愉悦的笑容,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在那人带了隐隐兴奋的回答下,云蝉只觉得自己挺直却又颤抖的背脊被轻轻推了一下。

    非常轻,像羽毛温柔地划过湖面,声音也如此般在身后响起:"I admit I'm a fool, so let's fly, my fateful girl.”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自己就被猛地推了下去,手被牢牢攥紧,两人如花式跳伞般姿态优美地坠落星空。

    赤焰划破长空,成了一道璀璨的流星。而慌忙带着降落伞从万米高空上一跃而下的少年与少女,也成为了夜空中最闪亮的星。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啊啊啊啊啊砂金你怎么敢推我下去!我根本没准备好!你怎么这么烦人——无理取闹的家伙!”

    鼓膜被风灌得听不见任何声响——包括她自己的高空喊话,一并被呼啸的气流吞并了。

    强烈的失重感让她意识模糊,但她还是要大声谴责这个随心所欲、做事毫无章法逻辑的男人。

    视线掠过底下的深渊,一切景物皆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他们的背景从黑的发紫转为了灰棕,那是太阳快要升起的征兆。

    云蝉用力撑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双眼,那一刹,她望见微红的脉络在脚下徐徐蔓延展开,如瑰丽壮阔的画卷。

    从高空之上俯视着巨大岩壁、无边森林……浩浩山河,尽数铺陈在她湛蓝瞳孔中。

    她自认走过看遍无数美景,却从未在日出时分……以坠机这种诡异的情况……又以降落这种奇异的视角好好看一番她所在的世界。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呼呼的风声中,砂金没听清身侧的喊声,但他也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看同一片山河。

    冬夜里刀子般尖锐的风刮得生疼,脸上温热的血渗出又迅速归为于麻木。

    而他丝毫不管,只觉得从未有一刻如此般酣畅淋漓。

    “你说错了,我不仅是笨蛋,还是胆小鬼。不敢正面迎接本该遵循的轨迹,才制造一切我乐于面对的有趣的麻烦——”

    降落伞一瞬间打开,下坠速度倏然减缓,失重感仍在,风声却减轻了。

    两人仍处在转换状态的大脑宕机中,愣了几秒,彼此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缓缓晃悠着坠落,云蝉终于半晌吐出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砂金怔住,舔了下嘴角渗出的血,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说,我自愿的。”

    并肩飞行,甘之若饴。

    *

    回到陆地上时,他们狼狈不堪。

    他们站在降落在了这片悬崖。重岩叠嶂从深海中拔地而起,矮却密集的村庄就排列在这千米高的岩壁上。

    砂金一手撑地,曲腿坐着。云蝉理好自己的裙子,双手交叠置于身后,背对他站在悬崖边,看着底下黑色的海水。

    “这里是……”

    “Verona。”身后的人脱口而出。

    云蝉转头望向他,脸上有片刻的惊讶。

    “没开玩笑,我可是意大利人。”砂金哑然失笑,“我曾经就在这里。”

    云蝉问就住这里?他点了点头。

    “你故意在这里坠机的?”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蹲下与他视线齐平,“你跟黒原待久了被传染了吧?”

    “至少我不是笨蛋飞行员,充其量是笨蛋,或者疯子飞行员。”砂金双手往后一靠,整个人向后仰去,懒洋洋道:“不要质疑我的业务能力。”

    云蝉哼了一声,“盲目自信。”

    “你明明很喜欢这样的结果。”

    被说中了心事,她立马撇过头去不理他了。

    如他所说,景色很好看,体验很奇妙,只是被风撕开的伤口至今还在咕噜噜冒血,非常疼。

    但那又如何呢?他们都无所谓了,云蝉乐意陪他闹,砂金同样。

    空气安静了片刻,云蝉终于憋不住心中不停弹出来的一个个问题了,冷不丁开口:“所以你以前在这住……就住那片小房子吗?”

    砂金抬眼看,她正指向不远处的方向。

    以温暖的亮橙与温柔的米黄为主色调的小村庄,错落有致,乱中有序,就这么排布在了一座座岩壁上,断崖与高低处全用坚固的吊桥连接起来。

    别具一格,他们仿佛闯入了油画的异世界。

    “很有色彩感啊,那里。”云蝉从艺术角度正经地评价了一句。

    “但我不住那啊。”砂金像是嘲笑她一般从鼻子间嗤笑了一声,“我住下边。”

    “……海?”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回忆着,“他们在岩壁上面,而我在下面。”

    为了躲起来,结果还是被抓住了。

    想回来求救,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真是活该。

    他慢慢打量了一番少女莫测的神情,见她不信,语气认真了点:“真的啊,别不信。头上是岩层,耳边是海浪——你一定没体验过……”

    那一刻,云蝉仿佛闻到了海水咸咸的气息,有风抚过海面,掀起无足轻重的浪来。

    结果砂金刚说完又笑着补充道:“大小姐,你没体验过的事多着呢。”

    ——然后大小姐给了他一拳。

    “然后呢?”她蹲累了,靠在他身上催促道,示意他继续讲。

    “然后……”他努力回忆着。

    ……黑色的海水透不进光,也映不出月亮。海浪声其实很吵,他睡不着觉。

    那不是什么好的经历,幸好你没体验过,也希望……你永远无法经历。

    “我忘了。”他无辜地笑了一下。

    作为补偿,他特意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一座圣堂,这里最有名的建筑。

    雪白高洁,屹立在了悬崖之上,壮观又震撼,无数虔诚的信徒迢迢万里来到这里,只为了俯下身跪拜这庞大之物。

    “我无聊时会上来这里坐坐,虽然很有名,但只有教派特定的节日才会人多,平日里的人寥寥无几。”

    云蝉歪头想了一下,抛出一个问题:“你信神吗?”

    “当然不信。”砂金接的很快,“这里只是很安静,适合散心。”

    要是真的有神明,他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该死在那里,何故创造他出来走这人间世一遭,平白受这些罪与罚。

    无论提到什么,他都保持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如死水毫无波澜。

    但云蝉还是感觉到了——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隐隐疲惫的神态,因此察觉得很熟练。

    她抑制住想抱住他的冲动,毕竟这不合时宜。大脑天人交战间她站起了身,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红紫色中。

    天快亮了,天地间鲜明的交界线上,圆日露出了一角,吐出缕缕浓墨重彩的红来。

    “天要亮了。”云蝉温柔地轻声开口,朝他伸出了手,“你想回去看看吗。”去下面。

    创造这样一场不计后果不惜代价的的事故,只为降落在这里,一定是很想回去看看吧。

    不论喜不喜欢那个地方,你会来就代表着……是想看一眼的吧?

    砂金注视着那只朝他伸来的手,脑中闪过很多切片,记忆中他第一次遇见她也是如此。

    她又拉了他一次,或者说,她早就拉起了他无数次。

    “去啊。”他满不在乎地牵住她站起来,耸耸肩。

    “——再飞一次。”

    Let's fly agian.

    一切就只发生在刹那间。

    他们纵身跃入不见尽头的深渊,血滴渗入岩层,将岩壁都染成了旖旎的红,又慢慢渗出。

    刺眼夺目的太阳映着并肩的两人,西装革履,脚底踩的岩壁很瓷实,仿佛代表这一整片大地。

    他们犹如站在了地球之顶,直面一颗巨大而又滚烫的恒星。

    云蝉静静望着那轮巨日绽出光芒。当最后一抹黑暗也坠毁于棕色深渊中,她突然对身旁人开口:

    “……如果这是地球的最后一个晚上,你会做什么?”

    砂金忽然转过身去,看向天际那片欲晓的黑暗,轻笑一声,放开右手甩了一下,甩落的血滴飞溅进深渊,半晌没有回声。

    随后他做了一个看上去似是要赴死的动作,在这万米高的积满红色血迹的岩壁上转了个身,倚着岩壁与地平线构成的角度靠在上面。

    “我不会逃。”

    他心底再次默念了一遍。

    “我就在这儿等日出,我相信就算地球消失了它也会升上来的。”

    浪漫至死不渝。

    “We have to romantic until death. ”

章节目录

浮水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弥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弥沉并收藏浮水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