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场赌约便这么定下。

    几日后上元宫宴,丞相大人破天荒的没有赴宴,还勒令钟乐仙也不许出府。

    丞相年事已高,钟乐仙也不愿违逆他,只好在叫人在凉亭里生了火,四面围上厚厚的防风棉被,与柳儿和下人们一边煮茶、一边赏雪景。

    往年的今日,都是在宫里过的,宫宴繁琐,可他们一群少年人倒是精神头足的很,散了宴席还要去东宫再摆上一桌,酒至酣时,风鸣舞剑、太子唱曲、她与别的伴读各取了趁手的乐器、吹拉弹唱好不快活。

    到了最后大伙也都宿在一处,早不分什么太子、什么伴读。

    她与风鸣还有几个女孩子睡到里间,卿兰诚和剩下的伴读们横七八竖睡在外间。屋子里整夜燃着碳,飘着浓浓酒香,屋外则整夜下着大雪,落了一层又一层,重重压在屋顶上。

    可今年到底是不一样了,彼时的东宫,万籁俱寂,伴读们早早在各自的屋子睡下,唯有太子寝殿彻夜亮着灯。

    风鸣一言不发的往盆里添了些炭,又拨了拨炭火,让它烧得更旺些,然后转身看向瘫靠在床沿的卿兰诚。

    他的手懒散地搭在酒坛上,白皙的面庞的已经爬上大半的潮红,双眼空洞无神,可眉头还紧锁着,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领口也湿了,明黄的朝服晕湿了大片。

    风鸣踢开几个空坛子凑过去闻了一下,是酒,伸手抢过卿兰诚手中的酒坛晃了晃,酒水晃动间撞击陶瓷坛壁发出“叮当”的声响,在这寂静如死水东宫好像暗夜里潜伏的恶鬼催动了手里的铃铛。

    卿兰诚的酒量一向好,风鸣知道他没醉,轻轻将酒放到一边,正儿八经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乐仙想必还在丞相府里等着,我去同她告别,明日,不必来送我。”

    说完她也不指望卿兰诚能回答,自顾自转身离去。

    拉开门的瞬间,屋外凌烈的冷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夺门而进,风鸣一顿,侧了侧头,然后就要抬脚——

    “再赌一局。”卿兰诚缓缓睁大了眼睛,踉跄着起身,歪歪倒倒的往前走了一步,通红的双目发狠似地盯着风鸣:“你不是爱赌吗?我赢不了你了,可我是太子,我的孩儿未来是荣国的皇帝,我替他与你的孩子定下一场赌约,好吗?”

    风鸣沉思了片刻,抬手将领子竖起来,她看了一眼漫天飘舞的大雪,倒像是春光里纷飞的柳絮,最终还是抬脚出了门。

    灯烛的灯芯燃尽,最后一小火光湮灭在蜡油中,殿前的一地白雪却映着月光,将门外的人的身影照得亮堂堂,许久才传来她最后温柔的一句:“好,那便叫‘柳絮之约’吧。”

    “......那夜,风姐姐是连夜来的,出了宫门一路疾驰,到了丞相府,风雪都打湿了肩头,她和乐仙娘娘单独在屋里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上出来看见我,便只叹道‘庙堂不种柳、山野自清风’,然后叫我收拾东西同她一起走。”

    风若柳说到这,狠狠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我想着,既然要走,怎么我也要先谢过乐仙娘娘,可她却拦住了我,说乐仙娘娘还睡着,我便只好先收拾东西。”

    她说着又停下,状似无意抹掉了眼角的水渍:“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我能进丞相府,全仰仗乐仙娘娘,最后也是她的贴身丫鬟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给我带上。我们走得很急,甚至没来得及备一辆马车,风姐姐把我抱上马,我们二人即刻就出了城......”

    霍卿荣听到这,轻轻眨了眨因入神而久睁的干涩双眼,这些她基本上都猜到了:那个上元宫宴皇帝亲自为太子指婚,各家争抢的太子妃之位被金定侯一举夺下,金定侯的妹妹从被人嘲笑痴人做梦一跃成为整个京城最令人艳羡的人,而众人皆知太子青睐地丞相府孤女被各家贵女嘲笑的连门都不敢出。

    这些都是皇爷爷亲口告诉她的。

    市井流传的是钟乐仙从金宜礼手里救下了小柳儿,被他记恨上,才从中作梗,让她丢了太子妃之位。

    可一国储君的正妻之位怎会因为几个少年人的小打小闹而改变。

    小柳儿不过是被蒙在溃烂的脸庞上的一张美人面皮,需得一双慧眼才能识清其下的烂疮腐肉,这慧眼风鸣有,后来的卿兰诚和钟乐仙有,如今的霍卿荣也有,唯独曾经的小柳儿没有,现在的风若柳也没有。

    “乐仙娘娘...您这金尊玉贵菩萨般的人物,怎么就因为我这贱命一条,落得如此下场......小柳儿害得你好苦啊!”

    风若柳陡然坐起身咳出一口血,悲恸哭喊着,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直直盯着霍卿荣,握着霍卿荣的手也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在丞相府门口,风姐姐抱着我上马,我看您来送我了,可你的眼睛,怎么哭得那样肿啊。”

    霍卿荣突然有些烦躁,长叹一口气,耐着性子,将风若柳唇边的血擦干净,又轻柔的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风若柳的瞳孔已经浑浊了,摸索着往霍卿荣身边爬去,措不及防从床边跌到地上,还一个劲的找霍卿荣。

    霍卿荣急忙揽住她,试图将她抱回床上,可这久病的人,此刻力气却出奇的大,反而将她也拉扯着,跌坐在地上,霍卿荣没法,只好尽力揽住她的上半身,免得她磕碰到。

    “若是早知道,您因为我这一条烂命,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便是死在那天的大雪里又如何,乐仙娘娘,我害得你好苦啊......”

    "乐仙娘娘不会怪你的。"霍卿荣生硬地开口解释道,她从没见过风若柳嘴里那个灵动鲜活的钟乐仙,她的母后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里,悲天悯人的乐仙娘娘,她哪里知道,钟乐仙会不会怪小柳儿。

    但想来,应是不会的......

    "柳姨!"

    风灵煦终于赶了回来,一推开门就看见两人双双坐在地上,立刻上前扶起她们。

    霍卿荣抬头不经意间撞进她的眼眸中,蓄满的水珠遮挡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和她说说话吧。”霍卿荣抽身,留她们二人在屋内。

    谢良人在门外等得焦急,谢良将和路元也像只无头苍蝇跟着他来回打转,见霍卿荣出来,忙迎上去,只是不等开口问,就已经见她摇了摇头。

    向来嬉皮笑脸的谢良人也忽然神情黯淡,朝霍卿荣点点头然后进了屋里。

    谢良将终归还是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当下就红了眼眶,霍卿荣上前揉揉他的头,示意他也跟着进去。

    谢良将抿着唇,轻“嗯”了一声,和路元一同进了屋子。

    霍卿荣贴心的替他们关上门,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坐下,沉默很久之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温润的人声便从身后传来——

    “阿荣还没用过膳?”

    霍卿荣听出是律子政,点了点头,示意他也坐下来一起。

    “我瞧瞧这风鸣寨伙食如何?”律子正一面坐下来伸手拿筷子,一面看向桌上,却不想,一眼先看到霍卿荣执筷的那条胳膊上,一圈格外明显的被攥出来的红痕。

    取筷子的手自然地收回来,律子镇熟练的掏出药膏递过去,无奈笑道:“等回去了,我若是盘个医馆,想是能大赚霍老板一笔。

    霍卿荣瞥一眼手边的药膏,没有伸手去接,反倒是将筷子换了个手,然后随意地将胳膊往座子上一放,又继续用膳。

    律子政看明白了,抠开小瓷盒的盖子,淡绿色的膏体散发着幽幽草药香,他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点膏体,在温热的掌心化开,然后细致的涂抹在泛红的皮肤上。

    温热的药膏之外是略带凉意的指腹,此刻正在手腕边上轻轻的打转。

    霍卿荣转头看向律子政,毛茸茸的脑袋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只看得见他微张的唇和瘦削的下巴,再往下,是他穿着的单薄春杉。

    察觉到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律子政略不自然的坐起身,盖上药盒,缓缓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霍卿荣收回视线,起身往外走:“你加件衣裳吧,手挺冷的。”

    “哦。”律子政无语的应了一声,亏他还特地用掌心的温度化开药膏,这女人,现在倒是不解风情的很了。

    心里抱怨着,眼神却直勾勾黏在霍卿荣的背影上,眼见她似乎要往寨子外面走,立马坐不住,站起身来追上去。

    霍卿荣很顺利的摸到马厩,熟练的牵出了风灵煦的马,出了寨门直上了山顶。

    山顶,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和,一座孤坟。

    霍卿荣走上前去,直到看到石碑上的那两个字,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然后转头看向刚追上来准备下马的律子政呵道:“别过来!”

    律子政被她这么一喊,虽然不明白缘由,但还是停下了动作,安静的坐在马上。

    看到律子政似乎没有打算再过来,霍卿荣将目光重新移回石碑,那上面龙飞凤舞刻着的两个字:风鸣。

    整块石碑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看得出来常常有人擦拭,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苍白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搭了上去,手心是一片冰凉:“父亲让我叫你姨母,母亲让我叫你姑姑......可我就在想,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你一定愿意我唤你老师。”

    掌心的石碑被捂出些许温度,霍卿荣收回手,转身准备离开,突然感觉硌脚,往后退几步,才看见一截柳木。

    若只是柳木原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那两指粗细的柳木一端被削得扁平,沾满泥土,像是被当作铲子用来挖过什么。

    霍卿荣这才注意到,柳木边上那一小块土地明显是被人翻动过,想到这,霍卿荣立马蹲下来拿起那截柳木开始挖。

    这被临时征用的“铲子”虽然不好用,好在被埋的东西也不深,几铲子下去就看见一截布料,再几铲子下去,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就显露出来。

    霍卿荣放下柳木,解开布包,有淡淡的香味飘散出来,是一个木盒子,香樟木,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花纹点缀,不过边角倒是被打磨得非常圆润。

    带着疑惑,霍卿荣缓缓揭开盖子,直到那一卷红纸完全暴露在眼前,瞬间变了脸色。

章节目录

帝陵同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叉卿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叉卿久并收藏帝陵同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