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霍卿荣少有的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律子政,甚至没来得及控制好面上的表情。

    那个表情,在律子政看来,感觉像是原本围绕着霍卿荣周身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瞬成了狂风骤雨,却只一瞬,快到他以为自己眼花。

    再想细看时,只见她已经转回了头,缓缓蹲下身去,慢慢将盒子端了出来,然后向自己招了招手。

    待律子政走进,霍卿荣瞪着那双大眼睛朝他看看,又低头看看地上的土坑。律子政明白过来,无奈地叹口气,认命的蹲下身捡起那根木头开始埋坑。

    一边埋,一边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挖着什么了?”

    霍卿荣语气淡淡的,就只回了一个字:“玉。”

    “哦。”见她不愿多说,律子政也没再问,手上动作加快,三两下将坑填好,起身之时,倒是无意间瞥见,那盒子里的,像是一块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印章。

    霍卿荣本是想出来透口气,只是,手指触及那张被藏进袖子里的纸张,心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像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回到寨中,各家门前檐下都已经挂上了白布。

    霍卿荣眉眼间的不耐愈发明显起来,撂下一句:“来得匆忙你还未用午膳吧,去忙吧。”便径直走进屋子直接“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徒留律子政在门口,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在原地怔愣了半晌才悄然离去。

    门内,霍卿荣倚靠在榻上,拿出那个木盒狠狠摔了出去,伴随两声巨响,木盒砸在门上又摔落在地。

    霍卿荣一只胳膊支着头,半阖着眼,用余光冷冷地盯着那木盒子,

    从正中午时到月上柳梢,霍卿荣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未动分毫。

    烛火不堪重负,早就燃尽最后一点灯油倏忽灭了,屋内渐渐就陷入黑暗中。

    “吱呀——”

    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来人一眼就瞧见了被摔在地上的盒子,弯腰捡起来往屋内走,顺手还重新点了灯:“听说你下午上山了,好不容易见到你的‘老师’,怎么回来还生气了。”

    霍卿荣身子没动,只是懒懒斜他一眼。

    谢良人一边走到椅子上坐下,一边打开木盒:“这不是你的印信,怎么装这里?”

    此话一出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霍卿荣终于坐起身,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纸张砸向谢良人:“你自己看。”

    被捏在手心一整个下午的红纸被团成一团砸进胸口,谢良人皱着眉捡起、展开、抚平,直至看清纸上的内容也陡然变了脸色:“这是,你的婚书?”

    “是。”霍卿荣咬牙切齿:“我亲手、写给、金宜书的婚书。”

    谢良人少见的在霍卿荣面前有些说不出话来,捏着那张纸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遥想那年,内廷学堂有过唯一的一次重建,就是因为这一纸婚书。

    年少气盛的卿荣帝姬生平第一次明白皇权亦非万能,气得在学堂内打砸了整整一个时辰,事后更是在被皇帝罚跪了一夜后的第二天一早,一把火烧了三间屋子。

    想到这些,谢良人其实还有些想笑,比起眼前这个低调到有些老气横秋的霍卿荣,从前的卿荣帝姬说是嚣张跋扈也不算污蔑。

    “咚咚。”霍卿荣伸手敲了两下桌子:“收起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注意到霍卿荣阴恻恻的视线,谢良人略显尴尬的将手里的婚书来回翻看,突然正色道:“你见到金宜书了?”

    “你在说梦话吗?”

    “也是,要是真见到了人,你也不至于空手回来,”不过调侃归调侃,此事确实来得蹊跷,谢良人疑惑问到:“所以,你摔的那个木盒里原本装的是这个?”

    霍卿荣已经恢复了往日淡漠的神色,闻言点点头:“嗯,在风鸣的墓前,埋得不深,我不想律子政起疑,所以用印信换了下来。”

    听及此,谢良人不禁也皱起眉头:“柳姨几乎每隔两日就会上去一次,看来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当时赐婚的圣旨满京皆知,能确定是金宜书吗?”

    “地上还有一截柳木,当年的‘柳絮之约’知情人不多,应该是他。”说起金宜书,霍卿荣实在是不能不想起那个金定侯那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不禁冷哼一声:“金家满门竟全部为国战死,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何止金家,几大世家无不是满门战死,无一人投敌,我倒是不想怀疑什么,可是,连妇孺老幼都死在各自府里,大事面前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居然如此有血性,殿下,你不觉得,过于离奇吗?”

    说到这,霍卿荣又头疼起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知你想说什么,比起满门忠烈,更像是被灭门,算了也许是我们小瞧他们了......你可知王勤的尸身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谢良人的身体本能就开始战栗。

    虎贲校尉王勤作为学堂弟子的武学师傅,不为他们学成多厉害的武功,只为强身健体以及,抗住刑讯手段,那些年他们在这位大人手里受过的苦,说是十八层地狱轮番来了一遭也不为过:“没,没敢,打听。”

    霍卿荣嗤笑一声,拿回那纸婚书在谢良人眼前晃了晃。

    谢良人灵光乍现:“倒是忘了,王校尉的丈夫就是金家的旁支。”

    “是,霍瞻说,律明攻城前,父皇下的最后一封密令就是给虎贲军的。”

    心中猜测再多终归也只是猜测,霍卿荣将婚书收好:“眼下务必要找到金宜书,这边的事情须得尽快结束,我要回京找你兄长详谈。”

    “好,还真小瞧了这个小子,竟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把这东西送到了你手里,不行,我得叫小将来再琢磨琢磨这布防——”

    “咚咚”谢良人话音刚落,外头传来敲门声:“卿荣姑娘,你在吗?”

    是律子政。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立刻恢复如常,霍卿荣还拿起茶壶亲自给谢良人到了半杯水递给他,并小声嘱咐了一句:“先排查两个寨子里的全部人口,我们在明他在暗,切记小心行事。”

    “自然。”谢良人了然,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然后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前变脸似的垂着嘴角,眼神落寞得律子政看他一眼都没想好怎么开口,还是谢良人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自顾着走开了。

    “进来吧。”

    霍卿荣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倚靠在踏上,只是这回视线落在眼前被捡起的木盒子上。

    律子政注意到霍卿荣的目光,认出这个盒子是在山上挖出来的那个,似乎就是这盒子里的东西让霍卿荣一下变了情绪:“这里面的东西于你而言很重要吗?我能看看吗?”

    “嗯。”微弱的声音从霍卿荣的鼻腔传出来。

    听她答应,律子政缓缓伸手拿起那个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才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方印信,小拇指大小的墨色印信,一面雕了一朵牡丹花,一面刻的是:霍氏卿荣。

    小小的印信棱角尖锐,用点力气戳在指腹上会有轻微痛感,这种东西一般都是随身带着,能从墓前挖出来,想来那墓主人和霍卿荣关系极好。

    律子政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印信放回去,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在那种地方?”

    “嗯?”霍卿荣抬头看向问出这话的律子政,一时之间真的很像让他去照照镜子,好看的桃花眼像是被提斗一左一右的写上了“嫉妒”两个大字。

    霍卿荣心念微动:“送人的礼物。”

    如愿以偿看到那双桃花眼的主人这回面部都扭曲了起来,又继续添油加醋:“可惜,现在被人还了回来。”

    “那他还挺不知好歹的,死了也不可惜了。”在霍卿荣不知道的地方,律子政的心思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自欺欺人似的安慰了自己一句。

    霍卿荣一怔,倒是倒是没想到他会怀疑到墓主人身上,瞬间也歇了再玩闹的心思:“那墓,是我母亲的闺中好友,与我母亲情同姐妹。”

    律子政瞬间脸一瞬间就红了一片,看像霍卿荣落寞的神色,几次张嘴都哑口无言。

    霍卿荣的情绪是瞬间就酝酿起来的,开始说起往事:“那就是风大当家的母亲,还有柳姨,从前也是母亲的好友,后来随风大当家来了越州,就断了音信,母亲故去时,心中一直挂念着姨母,所以我才来了此地,却不曾想......”

    “抱歉我失言了...”话已出口,律子政懊悔也来不及,看着霍卿荣越来越伤心还是安慰道:“卿荣姑娘也不必过于难过,世间多纷扰,如今她们同在一个世界,说不定已经重新遇见,彼此正说着体己话呢。”

    霍卿荣似乎被他的话安慰到,抹了抹眼角零星几滴泪水:“太子殿下也信鬼神吗?”

    “信,或许说应该信的,做人不自在,做鬼总能自在些吧。”律子政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和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确是很不一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卿荣脑子里一瞬间想起来很多事情,下意识附和一句:“是啊。”又眸光一沉,清醒过来,终于站起来,恢复成往日端庄矜贵的名门贵女。

    她捧起那个木盒子,取出那个印信递到律子政跟前:“太子殿下,我们做第二个交易吧,这个印信霍家会认,思朝阁也认,两处人手以后你可以直接调遣。”

    初次交易,她许诺霍家上下和思朝阁会帮助他,可明面上东宫与将军府并无交集,霍家如果想反悔,律子政就算告到御前,霍家也能说是太子殿下招揽不成反污蔑,霍家要抽身易如反掌。

    眼下,律子政如果接下这枚印信,若是他日事情败露,这就是板上钉钉的物证。

    霍瞻作为大将军,手里的兵权自不必说,单就从霍卿荣的智谋与胆量来看,她背后的思朝阁就绝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酒楼。

    律子政看着霍卿荣手里的印信,玉石戳过的指腹似乎又泛起隐隐的痛感,对上霍卿荣的视线,她依旧眸色深深。

    好半晌,他终于从她手中拿起印信,上瘾般的按压棱角,直到那股细微的疼痛切切实实从指尖传到脑子里,苦笑一声开口:“那这回霍姑娘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

    我想尽快回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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