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昏沉,被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大半的光芒。

    霍卿荣贴着墙壁,借助门上挂着的白灯笼的光芒,艰难地辨认路线。

    约莫走了有半刻钟,路上没有出现一个人影,只是空中飘飞的纸钱越来越多。

    霍卿荣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过了这个弯就是她来时那个宴会厅的院子。

    但是她静静盯着夜色中乱飞的纸钱,沉默了片刻。

    宴会厅此刻恐怕已经是倒了一大片,霍卿荣并不确定自己混入刺史的队伍里有没有被发现,但是金宜书一定识破了穿嫁衣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公仪素书对律子政的安危很在意,身在虎穴必然会更加寸步不离的守着他,风灵煦和谢良人应该也都来了。至于谢良将多半会被留在城无守家,但愿他们听劝,没有喝下被加了料的酒。

    比较难确定的是潘明合在这场婚宴中扮演的究竟是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好刺史”。

    单从她三言两语的挑拨来看,杀了太子完成二皇子的交代顺便洗劫了虎威的全部钱财然后迁回京城,怎样都是一笔划算的好买卖。

    “但是金宜书啊,你好歹也跟着我在学堂学了几年的兵法,不至于看不明白这只傻得诚恳的黄雀吧。”霍卿荣在心中暗自感慨一番。

    潘明合此时应该已经在梦里升官发财了,指望他调遣山脚下埋伏的官兵是指望不上了,还好提前埋下的暗桩看起来在虎威如鱼得水。

    此时此刻她应该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吧。

    想到这,霍卿荣心中安定下来,又细细捋了一遍金宜书可能隐藏的底牌以及己方人马,片刻后收敛了思绪,调转方向离开了回到宴会厅的路。

    金宜书,就让我来看看,你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吧。

    沿着风吹来纸钱的方向,霍卿荣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前。

    从拱门向内看去,院子里筑了一个两米高的高台,上面摆着好几个大盆,源源不断的纸钱从盆里飞出来。

    霍卿荣轻手轻脚走进去,院中并没有人,只有一间屋子亮着,明亮的灯光从窗户映照出来,模模糊糊似乎还能看见里面有两个高大的身影。

    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似乎那两个人影就只是安静的面对面站着。

    霍卿荣一步步走进,在门前停下,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思索片刻,终于抬手准备推开门。

    从四指到掌心,逐步贴上两扇门,距离近到看得清楚木头上精致的雕花缝隙里打扫不到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这扇门只要用上一点力气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开。

    “殿下,为您准备的房间不在这里——”

    身后陡然幽幽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似乎有人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她身后的院子里。

    “殿下,要去看看我为您准备的房间吗?”

    那声音又问。陌生的音色,还算熟悉的语气,还有抑制不住外露的情绪。

    “殿下,我有特地为您准备,久别的礼物。”

    欣喜、忐忑、小心翼翼。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的语速,戛然而止的停顿。

    霍卿荣垂下手臂,翻找了一下回忆,印象中,作为金定侯嫡子的金宜书,身上没有沾染一丝一毫那些世家大族污浊的秉性,反而知书达理,还少有的谦逊,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

    很少会一句话都说得磕巴,就比如现在。

    既然要找的人已经出现,霍卿荣没有晾着他的道理,转身之际深深的看了一眼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又很快收回目光。

    廊下的地面比院中要高出好几个台阶,霍卿荣从垂眸到平视,站在和金宜书同等的高度,没有上下打量他的变化,只是神情漠然扫过他的脸,认出熟悉的轮廓,然后直视他的双眼。

    金宜书下意识的就想行礼,却又生生顿住,从她走下台阶,走到近前的短短几步,漫长到从初识到猝不及防的分别都能完整的回忆一遍。

    他的殿下仍旧是那个殿下,只是从肆意活泼的孩童长成了心事重重的少女,如今她的眼神看过来,他再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了。

    “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见我?”

    她在问,也在质疑。见面的第一句,不是好久不见的问候,也不是什么你长大了之类的寒暄。

    “找我什么事。”

    冰冷还有不耐烦。帝王的威严姿态看的出来她已学有小成。

    尽管不合时宜,金宜书还是在想,她和谢家那几个人久别重逢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吗?

    明明有很多问题想问的,想问她知不知道金氏灭门的真相、想问她复国的计划里自己的位置、想问,他们的婚约还做不做数。

    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东平打进晋京的那一天,王勤突然破门宣旨的场景,皇帝下令的时候大抵也如眼前的霍卿荣一样冷冰冰的吧。

    他觉得,还是该行礼的。

    于是缓缓屈膝跪下,低垂着头颅,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殿下,您动手吧。”

    霍卿荣心里就纳闷了,投河、跳崖或者在这深山密林里自己找棵歪脖树吊死,哪样不简单了?

    所以这些做臣子的,都喜欢在君王面前,试图以那条不值几个钱的烂命相逼,好免去自己的罪责吗?

    金定侯还是真是会教,内廷学堂里谦逊有礼的金宜书也学会装腔作势了。

    霍卿荣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鞋尖几乎就要踢到金宜书的膝盖才停下:“起身。”

    金宜书听到脚步声响起就闭上的双眼又睁开,抬头看见的仍是霍卿荣那张冰冷的脸,对上她的视线,眼神中是“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的厌烦,很是听话的站了起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臂。

    霍卿荣面容严肃地开口:“东平大军于川谷关外虎视眈眈你可之情?”

    金宜书不明所以,但是看霍卿荣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还是如实回答到:“知情。”

    “越州粮少民饥你可知情?”

    “知情。”

    霍卿荣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怒火,仍旧冷静的问到:“虎威打家劫舍你可知情。”

    金宜书渐渐察觉出不对来,下意识辩解:“知情,我们劫掠的都是来往的商队,我吩咐过,不许对百姓下手—”

    “噗哧。”

    胸口的剧痛陡然袭来,金宜书错愕的低下头看向霍卿荣抵在自己胸前的拳头。

    指缝之间漏出一只银质簪头,簪子的另一头已经狠狠扎进皮肉中。

    金宜书下意识就像用手去触碰伤口,可霍卿荣的手还没离开,大手便包裹住她的手,却不敢施加任何力道。

    霍卿荣的声音已经染上一层愠怒:“你怎么敢的,嗯?”

    不等他回答,霍卿荣继续问道:“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先生教你的东西都喂狗了吗?”

    胸口的疼痛渐渐麻木,手上也传来粘腻的触感,金宜书抬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可是殿下,先生不是还教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

    “呵。”霍卿荣一声轻笑打断他,猛然将簪子拔出来,顺势甩开他的手,讽刺道:“你还真是同你的父亲一样能言善辩,难怪被虎威奉为军师。”

    二人的争论虽然夹杂着怒火与痛心,却也自觉维持着身份的矜持与体面,院落之中始终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直到一嗓子惊得鸟兽四散。

    “金先生——”

    二虎一从院外跑进来,就看见自家军师在一个瘦弱的官兵身前跪着,一下呆愣在原地,连挂在嘴边的要紧事都卡回了喉咙里,再打眼一看,军师胸前的衣裳都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金宜书无力的偏头看向他,苍白的嘴唇已然失了血色:“出去!”

    二虎这才意识到军师受伤了,又看见那官兵手上染血的凶器,当即就要拔刀冲进来砍了霍卿荣。

    “出——去。”金宜书提了全身的力气冲二虎喊道!

    “先生!”二虎被这猝不及防的吼声喝止,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先生,不好了,官府杀进来了。”

    金宜书转头看向官兵打扮的霍卿荣,很突兀地笑笑,继而又对二虎说道:“无碍,你先下去。”

    二虎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完全不明白好好的婚事怎么突然就喊打喊杀的,一想到老三还在门口奋力抵抗,就他那小身板,打也打不过,跑也不利索,急得直叹气,愤而转身跑回战场。

    没了外人打扰,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心口抽抽得疼:“殿下不也同先帝一样冷血无情吗。”

    霍卿荣皱了皱眉,冷血无情用来形容她父皇可倒真是新鲜,满朝文武谁不因为父皇优柔寡断而长叹短嘘:“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宜书听她这么问,突然愣了愣:“殿下不知情?”

    看着霍卿荣紧皱的眉头,金宜书晃晃悠悠站起身,双手离开伤处,然后慢慢举起颤抖着伸到眼前然后一把捂住了脸:“赫,赫赫,赫赫赫......”

    这声音急促又浓重,霍卿荣听着刺耳,可仍旧仔细分辨着,他似乎,在笑。

    金宜书确实在笑,还笑得异常痛快,他的殿下并不知道金家灭门的实情,她居然真的只是因为自己做了山匪而生气。

    染血的双手离开苍白的脸,留下大片鲜红,金宜书一个箭步上前抱住霍卿荣,双臂紧紧箍着她,狠狠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头埋在她的颈间,欣喜而又笃定:“太好了殿下,太好了,你不想杀我。”

    霍卿荣在他朝自己伸开双臂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后退,此刻被他禁锢在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开,紧握着簪子的手刚高高举起就停在半空中。

    “你不想杀我。”

    金宜书怎么知道自己不想杀他,霍卿荣在脑子里回忆起前两句话,微眯了双眼:“是父皇想杀了金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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