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希望我能回茶园工作。当时的我自然是不会回去的。
那年我到西江市职业中学的后勤集团工作。办理入职手续时，人事处大姐告诉我，有个与我同期，也是刚过来参加工作的小女生。
“你们都是毕业就过来的，可以交个朋友一起玩儿，回头你会见着她的。你还别说，你俩都是高高瘦瘦的，是同一个类型的漂亮女生。”
我开玩笑问她：“余姐，要是我哪天上班迟到了，请她帮我代打考勤卡，你要是看见了，你能发现那是她吗？”
那年冬天，我和陈蔚然在学校练舞房相遇。
科室主任王香香通知我们参加集体舞学习，为新春活动表演做准备。我婉言拒绝，香香说这是新员工的工作任务，科室的惯例就是每年安排新员工准备新春汇演的集体舞蹈节目。
每日一起训练两个小时，舞蹈队的成员开始日渐熟悉。在食堂、办公室、卫生间遇见彼此时，会特地打个招呼。在同龄人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我，并没有主动去结交朋友。
那年的新春汇演，我们的舞蹈节目大获成功。至少领导是这样认为的。
特地为我们办了庆功宴。那天我坐在桌尾认认真真地吃了一顿新派烤肉，这种刚传入西江市的吃法，是将猪肉切薄片放在炭火上炙烤，然后蘸白醋吃，肉香不腻，我从入席开始吃到席终。
晚上八点多，我以为终于可以曲终人散结束活动。香香又张罗着去唱歌。我推脱说有事要先走。
香香拉住我：“明珠啊，不要这么不合群哟。你回宿舍也没什么事的嘛，和我们一起去唱歌吧。”
那天晚上我们领导赵老师把自己给灌醉了，王香香喊陈蔚然扶赵老师去洗手间，并不容她拒绝，王香香将陈蔚然推过去，他半边身体倚到她身上，两人朝着走廊艰难地挪动。
赵老师看起来随时都会吐出来，真担心他几口污秽吐到她的衣领里，我站起身跟了出去。
赵老师的司机阿祥追出来问：“小尤姑娘你干什么去？”
“祥哥，我去拉屎。要不要一起？”
和陈蔚然一起，我们架着哼哼唧唧的赵老师回来。
包房里放着旖旎舞曲，香香尖着嗓子张罗着大家成双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们都组对跳着呢，香香的媚眼如丝剜向我们。
“我看尤明珠可是你们的领舞哦，她是你们当中跳得最好的吧，不然香香怎么让……”他抬手指向我。
“都好，她们俩跳得都很好！”香香滑不溜秋地应着，用她的尖甲重重地点着我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我杵在原地不动。
“赵老师，我能和您一起跳曲舞吗？” 陈蔚然脱掉外套，伸手拉住他那依然指着我的手。
他立即借力起身，手穿过臂弯按住她的背，将陈蔚然拥住往舞池中去了。
那场活动过后的星期天中午，我在宿舍楼上窗台边看书，意外地看见司机阿祥来接陈蔚然。
第二日，我在办公室走廊拦住要去卫生间的陈蔚然问她去干什么。
“去卫生间当然是去方便啊。”
“我问的是，你星期天去珑庭路19号干什么？”
“陪他练双人舞。”
我瞪大了双眼。
“每个星期天中午去，下午五点就回来了。”她接着说。
“你别去了。”我出言相劝。
她轻巧地绕过我，走开了。
直到春节假期后，阿祥再来时，却是开始敲我的宿舍门，他说陈蔚然发烧了在医务室打点滴，这次需要我临时去教赵老师跳舞。
“可我不会跳双人舞。”
“不会也没关系，随便跳跳，就是玩儿嘛。”他说。
那天我在珑庭路19号那幢沿街的三层小楼里陪他跳舞，顶楼其实是个狭小的阁楼，纵使门窗紧闭，室温却并不高，我坚持拿围巾做披肩包住我的肩背。
在这个并不适合练舞的房间，我无数次抬头看墙壁上的时钟。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快了，快了，五点前我就可以走。
“明天是元宵节，我妻子要在养老院那边陪她父母过节，她今晚不回来了。虽然你这是第一次过来，明珠啊，经过这个下午，我觉得我们应该有默契了，你知道……”
“我知道的，赵老师。我听香香姐说过，您是真的喜欢跳舞。跳舞很好啊，跳舞可以锻炼身体……”
“对！对！我尤其喜欢这个双人舞，双人舞既是灵魂的交汇，更是身体的交流，我们不应当在这种交流当中放置任何阻碍……”他伸手想扒开我的披肩，我收回双手用十指紧紧攥住不放，他用力去掰开我的手指。
披肩围巾被他扔到地上时，我开始发抖。
“冷吗？”他轻抚我的背，中年男人独有的腥臭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陈蔚然是因为这样挨过冻，所以发烧的吗。我在心底问。
那晚我在宿舍侧门的台阶上坐到天黑，终于等到归来的陈蔚然。她背对着路灯站在我面前，整个人嵌在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冻傻了吧？赶紧进屋，我们吃萝卜炖羊肉去，给你暖暖。”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一颗大白萝卜。
我没有忍住，无声地痛哭起来。
“陈蔚然，你不是病了吗，今天为什么还要赶去珑庭路19号？”
“一直都是我陪他跳舞呀，那就我陪好了。你们就不要了。”她端给我一碗暖身汤，淡淡地笑着。
“当时我叫你和我一起走，你为什么不……”
“总要有一个人留下陪他的。不然两个都走不了。”
灯光被暖身汤的热气熏得虚虚的，我拿起她桌上的书在空中挥了几下，看着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她。
“那你下次还去吗？”我执拗地追问。
“去，大概还会去三次。”
“为什么是三次？”
“你最好不要知道。”她说。
只要你能坚持早起，每天去我们单位的食堂吃早饭，终有一天，在早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坐在灯光半灭的食堂某一个角落里，将自己的存在感尽可能地隐去。那么你就有机会听到平时毫不起眼的人们比如后厨师傅，比如保洁阿姨，听到他们讨论这里所有的秘辛。
越是香艳的故事，他们越会反反复复地说。
赵老师，赵小明，他喜欢和女人光着身子跳舞，哦不，应该说，他喜欢和光着身子的女人跳舞。他们说。
珑庭路19号那幢楼以前经常传出年轻女人的惨叫。他们说。
隔了几日我在食堂吃早饭时遇到了人事处余姐。
“余姐早。”
“啊你也早，小尤姑娘，你们上次答庆功宴，吃饭……吃的还好吧？”
“挺好的，我们去吃了新派烤肉。”
“小尤，我听说……你们还去唱歌跳舞来着……”
“对，都是香香姐安排的。”
“这个，嗯，嗯，小尤啊你知道吗……”
“对了余姐，我昨天在办公室听您说有些档案受潮，我看这几天天气挺好的，要不要把档案啊文件啊整理出来，摆到你们窗台上通风的地方晾一晾？你们科室的张姐病休了，您需要帮手吗，我去帮您怎么样？我们财务科最近感觉挺闲的，都没什么活儿安排给我。”
“怎么会？这最近都在做明年的费用计划，这可是全年最……”余姐突然截住了自己话头，“你今天不忙的时候就来帮我整理吧，我待会儿去和你们主任说说，我这边缺人手的，你年轻，你来搭把手。”
“好嘞！我可有力气了，我吃完饭就去您那儿。”
每天中午吃过饭，不再午休，我要赶去人事科摊开受潮的档案。下班前再过去，将文件收回来放好。余姐夸我做事有条理又细心。
“明珠，你不要加班做哦，本来你就是额外花时间来帮忙的，千万不要加班做，来不及的话，明天我们再来收到柜子里。”
“余姐，我没家没口的，我把这堆档案收完再走。你赶紧回家给孩子做饭去吧。没事的，你回吧。”
“那我把钥匙放这了啊，你走的时候帮我锁门。钥匙我明天早上去你那儿拿。”
待她离开，将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再到套间里将档案室从里面反锁，我向着其中一个柜子走去。
那年我到西江市职业中学的后勤集团工作。办理入职手续时，人事处大姐告诉我，有个与我同期，也是刚过来参加工作的小女生。
“你们都是毕业就过来的，可以交个朋友一起玩儿，回头你会见着她的。你还别说，你俩都是高高瘦瘦的，是同一个类型的漂亮女生。”
我开玩笑问她：“余姐，要是我哪天上班迟到了，请她帮我代打考勤卡，你要是看见了，你能发现那是她吗？”
那年冬天，我和陈蔚然在学校练舞房相遇。
科室主任王香香通知我们参加集体舞学习，为新春活动表演做准备。我婉言拒绝，香香说这是新员工的工作任务，科室的惯例就是每年安排新员工准备新春汇演的集体舞蹈节目。
每日一起训练两个小时，舞蹈队的成员开始日渐熟悉。在食堂、办公室、卫生间遇见彼此时，会特地打个招呼。在同龄人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我，并没有主动去结交朋友。
那年的新春汇演，我们的舞蹈节目大获成功。至少领导是这样认为的。
特地为我们办了庆功宴。那天我坐在桌尾认认真真地吃了一顿新派烤肉，这种刚传入西江市的吃法，是将猪肉切薄片放在炭火上炙烤，然后蘸白醋吃，肉香不腻，我从入席开始吃到席终。
晚上八点多，我以为终于可以曲终人散结束活动。香香又张罗着去唱歌。我推脱说有事要先走。
香香拉住我：“明珠啊，不要这么不合群哟。你回宿舍也没什么事的嘛，和我们一起去唱歌吧。”
那天晚上我们领导赵老师把自己给灌醉了，王香香喊陈蔚然扶赵老师去洗手间，并不容她拒绝，王香香将陈蔚然推过去，他半边身体倚到她身上，两人朝着走廊艰难地挪动。
赵老师看起来随时都会吐出来，真担心他几口污秽吐到她的衣领里，我站起身跟了出去。
赵老师的司机阿祥追出来问：“小尤姑娘你干什么去？”
“祥哥，我去拉屎。要不要一起？”
和陈蔚然一起，我们架着哼哼唧唧的赵老师回来。
包房里放着旖旎舞曲，香香尖着嗓子张罗着大家成双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们都组对跳着呢，香香的媚眼如丝剜向我们。
“我看尤明珠可是你们的领舞哦，她是你们当中跳得最好的吧，不然香香怎么让……”他抬手指向我。
“都好，她们俩跳得都很好！”香香滑不溜秋地应着，用她的尖甲重重地点着我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我杵在原地不动。
“赵老师，我能和您一起跳曲舞吗？” 陈蔚然脱掉外套，伸手拉住他那依然指着我的手。
他立即借力起身，手穿过臂弯按住她的背，将陈蔚然拥住往舞池中去了。
那场活动过后的星期天中午，我在宿舍楼上窗台边看书，意外地看见司机阿祥来接陈蔚然。
第二日，我在办公室走廊拦住要去卫生间的陈蔚然问她去干什么。
“去卫生间当然是去方便啊。”
“我问的是，你星期天去珑庭路19号干什么？”
“陪他练双人舞。”
我瞪大了双眼。
“每个星期天中午去，下午五点就回来了。”她接着说。
“你别去了。”我出言相劝。
她轻巧地绕过我，走开了。
直到春节假期后，阿祥再来时，却是开始敲我的宿舍门，他说陈蔚然发烧了在医务室打点滴，这次需要我临时去教赵老师跳舞。
“可我不会跳双人舞。”
“不会也没关系，随便跳跳，就是玩儿嘛。”他说。
那天我在珑庭路19号那幢沿街的三层小楼里陪他跳舞，顶楼其实是个狭小的阁楼，纵使门窗紧闭，室温却并不高，我坚持拿围巾做披肩包住我的肩背。
在这个并不适合练舞的房间，我无数次抬头看墙壁上的时钟。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快了，快了，五点前我就可以走。
“明天是元宵节，我妻子要在养老院那边陪她父母过节，她今晚不回来了。虽然你这是第一次过来，明珠啊，经过这个下午，我觉得我们应该有默契了，你知道……”
“我知道的，赵老师。我听香香姐说过，您是真的喜欢跳舞。跳舞很好啊，跳舞可以锻炼身体……”
“对！对！我尤其喜欢这个双人舞，双人舞既是灵魂的交汇，更是身体的交流，我们不应当在这种交流当中放置任何阻碍……”他伸手想扒开我的披肩，我收回双手用十指紧紧攥住不放，他用力去掰开我的手指。
披肩围巾被他扔到地上时，我开始发抖。
“冷吗？”他轻抚我的背，中年男人独有的腥臭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陈蔚然是因为这样挨过冻，所以发烧的吗。我在心底问。
那晚我在宿舍侧门的台阶上坐到天黑，终于等到归来的陈蔚然。她背对着路灯站在我面前，整个人嵌在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冻傻了吧？赶紧进屋，我们吃萝卜炖羊肉去，给你暖暖。”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一颗大白萝卜。
我没有忍住，无声地痛哭起来。
“陈蔚然，你不是病了吗，今天为什么还要赶去珑庭路19号？”
“一直都是我陪他跳舞呀，那就我陪好了。你们就不要了。”她端给我一碗暖身汤，淡淡地笑着。
“当时我叫你和我一起走，你为什么不……”
“总要有一个人留下陪他的。不然两个都走不了。”
灯光被暖身汤的热气熏得虚虚的，我拿起她桌上的书在空中挥了几下，看着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她。
“那你下次还去吗？”我执拗地追问。
“去，大概还会去三次。”
“为什么是三次？”
“你最好不要知道。”她说。
只要你能坚持早起，每天去我们单位的食堂吃早饭，终有一天，在早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坐在灯光半灭的食堂某一个角落里，将自己的存在感尽可能地隐去。那么你就有机会听到平时毫不起眼的人们比如后厨师傅，比如保洁阿姨，听到他们讨论这里所有的秘辛。
越是香艳的故事，他们越会反反复复地说。
赵老师，赵小明，他喜欢和女人光着身子跳舞，哦不，应该说，他喜欢和光着身子的女人跳舞。他们说。
珑庭路19号那幢楼以前经常传出年轻女人的惨叫。他们说。
隔了几日我在食堂吃早饭时遇到了人事处余姐。
“余姐早。”
“啊你也早，小尤姑娘，你们上次答庆功宴，吃饭……吃的还好吧？”
“挺好的，我们去吃了新派烤肉。”
“小尤，我听说……你们还去唱歌跳舞来着……”
“对，都是香香姐安排的。”
“这个，嗯，嗯，小尤啊你知道吗……”
“对了余姐，我昨天在办公室听您说有些档案受潮，我看这几天天气挺好的，要不要把档案啊文件啊整理出来，摆到你们窗台上通风的地方晾一晾？你们科室的张姐病休了，您需要帮手吗，我去帮您怎么样？我们财务科最近感觉挺闲的，都没什么活儿安排给我。”
“怎么会？这最近都在做明年的费用计划，这可是全年最……”余姐突然截住了自己话头，“你今天不忙的时候就来帮我整理吧，我待会儿去和你们主任说说，我这边缺人手的，你年轻，你来搭把手。”
“好嘞！我可有力气了，我吃完饭就去您那儿。”
每天中午吃过饭，不再午休，我要赶去人事科摊开受潮的档案。下班前再过去，将文件收回来放好。余姐夸我做事有条理又细心。
“明珠，你不要加班做哦，本来你就是额外花时间来帮忙的，千万不要加班做，来不及的话，明天我们再来收到柜子里。”
“余姐，我没家没口的，我把这堆档案收完再走。你赶紧回家给孩子做饭去吧。没事的，你回吧。”
“那我把钥匙放这了啊，你走的时候帮我锁门。钥匙我明天早上去你那儿拿。”
待她离开，将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再到套间里将档案室从里面反锁，我向着其中一个柜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