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日近晌午，集市上卖菜的商贩大多打道回府，回家吃饭去了，沿途的店家小二急火火地招揽着生意，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避让，避让！”
远处传来马夫的厉喝声。
迎面驶来一辆通体漆黑的辇车，装潢华贵。
众人纷纷避着那马车行走，原本稠密的人群分成两条泾渭分明的路线，各自散开。
辇车四周围了几圈随行的仆从，常人只需一眼，便知道里头定是位地位不凡的王公贵族。
砰砰——
万庭栖在队伍中走着，忽然听见辇内冒出一阵敲窗的声音，连忙凑了过去。
“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队伍里有个姓蒋的侍卫，告假许久，自那事起便再没露过面，他才来府里半年，你去看看。”
万庭栖心领神会，应了声是，迟疑片刻，又看向一旁的林轩，对方也冲她眨眨眼。
舆内的人沉默片刻，道：“你跟林轩一起去。”
“是。”两人一同答到。
——
那蒋姓侍卫的住所十分简陋，万庭栖他们去的时候，他从劣质的瓷壶中倒出干涩的茶水，正要喝。
见到他们二人来，他并不慌张，一味抿着嘴笑，并不像先前那般恭敬地行礼。
果然有问题。
万庭栖在心里冷笑一声。
那男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来，拉出两张有些旧的椅子，道：“二位大人，请坐吧。”
万庭栖冷冷看着他，和林轩两人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见此情形，那人也只是苦笑，坐回原位，继续拿起瓷壶，往杯中倒水。
“二位大人，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但在动手之前，可否听小人把话说完。”杯中的热茶冒着白气，熏得人脸热。
万庭栖道：“讲。”
“两位大人，我的确出卖了殿下的行踪，告病不上差，也是因为心虚。”
万庭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只道： “你倒是坦诚，也省得我们再费事。”
那男子突然猛地站起身来，嘴唇哆嗦着，眼神颤颤巍巍地移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
林轩将剑缓缓推出了鞘，寒光闪烁的刃面与空气相接触，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声。
万庭栖抬手拦住了他，摇摇头。
噗通一声，面前的男人直接跪了下来，声音沉闷，像是准备许久似的，道：“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二位大人。”
“何事？”
“小的自幼没了爹娘，由长姐带大，今年初，她患了急症，我实在拿不出药钱，一时急迫，这才昏了头，拿了不该拿的钱，将消息出卖给三殿下。”
这理由跟她想的差不多。
男子从怀中摸索半天，拿出两枚钱袋，听声音还挺厚实，想来数额不少。
万庭栖皱着眉看那男子将沉甸甸的钱袋推到了他们二人面前，随后又深深地将头低下，埋进了阴影里。
“万大人，”他很平淡，话说得也很清楚，“我死不足惜，但尚有些积蓄，斗胆请您帮忙交给阿姐，她就住在城西的户六巷。”
“这另一袋，是孝敬大人们的辛苦费，还望您二位千万不要嫌弃。”
万庭栖沉默不语，冷冷地盯着地上跪伏的人。
僵持半晌，男子才开口道：“这是小人自己常年累月攒下的，不是脏钱，大人莫要误会。”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万庭栖抽出剑，直接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微微用力，便沁出一丝鲜红。
地上的人不回话了。
“你胆敢背叛殿下，即为逆贼，”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敢在这里提什么要求？”
那人还是一副沉默的姿态。
万庭栖朝一旁站着的林轩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动作起来。
林轩向前两步，蹲了下来，拍拍那人的脸，却没得到任何反应，他顿时脸色一变。
用力将那人身体扳过来，这才发现他已口吐鲜血，闭目而亡了。
“万大人，这……”林轩抬起头来，向她征询意见。
万庭栖轻轻地啧了一声，眼神移向旧桌上摆放着的的瓷壶，旁边杯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还是来晚一步。
林轩缓慢站起身来，右手扶住身旁挂着的配剑，道：“万大人，我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万庭栖的脸隐匿在被屋内横梁挡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林轩只听见一道极冷的声音。
“把他处理了。”
片刻后，像是妥协一般，他又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然后去城西。”
——
才下过雨的天还带着几分寒意，街道上堆砌的石砖早就裂出几道缝隙，被雨水沁着，常有倒霉的人不慎踩上去，溅得满脚的污水。
万庭栖轻轻敲了敲眼前这扇陈旧的木门，却许久无人应声。
她心中泛起困惑，转身看了林轩一眼，对方很快上前，准备也出手敲门，叫醒屋内的人。
手刚刚贴到门上，里头就传来了趿鞋起身的声音，时断时续，很是缓慢。
林轩与万庭栖对视一眼，讪讪地收回了手。
嘎吱一声，门开了。
被拉开的缝隙里冒出一颗瘦骨嶙峋的头颅，那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颇带着些病气。
“不知两位前来，有何贵干？”女子的声音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清亮，但或许是害病的缘故，她的喉咙有几分嘶哑。
万庭栖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了两枚钱袋，递了上去，道：“你弟弟给你的，拿着吧。”
女子原本枯暗无神的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亮光，她支撑着孱弱的身体，奋力一拉，愣是拽开了整扇门。
万庭栖这才注意到室内的环境。
一张破旧的床板，上面铺了一层打满补丁的薄被，桌子少了腿，被刮入室内的风带着嘎吱晃动，角落堆了好几层干柴，看上去已经进了水汽，不能再用了。
对一个病人来说，是一个极其糟糕的环境。
女子蹒跚地走到缺角的桌旁，续了水，连忙招呼他们二人进来，费力道：“二位大人，快请坐，快……快请坐。”
万庭栖不想再多事，进了屋，将钱袋直接扔在桌上，打算就此了事，不料却被那病女死死拽住了胳膊。
“你……？”她用力一扯，竟未能挣脱，不免有些惊讶。
“大人，”病女披着头，干枯的发结成了块，凌乱的发间亮出一只昏惑的眼，“我弟弟，他，他怎么样了？他上次回来，给我买了药，说有事情忙，便再也没有回来。”
“大人，求您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万庭栖杀过很多人，也摆脱过很多人的追杀围堵，但在此时，她发觉自己竟有些难以发力。
她居然挣脱不开这个脆弱病女的手。
见状，林轩快步赶了上来，将那病女的手从万庭栖身上用力拿开，冷声道：“你弟弟平日里事务繁杂，托我们给你带些银两，仅此而已。”
“那，那就是他没事了？”女子如释重负，“我平时躺在床上，就爱瞎想，老想着，他要是回不来了，该怎么办，唉，我不该乱想，不该乱想！”
万庭栖移开眼，道：“走吧。”
林轩看了那仍在碎碎念的女子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习武之人，脚力一向是快的，他们很快便离开了城东，破旧的户六巷渐渐隐入蒙蒙细雨之中。
万庭栖大步朝前，没有回头，二人沉默着走上回程的路。
她血刃无数，身上早已背了无数孽债，照理来讲，早就不会对任何事有所犹疑了。
但又好像不是。
她真的想过这样的日子吗？这种腥杀无度，毫无情念的日子？
万庭栖脑海里闪过那个瘫倒在地的青年男子，又回忆起那个骨瘦如柴的病女。
尽管极其不想承认，但万庭栖还是能感觉出来一件事，一件被忽略了很久很久的事。
她似乎有一点后悔。
——
日头西斜，街上又热闹起来，摊贩张罗着简朴的店面，拼命吆喝着客人。
“小二，来两个小菜。”林轩挑了个靠近店家的位置坐着。
“好嘞好嘞，客官您稍等片刻，马上来！”
万庭栖卸去遮面的斗篷，一手按着有些酸痛的太阳穴，闭目养神。
“万大人，”林轩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一提酒，喜气洋洋地递给她，“您喝酒。”
“我不喜欢喝酒。”万庭栖别过头，道。
“大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喝酒喝酒，消的是愁，喏。”林轩把那坛酒往她手上推了推，酒液摇晃，叮咚作响。
“林轩，你为什么来镐京城做侍卫？”万庭栖也许是累了，仍旧闭着眼。
“大人，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只求一个衣暖饭饱，再无其他。”
“嘁。”万庭栖轻笑了一声，直起身子，睁开了眼，接过那坛酒，细细摩挲着上面张贴的红纸。
林轩拿出两枚瓷碗，满上了酒，本想想递一杯给万庭栖，但见对方不应，只好自己饮下。
“万大人，你又为什么做这份差使呢？”
万庭栖抬起头，看向市镇尽头落下的日暮，昏黄的光映照在脸上，并不刺眼，她又垂下眸子。
“我有我的理由。”
“人活在世上，自然各有各的缘由，万大人，相逢即是缘分，我敬你一杯。”
“好。”
杯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避让，避让！”
远处传来马夫的厉喝声。
迎面驶来一辆通体漆黑的辇车，装潢华贵。
众人纷纷避着那马车行走，原本稠密的人群分成两条泾渭分明的路线，各自散开。
辇车四周围了几圈随行的仆从，常人只需一眼，便知道里头定是位地位不凡的王公贵族。
砰砰——
万庭栖在队伍中走着，忽然听见辇内冒出一阵敲窗的声音，连忙凑了过去。
“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队伍里有个姓蒋的侍卫，告假许久，自那事起便再没露过面，他才来府里半年，你去看看。”
万庭栖心领神会，应了声是，迟疑片刻，又看向一旁的林轩，对方也冲她眨眨眼。
舆内的人沉默片刻，道：“你跟林轩一起去。”
“是。”两人一同答到。
——
那蒋姓侍卫的住所十分简陋，万庭栖他们去的时候，他从劣质的瓷壶中倒出干涩的茶水，正要喝。
见到他们二人来，他并不慌张，一味抿着嘴笑，并不像先前那般恭敬地行礼。
果然有问题。
万庭栖在心里冷笑一声。
那男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来，拉出两张有些旧的椅子，道：“二位大人，请坐吧。”
万庭栖冷冷看着他，和林轩两人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见此情形，那人也只是苦笑，坐回原位，继续拿起瓷壶，往杯中倒水。
“二位大人，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但在动手之前，可否听小人把话说完。”杯中的热茶冒着白气，熏得人脸热。
万庭栖道：“讲。”
“两位大人，我的确出卖了殿下的行踪，告病不上差，也是因为心虚。”
万庭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只道： “你倒是坦诚，也省得我们再费事。”
那男子突然猛地站起身来，嘴唇哆嗦着，眼神颤颤巍巍地移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
林轩将剑缓缓推出了鞘，寒光闪烁的刃面与空气相接触，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声。
万庭栖抬手拦住了他，摇摇头。
噗通一声，面前的男人直接跪了下来，声音沉闷，像是准备许久似的，道：“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二位大人。”
“何事？”
“小的自幼没了爹娘，由长姐带大，今年初，她患了急症，我实在拿不出药钱，一时急迫，这才昏了头，拿了不该拿的钱，将消息出卖给三殿下。”
这理由跟她想的差不多。
男子从怀中摸索半天，拿出两枚钱袋，听声音还挺厚实，想来数额不少。
万庭栖皱着眉看那男子将沉甸甸的钱袋推到了他们二人面前，随后又深深地将头低下，埋进了阴影里。
“万大人，”他很平淡，话说得也很清楚，“我死不足惜，但尚有些积蓄，斗胆请您帮忙交给阿姐，她就住在城西的户六巷。”
“这另一袋，是孝敬大人们的辛苦费，还望您二位千万不要嫌弃。”
万庭栖沉默不语，冷冷地盯着地上跪伏的人。
僵持半晌，男子才开口道：“这是小人自己常年累月攒下的，不是脏钱，大人莫要误会。”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万庭栖抽出剑，直接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微微用力，便沁出一丝鲜红。
地上的人不回话了。
“你胆敢背叛殿下，即为逆贼，”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敢在这里提什么要求？”
那人还是一副沉默的姿态。
万庭栖朝一旁站着的林轩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动作起来。
林轩向前两步，蹲了下来，拍拍那人的脸，却没得到任何反应，他顿时脸色一变。
用力将那人身体扳过来，这才发现他已口吐鲜血，闭目而亡了。
“万大人，这……”林轩抬起头来，向她征询意见。
万庭栖轻轻地啧了一声，眼神移向旧桌上摆放着的的瓷壶，旁边杯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还是来晚一步。
林轩缓慢站起身来，右手扶住身旁挂着的配剑，道：“万大人，我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万庭栖的脸隐匿在被屋内横梁挡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林轩只听见一道极冷的声音。
“把他处理了。”
片刻后，像是妥协一般，他又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然后去城西。”
——
才下过雨的天还带着几分寒意，街道上堆砌的石砖早就裂出几道缝隙，被雨水沁着，常有倒霉的人不慎踩上去，溅得满脚的污水。
万庭栖轻轻敲了敲眼前这扇陈旧的木门，却许久无人应声。
她心中泛起困惑，转身看了林轩一眼，对方很快上前，准备也出手敲门，叫醒屋内的人。
手刚刚贴到门上，里头就传来了趿鞋起身的声音，时断时续，很是缓慢。
林轩与万庭栖对视一眼，讪讪地收回了手。
嘎吱一声，门开了。
被拉开的缝隙里冒出一颗瘦骨嶙峋的头颅，那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颇带着些病气。
“不知两位前来，有何贵干？”女子的声音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清亮，但或许是害病的缘故，她的喉咙有几分嘶哑。
万庭栖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了两枚钱袋，递了上去，道：“你弟弟给你的，拿着吧。”
女子原本枯暗无神的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亮光，她支撑着孱弱的身体，奋力一拉，愣是拽开了整扇门。
万庭栖这才注意到室内的环境。
一张破旧的床板，上面铺了一层打满补丁的薄被，桌子少了腿，被刮入室内的风带着嘎吱晃动，角落堆了好几层干柴，看上去已经进了水汽，不能再用了。
对一个病人来说，是一个极其糟糕的环境。
女子蹒跚地走到缺角的桌旁，续了水，连忙招呼他们二人进来，费力道：“二位大人，快请坐，快……快请坐。”
万庭栖不想再多事，进了屋，将钱袋直接扔在桌上，打算就此了事，不料却被那病女死死拽住了胳膊。
“你……？”她用力一扯，竟未能挣脱，不免有些惊讶。
“大人，”病女披着头，干枯的发结成了块，凌乱的发间亮出一只昏惑的眼，“我弟弟，他，他怎么样了？他上次回来，给我买了药，说有事情忙，便再也没有回来。”
“大人，求您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万庭栖杀过很多人，也摆脱过很多人的追杀围堵，但在此时，她发觉自己竟有些难以发力。
她居然挣脱不开这个脆弱病女的手。
见状，林轩快步赶了上来，将那病女的手从万庭栖身上用力拿开，冷声道：“你弟弟平日里事务繁杂，托我们给你带些银两，仅此而已。”
“那，那就是他没事了？”女子如释重负，“我平时躺在床上，就爱瞎想，老想着，他要是回不来了，该怎么办，唉，我不该乱想，不该乱想！”
万庭栖移开眼，道：“走吧。”
林轩看了那仍在碎碎念的女子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习武之人，脚力一向是快的，他们很快便离开了城东，破旧的户六巷渐渐隐入蒙蒙细雨之中。
万庭栖大步朝前，没有回头，二人沉默着走上回程的路。
她血刃无数，身上早已背了无数孽债，照理来讲，早就不会对任何事有所犹疑了。
但又好像不是。
她真的想过这样的日子吗？这种腥杀无度，毫无情念的日子？
万庭栖脑海里闪过那个瘫倒在地的青年男子，又回忆起那个骨瘦如柴的病女。
尽管极其不想承认，但万庭栖还是能感觉出来一件事，一件被忽略了很久很久的事。
她似乎有一点后悔。
——
日头西斜，街上又热闹起来，摊贩张罗着简朴的店面，拼命吆喝着客人。
“小二，来两个小菜。”林轩挑了个靠近店家的位置坐着。
“好嘞好嘞，客官您稍等片刻，马上来！”
万庭栖卸去遮面的斗篷，一手按着有些酸痛的太阳穴，闭目养神。
“万大人，”林轩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一提酒，喜气洋洋地递给她，“您喝酒。”
“我不喜欢喝酒。”万庭栖别过头，道。
“大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喝酒喝酒，消的是愁，喏。”林轩把那坛酒往她手上推了推，酒液摇晃，叮咚作响。
“林轩，你为什么来镐京城做侍卫？”万庭栖也许是累了，仍旧闭着眼。
“大人，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只求一个衣暖饭饱，再无其他。”
“嘁。”万庭栖轻笑了一声，直起身子，睁开了眼，接过那坛酒，细细摩挲着上面张贴的红纸。
林轩拿出两枚瓷碗，满上了酒，本想想递一杯给万庭栖，但见对方不应，只好自己饮下。
“万大人，你又为什么做这份差使呢？”
万庭栖抬起头，看向市镇尽头落下的日暮，昏黄的光映照在脸上，并不刺眼，她又垂下眸子。
“我有我的理由。”
“人活在世上，自然各有各的缘由，万大人，相逢即是缘分，我敬你一杯。”
“好。”
杯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