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后悔?”

    那声音飘渺如云烟,顷刻便消散在图兰大地上。

    牧辛衣衫破败地倒在一片血泊中,身上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手里的弯刀早已不知去向,随身的骨鞭也已碎作几截。四周横七竖八地倒着些看不清容貌的尸体,不远处的大火炙烤着空气,滚滚热浪不断袭来。

    起初刀砍过来,牧辛还知道闪躲,还知道提刀格挡;后来刀砍过来,她还知道痛,还知道伤的是哪儿;最后刀砍过来,她只眼睁睁地看着,硬生生地受着。

    现下她累极、困极,抬眼看不清天,伸指触不到地,也分不清那声音是人是鬼。

    “后悔?后悔什么?”

    牧辛终于艰难地张嘴,干裂的嘴唇又将旧的血痂撕开,喉管如被烈火烧过,嘶哑干涩到听不见半分声响,那话就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是后悔刺杀梁国公主?还是后悔忤逆丹央多泽?

    若说后悔,那岂不是从前的桩桩件件都要去忏悔?那些她做过的事,那些她杀过的人,难道她后悔就都能重来?

    做便是做了,没什么可后悔的。她有此结局,不过是一生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罢了,她认了。

    直至此刻,牧辛才信了从前德吉同她讲过的话——人只有快死了,才会想起从前做过的恶。

    德吉听到自己的死讯,应该会十分高兴吧!高兴的,又何止德吉一个呢?连牧辛自己也没料到,她的因果会来得这样的仓促。

    彼时她还是丹央多泽最器重的部下,是戈卓尔部举足轻重的存在,是图兰草原上最年轻的女帅。

    她可以骑着骏马飞驰,将手里的骨鞭舞得猎猎作响;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敢忤逆。

    如今,她却要死在这边境之地,葬身于火海之中,埋骨于黄沙之下,最后连个收殓尸骨的人都找不到。

    也许终究是她做错了吧!又或许她从来没有对过。

    日照中空,当是刺眼灼热,牧辛疑惑这样好的光照竟没半点温度,如同幼时达哇湖的月亮。

    牧辛是早就记不得阿父阿妈的模样了,她只记得他们的尸体引来秃鹫,险些连她一起叼走。

    后来,她一路躲着秃鹫野狼到了达哇湖,便开始独自一人在达哇湖边过活,那里水源充沛,既可以解决她的饮水,也能伺机捕到些觅水的动物充饥。

    初次见丹央多泽,她正在跟一只瘸了腿的老狼抢兔子。

    “你是打算一辈子跟它们抢肉,还是打算跟我走?”

    丹央多泽骑在马背上,下巴微扬,双眸似达哇湖的月般浩瀚深邃,橘黄色的夕阳镀在他红黑族绣的王袍上,那一刻宛如天神临世。

    牧辛看迷了眼,也乱了神,丹央多泽还没跟她讲去要哪里,牧辛却想要跟他一辈子,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

    她的确是用一生在追随丹央多泽。

    她长期营养不良,身材发育自然落后同龄人一大截,可见到丹央多泽与族兄打架,她会发了疯一样冲进去,像护食的小狼崽子,哪怕头破血流也绝不松口。

    图兰草原上没有不受伤就可以长大的人。

    丹央多泽毕竟年长牧辛四岁,与人争强斗狠尚有分寸,可牧辛不一样,她打架从不管后果,对别人下手极狠,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牧辛本就悟性极高,也从不在一个地方犯两次错,那些实战中的经验也渐渐积累成她阴狠的手段,助她成了丹央多泽最强大的左膀右臂,成了戈卓尔部除丹央多泽外最耀眼的存在。

    那年她与丹央多泽初征伊祁延部就获大捷。

    伊祁延部与戈卓尔部是图兰草原上的累世宿敌,二者本就是实力相当,你胜我败亦是常有之时,可那时戈卓尔部已在数次交锋中输给了伊祁延部,那次出征却让伊祁延部在气势高涨之时吃了败仗,老戈卓尔王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就连整个戈卓尔部都在欢呼雀跃。

    月神节上,按照惯例胜者诸事皆可求,连老戈卓尔王和老王妃都有意撮合他俩,丹央多泽却拒绝得干干脆脆,如今想来,那时他就已表明心迹了啊!

    可不过就是那时老王妃打趣的一句“你以后嫁给多泽了也要叫我阿妈”,牧辛却当了真。

    彼时她也不过十五六岁,懵懵懂懂尚不知爱为何物,更遑论如何去爱人。

    她固执地把自己当成了丹央多泽的妻,当成了戈卓尔未来的王妃。

    图兰草原本就民风开放,青年男女成婚之前与他人欢好都是常有的事,加之丹央多泽本就地位尊贵,又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自然有不少女子上赶着往前凑,牧辛却拿着那场大战中得来的骨鞭,将其中一个女子活活抽死了。

    那女子的阿父阿妈阿兄告到老戈卓尔王跟前,按照戈卓尔部的规矩,无故杀人者需割肉陪葬,老戈卓尔王虽气极但念及牧辛是难得之帅才,只罚她跪于女子墓前七天。

    丹央多泽闻讯赶来,看着牧辛微微皱了皱眉,双眸中情绪翻转复杂,却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在墓前陪了她七天。

    牧辛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来,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啊!

    他不是来陪自己的,他是来向那名惨死的女子忏悔的,因他之故,无辜枉命,是己之过,只怕从那时起,在他心中自己就永无可能了吧!

    随后,牧辛脸上的笑渐渐扩展开来,她本就力竭,那笑更像是耗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

    原来,他真的从未爱过自己啊!

    从未爱过自己,所以才会助长自己飞扬跋扈阴辣狠毒,方可炼成为一把趁手的刀,杀人于无形;从未爱过自己,所以才会面对自己的喜爱收放自如,拒之千里;从未爱过自己,所以才会听从崖无期的话,为了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就马不停地奔往梁国。

    图兰草原上流传着一句古话:图兰之上,强者为王;王征四胜,孑然余生。

    崖无期那神棍预言丹央多泽会成为一统图兰草原的王,但他也逃不过图兰王的宿命。崖无期耗尽心血,最终卜算出唯有月曜日金星伴月时出生的东边女子可破这宿命。

    笑话!自己追随丹央多泽多年,图兰草原上谁人不知她爱丹央多泽?凭什么那个狗屁梁国公主一出现,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多年念念而不可得的东西?她一个异族人,又凭什么能嫁给丹央多泽、做戈卓尔的王后?

    喜欢的东西要抢过来拽在手里,她也向来喜欢用些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丹央多泽执意要娶那梁国公主,她改变不了丹央多泽,那就只能杀了那梁国公主。

    恨只恨她技不如人,一路截杀都没能要了那梁国公主的命。事败,丹央多泽下令将她发配到戈卓尔的最边上,命她此生无令不得出。

    牧辛笑了良久,可干瘪的喉管始终发不出半点响声,直至最后呕出一大口鲜血,血反呛进气管,引得她剧烈咳嗽,这才敛了笑。

    当初梁国那一鞭子还没抽到公主身上,她自己就已经被丹央多泽刺伤了手,那时她就该明白,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能动。

    可惜这道理她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说来也是可笑,丹央多泽对那梁国公主有目共睹,那样明目张胆的偏爱偏偏就自己看不穿,竟然还妄想杀了那梁国公主取而代之,所以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倒也不冤。

    牧辛挣扎着想翻个身,半晌过后也还是躺在原地不得动弹。

    她想起来今日又是月神节了,丹央多泽就在今日迎娶那位月曜日金星伴月出生的梁国公主,那公主日后会给他生几个孩子,到时丹央多泽就算成了图兰的王,也落不到无妻亦无子的境地了。

    如此看来,崖无期也不全是个神棍。

    丹央多泽将她发配至此,应该也是料到若杀了她,必定引得伊祁延部虎视眈眈;可若留她性命,那梁国公主必定性命不保。这边境之地,是个最好不过的去处了,既能远离他的心上人,又能震慑伊祁延部。

    只是他此般英明算计,能算到伊祁延部会趁着他大婚发起偷袭吗?能算到自己会葬身此地吗?

    他会难过吗?

    牧辛想了想,他本就盼着自己去死,在大婚之日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更省了他亲自动手,他合该高兴才是,又怎会难过?试问,她若死了,图兰草原上又有谁会难过?

    牧辛记得在达哇湖边第一次见丹央多泽,记得在月神节上她给他跳的图雅舞,记得打了胜仗之后她给他献的头羊。

    她从没在乎过图兰上草原上的任何人,可她在乎丹央多泽,豁出性命地在乎他。她甘心做他的弯刀,做他的护盾。

    她爱他,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她把她的一颗心都捧给他了,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要呢?

    他宁可去爱那不过几面的梁国公主,却始终不肯爱自己,偏偏不肯爱自己。

    火势渐近,牧辛隐约中好像看到了天上的秃鹫在盘旋。终于,她叹了一口气。

    不爱就不爱罢!

    她不过是个达哇湖边捡来的孤女,没死于野狼之口,也没饿死在达哇湖边,还能在图兰草原上东征西战,最后一路做到了戈卓尔的女帅。

    纵使心狠手辣又如何?纵使臭名昭著又如何?她终究是肆意活了二十二年,这一生不亏。

    后悔吗?

    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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