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做的鱼的确天下无敌——天下无敌的难吃

    时隔四年,牧辛再次想起狄秋的鱼,仍是心有余悸。

    那是某种你很难用酸甜苦辣咸来具体形容的味道,说不清是鱼养在了眉里的蛊池中,还是狄秋拿蛊做了鱼。平心而论,牧辛觉得她在达哇湖边吃的生冷腐肉都比那鱼好上千倍万倍。

    她当初真是信了叶姰的邪。

    仅那一次,就让牧辛后悔活了下来。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好好地活下去。

    如今这副身体,除了还拥有着那个叫牧辛的人的记忆,从名字、声音、容貌到身材、动作、武功,没有一样是原来那个牧辛该有的样子。

    明明是个明艳善战的图兰女子,如今却成了个无盐无德的汉女子。明明早该成为戈卓尔边境的一具枯骨,如今却好好地在这皆兰江边垂钓。

    牧辛也分不清这上天对她好还是不好了。

    从前的牧辛,不仅容貌艳丽、身材姣好、能歌善舞,骑马打仗、上阵杀敌更是不在话下。

    如今她呢?不仅相貌平平、身材平庸,莫说骑马打仗、上阵杀敌,就连唱歌跳舞她都难以驾驭。

    叶姰说她伤得实在太重,原本的肌理皮肤已经难以维持,只得重塑。这重塑过后的身体,自然没了之前那些摸爬滚打日积月累形成的肌肉记忆。

    至于她的嗓音,也是因为在那场大火中被热气灼伤,叶姰不得已进行修治,这才发生了改变。

    叶姰的弦外之音牧辛自然是听得懂的。世上已无牧辛,如今活下来的这个,叫叶若水。

    若水,上善若水。她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如何担得起上善二字?

    “咕咚!”

    一块石子砸进了不远处的江里,激起的水花溅得老高。

    “咕咚咕咚咕咚......”

    一连串得石子被人泄愤似的甩进皆兰江,那石子越丢越近,眼看激起的浪花就要溅到牧辛身上。

    只见牧辛不动身色地伸手将泼墨油纸伞往前横了横,随后听见“噼噼啪啪”的水击打在伞面。

    牧辛扯了扯鱼杆,将油纸伞立起。

    此地位处皆兰江上游,僻静幽远,知道的人甚少,却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是以,牧辛不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自她醒来就总喜欢坐在窗边发呆,估计是那模样像随时会跳下江去,于是叶姰和狄秋就变着法的将她带出去。

    起初时逢寒冬,加上她初醒活动不便,就只在街上走走转转。第二年春天到了,叶姰便提议去三叉林看看。等到入夏,她身体就基本恢复正常了,狄秋便带着她越走越远。

    走得越远,见得越多,牧辛就越不想劳身动骨。她很满意三叉林埋骨,再看别处也是无趣。

    于是在皆兰的这四年,她只热衷于两件事——钓鱼和礼佛。倒也不是真的喜欢,只是这样,才能教叶姰和狄秋放心。

    她们比她本人更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怎么?你爹又揍你了?”

    “哼!”

    狄秋眼见泄愤不成,便合衣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这一扎,激起浪花四射。牧辛只将书娄往身后藏了藏,却不躲那激溅的水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

    见牧辛被浇湿,狄秋爽朗地笑了起来。

    牧辛将鱼竿插进泥土里,起身拧着湿透的衣衫,看着狄秋说道:“还未入夏,江水凉不凉你自个儿知道,赶紧上来,这回我可不拉你。”

    “我不!”狄秋转身游到水中的一块巨石上歇着,此时还未到雨季汛期,巨石还在水面露着头。

    “说说吧!你爹又怎么你了?”牧辛将拧皱的衣服抖散,随口问道。

    狄秋不过是个十三的孩子,喜乐好恶全都写在脸上,这次左不过也是些无关痛痒的荒唐事,牧辛这样想。

    “不许跟我提他!我以后都不会理他了。”狄秋背对着牧辛生着闷气。

    牧辛看着狄秋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在想,若她阿父还活着,她会不会也如狄秋这般,与阿父发生争执后也撒泼打滚。

    “嗯,那好吧。”牧辛顺着狄秋的话说道。

    “你都不关心我!”狄秋转身控诉道。

    牧辛笑道:“那你告诉我,这次你爹又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他!”狄秋本是打算提高音量控诉一番,哪成想心中的委屈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竟呜呜呜地趴在石头上哭了起来。

    “他...他要...将奶奶...奶奶留给我...留给我的红晶石...拿去...拿去送人!”狄秋抽抽泣泣,语不成调。

    牧辛笑了,她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般喜爱那些红红绿绿的宝石,还有各种新奇的首饰、好看的衣服。不仅如此,以她在戈卓尔的身份地位,她几乎从不缺宝石首饰衣服。

    往事如烟,思来想去半晌,牧辛这才突然意识到,过往那些年岁,直至她战死,丹央多泽竟是从未送过她任何礼物。

    嗯,她想了想,倒也不全是。丹央多泽是送过她一把漂亮的绿松石匕首的。

    不过是在她被发配戈卓尔边境前。

    那时的丹央多泽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来了,让她好自为之。

    什么好自为之,不过是让她自戕的另一种说法罢了。丹央多泽护妻心切,如何容得下她安稳于世?

    可惜她没能遂了丹央多泽的愿,不但没拿那匕首自戕,反而在骨鞭碎了以后用它御敌。

    只是那匕首还没扛两下呢,就被砍成两截,害得她不得不用肩硬生生扛下那迎面来的大砍刀。

    果然,好看的东西不好用。

    这四年,牧辛总觉得自己在佛学上颇具造诣,于是她认真地总结到:她跟那匕首,都是孽缘。

    缘何?

    当初在梁国皇宫,她就是去抢那梁国公主的红晶石,才被丹央多泽刺伤。当时丹央多泽用的可不就是那把孽缘匕首?

    这么说来,这红晶石也是个冤孽啊!当初她费尽心思去抢,如今狄秋趴在水中哭。

    “那你同我好好讲,若你在理,我这就去帮你找叶神医,咱们一起去劝你爹。”

    牧辛安慰道,她实在怕狄秋哭背过气去,她可不会水,到时候想捞都捞不回来。

    “那对红晶石,原本就是奶奶留给我的!”狄秋趴在石头上大声地指控着。

    “爹他已经抢走了一颗了,如今连这唯一剩下的都要一起抢走,他太不讲理了!”

    牧辛眉头紧锁,那红晶石,原本是一对吗?

    “他说什么这次不一样,还说这牵扯了梁国皇室和草原的图兰王,他不能不给,不敢不给......”

    “图兰王?”牧辛稍感诧异。

    “那个叫什么央什么多泽的。”狄秋显然无暇同牧辛解释图兰王是谁,她继续控诉起来:“我爹他哪次不是这样?一堆道理!”

    时隔七年,咋闻丹央多泽,牧辛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在这西南之地太久,消息自然闭塞,竟连丹央多泽一统草原称了王都不知道。不过也对,以她现在的性子,就算有人在街上同她讲图兰草原上的事,她也不会在意。

    “别人要什么他都给,我要什么都不给,我还是不是他的女儿!”狄秋自顾自地说着。

    牧辛的心早却已拧成了一团。

    是了,能让皆兰主双手奉上宝石的人,除了归附的梁国,还能有谁?

    当初她随丹央多泽入梁国,恰逢梁国公主殷黎生辰。八方来贺,众多贡品中,那红晶石璀璨夺目,颇具王室之资,在它面前,其他物品都瞬间黯然失色。是以,她和殷黎同时相中了它。

    没有阿妈给她准备嫁衣,她可以自己做。但她想嫁给丹央多泽,就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嫁衣。她正缺那样一颗可以匹配她身份的红晶石,来镶在她的嫁衣最显眼的腰带上。

    她想要,殷黎自然不肯给。在那梁国朝堂之上,殷黎口吐莲花有理有节,赢得满堂喝彩。

    她又何时受过这等屈辱?于是抽出骨鞭朝殷黎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上抽去,骨鞭才一出手,还未近殷黎身,她就被刺伤了。她与殷黎的第一次交锋也就此败下阵来。

    那时的她,喜欢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抢来据为己有,所以凡事只论她喜不喜欢。她看上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

    于是她设计陷害了殷黎的贴身侍女,为了保那侍女的命,殷黎只得将那红晶石拱手相让。

    可抢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因着丹央多泽那句冷若冰霜的话:“有些东西,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必费尽心机去抢。”

    那时那景,纵使骄傲如她,也听懂了这话里未言明的意。抢来的要还回去,不是她的,她抢来也留不住。

    骄傲自尊被踩得细碎,她最终还是亲手奉上了那颗红晶石。

    红晶石是专门找匠人掐丝镶在她的嫁衣上,于是她连同那件亲手做好的嫁衣,一起送给了戈卓尔的王后,还给了丹央多泽的心上人。

    她可真真儿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她从梁国公主那里抢来的红晶石,原本是属于狄秋的。如此说来,是她抢了狄秋的东西。

    “那个图兰王,他妻子原本的那颗坏了,就非得再找颗一模一样的送给她,天下那么多好看的晶石,他不能再去找颗更好更大的么?为什么独独就要我这颗?”

    “应该是不能。”牧辛告诉狄秋。

    狄秋自以为是牧辛随口回她,不疑有他。

    牧辛自然更不会说是因为她从前试过的,图兰王会给他妻子全天下最好的。

    “他妻子喜欢什么他就要去抢什么,他妻子要是喜欢这皆兰江,他难不成还要从草原过来抢这条江?”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牧辛在小声嘀咕。

    凡是殷黎想要的,丹央多泽都会给她。若哪天殷黎真想要皆兰江,说不定他就带军打过来了。

    狄秋闻言哭得更凶了。

    牧辛轻声地安抚着狄秋。这些年,叶姰终究是改变了她。

    若是从前的她,估计只会笑狄秋懦弱,连喜欢的东西都留不住。现在,她却学会了安慰人。

    可是安慰又有什么呢?若她还是戈卓尔的女帅,她可以去劝丹央多泽,她甚至可以用雷霆手段去逼殷黎。

    不对,若她还是那个戈卓尔女帅,她根本不会为了小姑娘出手。

    现在的她,只是皆兰江边的叶若水,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凡是论因果,她的因果已了,图兰再与她无关,梁国再与她无关。丹央多泽要那颗红晶石便随他要去,给与不给都不在她。

    话音未落,牧辛听到一声极速坠落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晴空上响起,她还没来得及呼叫狄秋上岸,刹那间,便听到巨大响声传来,两岸回声接连不断。

    重物砸向水面,掀起巨浪袭来,将狄秋从巨石上打翻,连岸上的牧辛都被浇了透,险些也跌入江里。

    狄秋连呛几口水后终于回过神来,迅速调转身体游回岸边,牧辛将她拉上岸后仍忍不住颤抖。

    浪花接踵而至,却也抵不过两岸青山矗立,不一会儿江面便重新归于宁静。

    牧辛望向落石的方向,虽是解甲七年,她还是敏锐地洞察了江面沁处的那缕殷红。

    因果循环,与她无关。

    她迅速收起鱼竿,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想拉扯鱼杆半晌也没将鱼钩拉回,反倒是将那落水的人从江里钩了起来。

    牧辛想,要是鱼线断了,这人又落入水底,这可就与她无关了。可谓天意不可违。

    于是她将鱼竿奋力地往身后拖,全然不顾鱼线受力,只听“啪”的一声,鱼线断裂反弹,瞬间缠绕在树上。

    响声将狄秋出窍的灵魂抽回了躯体,她惊呼:“他!他上来了!”

    牧辛回头,却见断掉的半截鱼线缠绕在落水之人腰间,硬是将他拖上了岸。

    清风拂过两岸,两岸岿然不动,却引得一江春水暗波汹涌。

    牧辛看清了凌乱发丝下那张映着水光明暗交替的脸。

    还是记忆中那样棱角分明,坚毅克制。只是无端透着几份疲态,连着鬓角的白发更显苍老。

    怎么?除掉自己,迎娶美娇娘,当上图兰王还不肯知足?

    “他流了好多血!”狄秋指着他胸口插着的箭惊呼。

    牧辛皱眉,背篓被他撞翻,散落的佛经沾染了血。

    我佛慈悲,都是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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