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过。”

    吴非辞对荀炎说。

    她仰着脸,脸上那双眼眸夺了今夜月光的七分寒霜,氤氲的水雾坚韧执拗。

    荀炎粗人一个,见不得女子这样,大手一挥:“行吧,老子开道,是死是活,是你的命数!”

    不曾谢过,她已奔向宫门。

    父亲牺牲的那一天,她在学校里上课,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天气都比前几日要好些,她坐在窗边背书,好像是《项脊轩志》又好像是《逍遥游》。

    当老师向她走过来时,她看着老师的眼神,就已经有了预感。

    这是她从小生成的一种自觉,父亲因公受伤后,他的同事到家里向妈妈告知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愧疚与悲伤。

    她小时候在门边上看到过无数次,这一次轮到了她自己。

    老师说:“你妈妈来接了,去医院看看吧。”

    “好的老师。”

    若说悲伤,其实当时的吴非辞连眼泪都没有,摊开的书就放在书桌上,拿了校牌就往校门走。

    没有人会从小就酝酿着父亲离世的悲伤,但吴非辞会,她每天早上看着父亲离开家门的背影,心里就会落上一层薄薄的伤感。

    一层一层,跟着她的年岁一起长大,日渐厚重。

    突然一下子,塌了。

    化作一整片深海,长久长久地湿冷着她剩下的人生底色。

    每当她笑的时候,那一片深海会悄悄漫过她的心口,真正的、纯粹得没有一点悲凉的开心,她再也无法触及了。

    如果可以,她永远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英雄。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赵知临是英雄。

    可他是赵知临。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求求你们了!求求了!!”

    “我的孩子在里面,我要去救我的孩子!!娘啊!我该怎么办!”

    肆虐的大火摧残着低矮的院落木梁,无助的女人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老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恳求着身着软甲的禁卫们,救救她尚年幼的孩子们。

    嘶声力竭的呼喊,也无法阻止火势的蔓延,左邻右舍自顾不暇,提桶敲锣,人人自危。

    火光将这坊间照得亮如白昼,干燥的风助力它越发嚣张。

    “这是给皇上的酒,把我们害成什么样了啊!!天啊!老天爷啊!”

    “都是那花灯!我的儿啊,你捡什么花灯啊!都是它啊!”

    “老天,求求你,下个雨打个雷劈死我吧!用我的命换我儿子的命啊!”

    月照玉琼处,是稳稳的宫廷宴,榆林穷巷里,是腾腾的烈火烟。

    “夫君!”

    摧枯拉朽的烈火里,赵知临转首回望,透过灼目火光,看到吴非辞又从马上滚下来摔在地上。

    怎么又这样急躁?

    他手腕下意识抬起要去扶住——可火海那样深,如何越得过去?

    赵知临低头,忍着身上的钻心刺骨的烧灼,抱起木梁下襁褓里的婴儿,扯下身上浸过水的下裳包裹住婴儿口面,递给冲进来接应的刘四哥。

    “七郎兄弟,你!”

    刘四哥想劝他出去,为了这几两俸钱丢了性命不值当的。

    赵知临没有回应他,只身往更深处去。

    “赵知临!”她哑声呼号,滚烫的火借着风灌入她喉咙里,将她的眼睛熏得炙热灼痛,看不清被火海肆虐的一切。

    看不清她的所爱之人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身后的人们拉扯她,前面的烈火扑向她,嘲笑她的肉体凡胎,讽刺她不过是贪生怕死之徒,连与所爱之人一起赴死都不敢。

    木梁石块倒塌,焚烧如土,灰飞烟灭。

    风火喧嚣,在她眼前残忍地覆灭了她所爱之人。

    黑色的烟雾,将吴非辞撕扯得魂飞魄散,她跪在一片灰烬前,如一尊面无表情的石像,又像是一块守着亡灵的刻碑。

    人们向她磕头。

    “大恩大德,这一世做牛做马难回报!”

    “吴小娘子节哀!节哀!孩子,给她磕头,快!”

    “大恩人啊!”

    吴非辞木然起身,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我的荷包呢?”她自言自语地问出这一句,语气寻常,不见一点哀伤。

    磕头的众人诧然,又不知该作何反应,忙跪地给她找荷包。

    “吴小娘子。”一只手将荷包递给她,“你昨夜骑马太快,掉地上了。”

    “多谢文侍郎。”吴非辞接过荷包打开,里面的石榴糕已经又冷又硬,她叹气:“冷掉了,回去热一热。”

    在众人的目光中,兀自起身。

    她再也不愿看清众人目光里到底是愧疚、怜悯还是悲伤。

    无论那些目光里是什么,都如一块块有棱有角的碎石,从上而下滚向她易碎又脆弱的心。

    吴非辞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如往常一样走回家中。

    鸡舍里的粪便需要清理,马槽里的草料要翻新,屋檐上的碎瓦打下来,得搭上梯子爬上去补一块新的,还得给她的夫君立一块碑,

    太多的事需要她去做。

    差点忘了,吴非辞曾答应过他,要在他坟前栽上一棵荔枝树的,这人,真是又讲究又麻烦。

    坟是要堆的,里面埋了火场的一抔土,碑是要立的,刻着威武忠勇云骑尉之墓。

    这是朝廷给的恩赐,她不得不接受。

    送往皇家的御酒毁了百姓的宅院,同时也烧起了民愤。

    凭什么他们大摆宴席,我们妻离子散,凭什么他们灯火通明,我们家宅俱毁。

    朝廷只有将死去的禁卫立为英雄,将那些奔赴火场还剩下半条命的兵卒封官进爵,才可将那些怨恨化为悲怆,将愤怒化为感恩。

    是皇上的良将派出的禁卫救助了你们,你们要感恩戴德,你们要磕头长谢。

    因为有他们这些禁卫,也因为有荀炎,月照玉琼楼上灯火才可安安稳稳的从夜亮到明。

    威武忠勇云骑尉赵七郎之墓。

    吴非辞一身素缟,呆呆坐在墓前,不知露出何种表情,她想笑的,笑这几个字所包含的可笑逻辑,可她笑不出来。

    昭平告诉她,孙府的羊羔酒不足以烧出那样大火,是户部何复金有意报复,勾结西宛使臣,特地在专道上做了手脚,泼了火油,既滑了车马也摔了酒罐,一点火星就可倾覆一片宅院。

    民怨起,内乱生,这是西宛使臣的目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些禁卫肯拼死救人,不知道荀炎肯下那样的命令,宁不守宫城也要救百姓于大火中。

    明知是西宛使臣做的,可我们没有办法置他们于死地。

    两国来往,不杀使臣。

    吴阿婉,这些道理你可明白?

    吴非辞冷笑,淡淡道一句十分机械木然的话:“婢子明白。”

    “你已不是公主府婢。”昭平半蹲下来与她平视,将手上一张纸递与她:“这是放身书。”

    为皇家婢者,有奴婢契为证,防其逃防其窜,十年为限,放身归之,不满十年,得皇家恩赐,亦可放身归之,为民为商,各做经营。

    或出于怜悯,或出于体恤,公主府要给这位云骑尉的遗孀一点额外的恩赐,将她放身归家,允许她安稳度过余生。

    吴非辞的手触碰了一下防身书的边缘,指腹划过纸面,静静抬头望向她,问:“我若不是公主府婢,如何能向公主求一棵荔枝树呢?”

    昭平问她:“你要一棵荔枝树?”

    “是。”吴非辞点头:“荔枝树价贵,远在蜀中或者岭南,婢子微弱,恐怕难得。”

    “好。”昭平收回放身书,折好敛入袖中,缓缓起身,低眼看她,虽不知她为何偏要荔枝树,但想来吴阿婉这人行事乖张惯了的,随她去。

    昭平说道:“这是你自己选的,吴阿婉,明日巳时三刻,至公主府上值。”

    “是。”

    吴非辞应下来。

    望着昭平远去的背影,她唇角微微抽动。

    西宛使臣不可杀么?

    这天底下有不可杀的人吗?

    从墓地回到家中,往日如流水一般的谢礼停了,也鲜少有人登门,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人们各有各的忙处,临近初冬,要辛勤劳作备好冬袄炭火,没有这么多闲心上恩人家里祭拜。

    叔叔赵二一家子替她守着家门,见着她回来,四娘上去拉着她的手,说:“阿谷才吃过饭,睡着了,阿清已又回四门学馆上学去了,小嫂嫂可吃过饭?”

    “吃过了,回来的时候张大娘给我煮了一碗面。”吴非辞摸着她额发,说:“这几日辛苦你了。”

    她从未想过最累人的是葬礼,若没有叔叔赵二和四娘的帮衬,那些平时不认识也不常往来的亲戚进到家门祭拜时,她根本应付不过来。

    “阿婉,哎……”婶婶想劝她节哀,又生生咽了回去。

    吴非辞同她道:“婶婶,不用担心。”

    “可是……”

    婶婶比她更知道没了夫君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将会是什么处境,虽说人各有不同的境遇,但人力又岂能违逆这自古以来的常例?巷口卖面的张大娘就是寡妇,那几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她张罗起了面馆,性子一天比一天强硬起来,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吴非辞说:“婶婶,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婶婶只好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告诉婶婶。”

    “好。”

    叔叔一家回家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线香和白蜡的味道。

    她不喜欢这个味道,挽起袖子,清理了灵堂和祭拜用的纸钱、线香、蜡烛,摘下白惨惨的灯笼,清扫了屋里屋外。

    就好像家里从未有人去世过,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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