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亮,诸大臣候于殿外,有传召可入内。

    皇帝翻了翻案上的奏折,眼睛半眯,拿起几本略扫了几眼,丢到一边,啜一口茶,身侧的内侍张良德又呈上来几本。

    他翻了翻,留下其中一本细看,是兵部的边防之策,皱了皱眉,拿起笔在一旁做了御批,召兵部几位侍郎入内议论。

    兵部出,户部入。

    轮番几下,临近晌午,皇帝在殿内与荀炎谈过国事后,殿外有贵妃前来送午间小食,是羊肉鹿茸汤,小小一盅,里头还塞了好几根拇指粗的山参,鲜香扑鼻。

    内侍张良德呈上来时,站在御案一旁荀炎凑近闻了闻,调侃道:“又是鹿茸山参,皇上近来大补啊!”

    皇帝午间有喝补汤的习惯,有时候是御膳房备下,有时是那些个后宫嫔妃们有心备下。

    “去去去,一边去。”皇帝摆手推开他,不让他闻,“你才要大补。”

    荀炎不屑,“操,老子又没那么多美人,补那么多上哪里泄去?”

    “看你吃瘪的样儿,家里头又吵起来了?”

    皇帝坐下来,内侍舀一小碗汤端至他面前,双手递银勺银筷,服侍皇帝用膳。

    “皇上少笑话老子,狗老子我吵起来也就是两张嘴吵,皇上你丫的可不同,好几张嘴等着呢。”荀炎也坐在下边,觑了觑皇帝那盅补汤,“怪不得要喝好几种大补汤!”

    “叔夏,可别让朕逮到你喝羊/鞭!”

    皇帝一边吃着羊肉鹿茸汤,一边与荀炎打趣话家常。

    这羊肉鹿茸汤果然大补,吃了大半,皇帝面色渐渐红润燥热,他放下勺筷,他起身理了理衣裳,浑厚地咳嗽几声。

    内侍张良德对皇帝的每一种状态都十分了然,这会子是欲上心头,要泄火去,忙上前道:“皇上,贵妃娘娘在外头恭候许久。”

    皇帝挺着个腰起来,顺驴下坡:“行,去贵妃那儿歇歇。”

    要走时瞟一眼御案上几本没翻动的奏折。

    没拿起来,直接随手打开,粗略看过,什么江南水患又纠出几个蠹虫,什么考场舞弊案,什么边境逃兵案……

    皇帝此时心急火燎,浑身烧了一样,丢几本过去,不耐烦:“叔夏,你去处理掉。”

    荀炎冷哼:“好你个皇上,又推我身上,我府衙里一堆事还没完呢!”

    “少啰嗦!”

    皇帝离开,赴他的美人温柔乡去。

    荀炎走出议政殿,正午时分,阳日高照。

    阶下,公主府婢吴阿婉仍旧跪在那里,脸色青白,低头歪下的脑袋像是折断了一样,只有微微起伏的鼻翼证明她还活着。

    贡生吴非辞实则为公主府婢吴阿婉之事,在礼部呈送的奏书里提到过,和其他舞弊、冒名顶替的贡生列在同一本折子里,其实不太起眼。

    荀炎将手里那几本折子翻了翻,所占位置太小了他左右翻,没看到,还是一旁的内侍张良德指给他看。

    “荀府尹,在这儿呢。”张良德眼见着翻过去了,忙上手压了压纸面,道:“回来两页。”

    终于找到了,吴阿婉,很小的一行字,罪名:科考假名冒籍,倒反天罡,意谋大逆,杖一百,秋后处斩。

    和其他舞弊贡生一样,罪名已定,罪刑已下,只需皇帝过目即可结案。而吴阿婉也理应与奏折上其他舞弊贡生一样,押在牢中,等候发落。

    为何独独她跪在这里?

    荀炎问:“皇上让跪的?”

    张良德低头,“正是呢。”

    荀炎敲了敲奏折,“这屁事还用得着皇上管?”

    在文治武功、日理万机的皇帝看来,此事最多不过是太子与昭平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尔虞我诈,皇家嗣子明争暗斗,偶尔伤了个臣子,死了个婢子,算不得什么,根本用不着理会。

    张良德道:“谁说不是呢,皇上原本不过问,往年这样的事都是礼部上奏,三法司审决结案,可昭平公主昨晚来宫里,当着皇上与太子的面,说了好些乾坤颠倒的话,皇上龙颜大怒,责令这个吴阿婉入宫领罪,这不,跪到这个时辰。”

    “昭平也是娇惯坏了,这样的事,闹一闹就能无罪吗?”荀炎大步走到吴阿婉跟前,踢了踢她膝盖,“你个贼猴儿混婢,敢犯下这种罪,真是抖了毛儿了!”

    吴非辞歪折的脑袋艰难抬起,干燥的薄唇挤出一点笑,一张嘴,干燥的唇瓣就黏在一起张不开。

    荀炎不懂,“笑什么?”

    吴非辞的手缓缓的,慢慢地抬起,有气无力地伸出三个手指头,口中那一点点口津终于润了点双唇,开口:“第三……嘿……考了一等第三呢!”

    她越笑越乐,眼眸弯成月牙,得意又自豪,完全没有被降罪的恐惧,甚至笑出了声。

    看来是真的高兴。

    荀炎被她过于无畏地笑震惊了一瞬,俯身凑耳,忽地听清了她的话,更震惊了,眼睛登时睁圆:“天煞的,你他娘的考了一等第三!”

    天下士子如过江之鲫,这小小婢子竟考了第三,当年他屡试不第,恩科时好不容易考上,这才没被那群自持清高的文臣们看贬。

    吴非辞的眼眸得意地弯下,重重点头。

    兴许是这个时代的士子知前朝文,不知后朝事,而吴非辞所读所闻足足多了千年书,也可能是她当真聪慧非常,过目不忘,还或者是因为她日夜捧书苦读,滴水石穿。

    虽如此,上考场之前她依旧忐忑,生怕无法及第。

    不料考了第三。

    再想想,依旧很开心。

    震惊过后,荀炎又看看奏折,垂头丧气,一个劲摇头:“贼狗娘养的,操!”

    第三又如何,还是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脸都白了,再这样跪下去不得死翘翘?”荀炎瞥一眼张良德,“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快想想。”

    张良德一怔,忙躬身俯首:“荀府尹折煞奴了。”

    皇帝旨意谁敢违逆?

    荀炎又想想此时皇帝正在后宫颠鸾倒凤,气不打一处来,“真他娘的算逑!昭平这死孩子也真是的,偏要闹什么?”

    昭平当然要闹,闹得满城皆知,闹得沸沸扬扬。

    婢子吴阿婉入场科考之事必须四处宣扬,街头巷尾,老少妇孺,就连墙角的猫猫狗狗都得知道。

    只有这样,吴非辞跪在这里才有意义。

    她跪得双腿麻木,已没有了知觉。

    荀炎又指着她斥责道:“你也是活该,不知死活,昭平胡闹你也跟着胡闹?这下搭上性命了吧?你个婢子和公主能一样吗?真是蠢死了!”

    内侍张良德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昭平公主与吴阿婉不一样,这是事实。

    但他曾见过,吴阿婉与昭平公主一样,从容而轻巧地踩着紫宸殿的金砖,稳稳而行。

    这一幕对张良德来说,比任何其他时候更令他影响深刻,无论是紫宸殿外,面对太子的诘问,吴阿婉字字铿锵,还是更早时,吴阿婉初入议政殿,面对皇帝的怒斥,跪地伏首,迂回斡旋。

    都比不上这一幕的说服力。

    吴阿婉与昭平公主,兴许是一样的。

    旁人都道,吴阿婉只是昭平公主手中一枚好用的棋子。

    张良德却以为,昭平公主未必不是吴阿婉的棋子。

    一个小小婢子,即使想要跪在议政殿前赴死那也是痴心妄想,而吴阿婉以一婢子之身论政言道,随公主出入议政殿,设后院男宠——如今跪在这里,不敢说是殊荣,至少在张良德看来不算辱没。

    看,她还笑着。

    “还笑得出来?”荀炎骂了她好一通,她听没听进去不说,居然还笑了笑,看她几欲干裂的嘴唇,又望了望这春日晴好的天,振袖道:“好好盼着天上给你点水喝吧,要不然死在这里也没人收尸!”

    旋即将手上奏折塞到宽袖中,出宫去了。

    荀炎走了,下一个会是谁?

    今日天初亮时,文国公曾路过她身侧,冷冷瞥一眼,啐一口骂了句什么“愚蠢贱婢”,他身后的文仲藜垂下眼眸,趋步入殿,出了殿才在吴非辞跟前停了脚,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天大亮时,太子乘撵而过,双眸微阖,面色淡漠。

    不过草芥,即使曾经高过人顶,也不过类似岸边芦苇,风一吹就倒,无需在意。

    再有人来,吴非辞也抬不起眼看清了,此时的她饿得双眼冒星,蔫了吧唧地垂在干巴巴的硬石路上。

    议政殿投下庄严的影子,就在吴非辞的膝前,殿门外值守的金吾卫换了一班又一班,肃穆森严。

    没等到轮班至赵知临,她整个人就已趴了下去。

    张良德远远看着,本应命人拉她起来跪直,想了想,又往四周望了望,索性无人在意,做个样子就行。

    他踱步至阶下,悄悄在吴阿婉耳边道:“双手朝上,伏首叩拜,如朝圣佛。”

    吴阿婉是个聪明人,即使累得趴下,也有模有样按着张良德的话叩拜起来。

    这叩拜之法要比跪直省力很多,且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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