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出了房门,将点燃的灯留在了老邢头那里。

    反正灯油即将燃尽,他是朝外走的人,院内掌了灯,并不需要这盏破灯来照亮他的前路。

    何运一直守在院内,见景宸出来了,看起来好像是心里在犹豫否要上前一步。

    虽说景宸一直让何运通过商队留意天岳的动向,可何运一直不知景宸身世来历,只知他是杨一闲的学生。

    一个趁手的属下,首先需要的是聪明,可更重要的,是不能过于聪明。

    何运正巧是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人。

    景宸让他留意天岳的动向,他便带回了太子即将被赐封地的消息。

    景宸说留意一个眼角有疤、左腿有一点跛的邢姓男子,有机会把他活捉带回去,何运也全都照办。

    他不仅头脑灵活,最难得的是办事妥帖,从未有过什么纰漏。

    发现老邢头行踪以后,何运追了老邢头好几个月,得知这些时日这匪徒总在晋群附近逗留,他便心里有了成算。

    何运赶到的时正巧遇上寨子里翻天,见着里头还在打,他还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等到老邢头被手下人砍得半死,张大用他这条命换来让老邢头逃跑的时间,何运这才出手将刚刚从地上爬出来的老邢头捡了回去。

    现在,他见到景宸在房内逗留了约莫两个时辰,却是一言不发,面上不提倒也罢了,甚至心里也没有去过多揣测其中原因。

    景宸看着何运身姿挺拔的沉静面孔,心里不禁想着,他若是能留在天岳,一定能成为自己得力的属下。

    可当他慢慢走向何运时,他却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阿运,想起二人一同去海边赶海捕鱼的情形。

    他还记得渊海附近的沙滩,沙子嵌进脚趾的感觉,退潮的沙滩上留了好些宝物,绪宁曾还在那儿捡到一个贝壳,开出一粒紫色的小珠。

    海风从他的回忆中漫出,突然,他心头一阵轻松。

    他笑着问何运:“愣着干嘛?这么晚了还不睡。”

    听他说话好似从前,何运不禁一愣,不过马上就露出了景宸熟悉的调皮笑容,何运笑起来时,左边脸颊还有一个酒窝。他老实地回答道:“还不是为了守着你?怕你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景宸走近何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赶紧回房睡吧,明日继续干你该干的事儿,我这就回去了。”

    见何运还看着自己,景宸又补了一句:“我若有事要办,会喊阿隼给你递信的。”

    景宸晃晃悠悠地踱出了宅子,骑上束在一旁的马匹。

    他朝着城内的方向前进着,抬起头来,只见浓重的黑夜被天空那弯明月轻柔地点醒。

    四周安静,他望着指引他的月亮,心中有个声音比从前更坚定了。

    ***

    翌日,景宸早早就起了身,他不咸不淡地在街上晃着,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和角度,重新观察这座他曾经居住了十五年之久的君临城。

    他算着时间,那日严正奇说太子围猎将于五日内归,算起来,他还有三天能到处转转。

    景宸没有想过给胞兄递信,既然严正奇这个老狐狸如今已是东宫的人,他自然会第一时间告知太子,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已经回到了天岳。

    景宸心路笃定,胞兄但凡知道自己没死,他一定会亲自来找自己,自己犯不上再去找张烬或严正奇之流送信。

    景宸心里稍是有些不忿,可他此刻孤身一人,无处可说。

    君临城有几处内陆河道划破城区,其中一条正处于最为热闹的地区,名为萤河。

    萤河两边是盛世繁华之景,多处豪华酒楼、赌坊,周围张灯结彩,散着纸醉金迷的光。

    景宸在萤河栏杆处眺望着两旁,心中想到的却是昨日那满脸血污,看起犹如牲畜的老邢头,还有他提及的牛井村。

    老邢头说,牛井村远在天岳边陲,是个穷得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的鬼地方。

    贵为一国皇子的景宸,自小韬略没少学,此前还以为自己对天岳了解甚深,可他脑子里根本就找不到对牛井村的记忆。

    边陲地区他知道,可他完全不知道天岳还有一个贫穷到民不聊生的牛井村。

    老邢头心黑手狠固然可恶,可就算他天生坏种,也并不是一上来就想要活成这丧心病狂的样子。

    若是有选择,除了疯子,谁会不想好好做人呢?

    老邢头自己不争气是事实,他忍耐不了生活的苦痛也是事实,可是,牛井村贫穷到让他只能铤而走险,也是事实。

    景宸看着过往行人,他们非富即贵,周身镶金戴玉,脸上满是迷蒙沉醉的神情。

    他们知道自己正过着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吗?

    他们可能并不知。

    或者他们心里确实知道,只是完全不在乎。

    这所谓的繁华只在君临城,至于君临城以外的人是生是死,是饿到吃人,还是铤而走险去当一个杀人越货的匪徒,对他们而言,又重要吗?

    反正匪徒根本不会抢到都城这儿,他们要抢也都是在别的地方抢,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那些权贵心中,人命如草芥,只有他们口袋中的金银和脑袋上的官帽才是真。

    此时,樊春楼燃起了烟花,这焰火在天空中展露着人间难得一见的盛景,周围有行人驻足停留,他们不忍离去,直到眼见空中的繁花成为熄灭于水中的火星,还仍停留在原地。

    樊春楼的烟花可不是谁都放得起的。

    不知这又是哪位贵客,为花魁头牌一掷千金?点燃这些金银,为的也只是博美人一笑。

    焰火看起来是那样炫目,燃烧的烟雾在空中飘着一丝带着火药味道的暖意,可景宸此刻的双目却十分冰冷。

    正在此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是钱匀给他配的随从。

    那人给他递了一封信,景宸认出了字迹,是胞兄。

    ***

    沐湖斋。回廊。

    景宸屏退一旁跟着的暗卫,根据他如今掌握的消息,君临城看上去差不多已是东宫的地盘,他没什么可怕的,是以他打算只身前去赴约。

    三年未见,胞兄倒是一反常态地有些着急,本来不是五日后归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景宸昨夜才见了太子少傅严正奇,也许在与景宸面前之前,他便已经差人去给太子送信。

    沐湖斋选址在清幽之地,但距离萤河并不远。

    景宸步行前去,一口气便上了六楼,在七楼回廊处,他很远就看见了一个清俊的影子。

    是太子业秦。

    听到来人的脚步,业秦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景宸,看着这个离开自己三年的亲弟弟正走向自己。

    景宸不知道胞兄是作何所想,他却感受到了整个世界都在此刻停顿。

    “哥。”他有些不可自抑地开口道,虽是如此,可他神色复杂。

    太子业秦走向自己多年不见的弟弟,他快步迎上前去,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宸儿,你长高了。”

    ***

    二人走进沐湖斋最里间,沐湖斋是只供顶层权贵使用的私斋,最高层七楼仅有一间雅间,想到昨日严正奇与自己也是约在此地,想来这儿应是已被东宫收入囊中。

    太子业秦不动声色地坐下,他仔细观察着景宸的脸上的表情,似是有些近乡情怯地不敢开口。

    景宸看着胞兄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倒是笑了:“哥,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主,作什么这样看着我?想问我什么你就直说。”

    听到景宸语气轻松的,太子业秦似是松了口气,他的目光描摹着多年未见的弟弟的眉眼,宸儿自小便长得像母后,如今看起来虽是俊朗很多,可那双眼睛与母后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业秦欣慰地说道:“宸儿真是一点都没变,你那日可把严老给镇住了,在我跟前说话却还是跟从前一样。”

    景宸只是笑笑:“严老可真会说笑,他什么人,我还能镇住他?”

    业秦一边为景宸斟酒,一边说道:“这几日我本是随父皇一起去围猎,说来也是奇怪,出发之前我心头就总觉得近日会有事发生,我还在想究竟何事?结果没想到竟是你回来了!”

    他将白玉酒盅推到景宸面前:“我好多年没有像今日这样高兴了,我们兄弟二人三年多不见,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景宸看着业秦的动作,胞兄倒酒的姿势还是像从前一样。

    过去兄弟二人就偷偷饮过酒,偶尔兴头起来,景宸便会偷偷带着酒壶溜去东宫,当时景宸年纪还小,是以极为容易喝醉,喝上一杯便会上脸,不过也没事,反正喝酒那夜,他一般就留宿在胞兄那儿。

    业秦倒是千杯不倒,景宸从未见他醉过。

    想到这里,景宸不禁有些感怀:“想到以前我们兄弟二人也总一起喝酒,我今日瞧你身姿雍容气度不凡,想来这些年,你在天岳应该过得很好。”

    业秦正在为自己倒酒,闻言虽是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景宸仿若能够听到他心跳的停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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