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看着面前坐着为自己斟酒的兄长,他想起了在他小时候,母后故去,父皇又疏远冷漠,是胞兄代替了父皇陪伴在景宸身边,他一度曾是景宸心中的天。

    景宸是唯一一个出生在天岳和冬尘战时那十一年间的皇子,战役旷日持久,皇帝心绪不佳,是以庆帝一直觉得景宸命格带煞,是个天生不吉利的孩子。

    景宸出生没多久,前方战报传来外祖和舅舅战死的消息,先皇后产后虚弱,没能扛得住噩耗,没多久就薨了。

    景宸这天煞孤星的名头便就此坐实。

    没有母族护持的皇子,平日里日子虽过得去,可总体而言并不好过。

    胞兄业秦之所以可得东宫之位,仅仅是因为他运气好,出生时既占了嫡又恰巧是长。

    可缺乏母族的支持,纵使他文韬武略,最多能触达的势力也不过只有文臣。

    而天岳皇帝一直以来最最忌惮的,就是能用笔杆子打仗的文臣。

    其实,业秦与景宸的母族世代为将,从老祖宗起便是挣下了无数军功,着实是威名显赫。

    可惜,战时最先死的就是那群武将,十一年间,那些以武为立世根本的世家大族死的死伤的伤。若不是这样,恐怕景宸兄弟二人还能靠着外祖父家世代挣下的声誉,赢得手握兵权的武将的支持。

    有做太子的命,却没有做太子的资源,空有谋算和脑力,可最多只是能子吧保、和保住弟弟的小命。

    那些年,胞兄实是不易。

    可,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的事了。

    这出兄友弟恭的戏码让景宸只觉有些厌倦,他们老在这里说从前从前,难道就能抵消掉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吗?

    无趣,着实是有些无趣。

    这也并非是他此番回来天岳的目的。

    “哥,我们兄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此番恩情我一直记挂在心中。虽然你还没有问,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怎么受苦。” 景宸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先开口道。

    业秦面色沉静如水,听到弟弟这么说,他不动声色地晃动了一下酒盅,他看着杯中掀起波澜的酒轻声说道:“宸儿,你这话……你可是在怪我?”

    不知为何,景宸此刻有些想笑,他举起酒盅,不由分说直接碰上业秦手中的白玉盅,仰头一饮而尽。

    他将酒盅轻轻拍在桌上,然后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兄长道:“哥,你当太子当这了么久,如今你不是早已获得自己想要的了么?我跟你说我过得很好也有错?难道你如今还想拿我出气?”

    业秦好些年没到过有人竟敢这样跟他讲话,他看着面前的弟弟一时有些失语。

    可景宸随后又轻声问道:“哥,你到底是对我生气,还是,你是在对自己生气?”

    这话一出,像是撕破了业秦的面具,也扯断了禁锢在他身上多年的枷锁。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突然低着头开始闷头给自己倒酒,顺带着也给景宸满上。

    景宸翘着二郎腿,坐靠椅背上,他自己不喝,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业秦一杯又一杯地喝。

    业秦也不管他,只是一个人闷头猛灌。

    景宸笑着说:“别在我面前装,我还不知道你什么酒量吗?你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喝,你继续喝!”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业秦立马被酒呛住了,他弯下腰疯狂咳嗽起来。

    景宸看着他咳到脸和脖子全都涨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调笑道:“你也不过只是比我大十岁而已,如今正当年,难不成才只是这个年纪,就连酒都喝不了了?”

    他学会了程绪宁的法子,遇到事情主动开口,把问题都丢给别人,有什么话也全都直说,不想再玩那套虚头巴脑的游戏。

    他就是想试!

    他想试出胞兄如今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试出他是不是满心满眼的只有对于权力的贪欲。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哥哥心里还有多少分量!

    业秦咳红了眼,听到景宸嘲笑他老,哑着嗓子说道:“臭小子!敢这么说你哥,你赶紧给我自罚三杯!” 说完又继续咳着。

    景宸吊儿郎当地背靠椅子,二郎腿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他嘴巴一张肆无忌惮地说道:“我不喝,我三杯就倒,我喝什么喝?既然你生得天生海量,要喝也是你喝!”

    业秦拿他没有办法,咳嗽总算止住,眼角有泪。

    景宸皱着眉头看着他:“你眼睛怎么回事?”

    业秦倒也不理他,坐正了继续给自己倒酒。

    景宸一手遮住他的酒盅,上好的佳酿流到了他的手上,再顺着他轻搭在桌上的手指滴到了桌面上。

    景宸收起了前面虚假的笑容,也收起当作一切从未发生的乖张不懂事的弟弟模样。

    他以一个成年男人的方式,直截了当地看着太子业秦的脸。

    他离开天岳时只有十五岁,可如今他已成年。

    他渴望一场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他需要让业秦当面给他一个对于过去的回答。

    并且,他只接受真话。

    景宸开口道:“别喝了,哥,我们开门见山,好好聊聊吧。”

    ***

    业秦捏着酒盅,方才因着咳嗽而有些眼光泛红,他安静地看着坐在对面地同胞弟弟。

    天岳皇帝庆帝给了他们兄弟俩相似的骨架轮廓,二人均是生得筋骨强干身姿挺拔,已经故去的仁德皇后则给了他们清俊的面容,业秦看着景宸深邃的眉目,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娘亲。

    自收到严正奇的消息之后,他快马加鞭从围猎场上提前赶了回来,就是为了能够早点见到弟弟一面。

    可临到沐湖斋吗,他才陡然想起这些年来的算计,在这几年间,宸儿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他又长成怎样的少年?

    业秦在回廊处等待他的时候,心中不禁思考着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兄弟重聚。

    可他心里却根本拿捏不准,二人之间的谈话会是什么样子的。

    景宸想要的,到底是一场君与臣之间的谈话,还是一场兄弟之间的谈话?

    这一刻,业秦瞧着景宸这幅磊落坦荡的样子,他从来懂礼,可在自己面前他却还是像原来那般并不怎么讲礼。

    业秦心中了然,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很好,也许此刻,他真正想要见的并不是当朝太子,而是他的哥哥。

    白玉酒盅被轻轻放在一边,业秦抬头看向景宸:“你这是都知道了?”

    景宸也不似先前那般坐没坐相的样子,他将身子坐直,认真地看着业秦回答道:“差不多。”

    景宸见业秦面色如常,倒也并不奇怪。

    胸有惊雷而面不改色者,是一个人可堪大任的先决条件。

    业秦从来都是面上温润不言,心中诸多盘算,景宸对此早就习惯了,他才不会被哥哥不动声色的表面所迷惑。

    “我先说,你再说,可好?”景宸抛出了一个非常友好的方案。

    业秦点点头:“好。”

    ***

    出事那日,业秦并不在文华殿内,太子当时年岁已大,只是因为没有担任什么实职,是以才总跟着别的皇子一起听课。

    三皇子、五皇子因着母族和外戚的缘故算得上是横行霸道,见太子这般“好学”,他们二人也为求一个博文谦逊的美名,说是趁空仍是跟着弟弟们一起听课,不过话是这样说,实际上二人却并不常来。

    三皇子母妃钰妃年轻时艳冠群芳,是以老三生得玉树临风,为人又甚是豪爽好客。三皇子极喜四处结交,年纪不比太子业秦小多少,他早已开府并在户部挂了闲职,又广交天下好友,也招揽了不少门客文臣。

    当时很多人都私下腹诽,三皇子才应做这太子才对。

    景宸当时十五,还在宫内韬光养晦,对于学问甚是认真仔细。他心想,既然旁的事情就是他想要插手也有些困难,倒不如先就做好眼前的事情。

    出事那日,太子业秦身子抱恙在东宫休息。前几日少傅严正奇又突发急病,因着他染上的是肺疾,怕是给宫里染上病气,是以内阁大臣找了个代课夫子代替他来给皇子们上课。

    景宸课后正与代课夫子说这话呢,正巧遇上父皇跟前的申公公跑来抓壮丁,便被叫去整理内阁递上来的谏章了。

    他不吃不睡地忙至半夜,不知道何时竟有些昏沉,等醒来时,已是人在货车上了。

    “我被关进了一个山洞,后来被人救了,便跟着老师去了辰墟。”

    “辰墟?”

    景宸点点头道:“不错,天下之大,除了天岳以外,最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可不就只剩下辰墟?”

    业秦没有接话,景宸倒也并不奇怪,胞兄这人一向说的少,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想法,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做。

    景宸继续说道:“我从多罗山脉处逃了出来,之所以不回来,一来,我心知肚明就是回来,我也任何证据去指认幕后黑手,父皇本就对我存有偏见,再说,哪怕出事的不是我,而是别人,父皇恐怕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景宸为自己斟了一盅酒,浅浅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他巴不得我们闹起来,只要皇子们自私自利各自为营,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强大到能威胁父皇手中的权力。”

    业秦仍是沉默不语,景宸又说:“二来,我心里明白我的身份。我生来便是《弃子》,先前仰仗着胞兄才能在深宫之中生存,从小到大我其实从未真的帮到过你什么,所以我想,不如就将计就计。”

    景宸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业秦:“我想,既然事已至此,还不如让你获得些什么,那我也不算是白白受罪。”

    “可我没有想到,幕后黑手,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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