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一一递上,四周阒无人声,众人都在静心写作,好一片初夏宁宁之景。二公主最先撂笔,微微蹙眉,像是有所不满。

    寒贵人继二公主之后大功告成,周寄容站在寒贵人身后,看了眼寒贵人所书。

    秋冽梧桐透梦影,波阴荡漾秋千顷。

    翛然任客酌流霞,唯见青泽际连屏。

    周寄容暗自点头,她只看有无错谬之处,不要让他人拿了把柄走。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无论写得如何,众人也都放下了笔。

    “老二最具才气,不如就看老二的。”

    皇帝金口一开,大家伙也全都叫着要看二公主,二公主失笑:“诸位都如此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婉妃既让周寄容做这赏评者,周寄容也不含糊,走上去拿起二公主案前纸张,轻读出声。

    “树静风和宁,水闲花滉澹。

    寻阳入洑湫,鹊动噆青衫。

    喈叫提嘀厌,岸痕将笑端。

    戢翮掠池过,士女摆摇簪。

    心具感怀记,昼晨同此时。”

    “好诗!”皇帝笑着拍掌,“不愧是朕的女儿。”

    “多谢父皇夸赞。”二公主闻言笑得两眼弯弯,“不知水典正觉得如何?”

    周寄容道:“公主之作颇副意趣,对韵工整,景富情于中,情衔景相融,甚妙。”

    二公主闻之更是低头浅笑,转而看向了陈采蓉:“儿臣素闻嫂嫂多才,不如父皇拿个话,下个咱看嫂嫂的。”

    “你倒是不好奇朕作的如何。”皇帝佯装严肃道。

    二公主知皇帝吓唬人,并未真的动怒,莞尔道:“父皇是九五之尊,父皇所书自然也是人中翘楚,这样好的文墨当然要最后看,否则怕会显得儿臣几人越发才浅,岂不没趣?”

    “你这丫头,口齿越发伶俐,罢了,听你的。”皇帝被这一番话说的心头舒坦许多,大手一挥,随二公主去。

    周寄容又走上去,一句一顿地读起陈采蓉所写。

    “珠箔翠羽对妆镜,冷殿暖风拂溽颈。

    形瓮盖合充雪糁,偃息唿扇张云庆。”

    周寄容读完心有杂念,陈采蓉与二公主作的都是夏日之景,刚才路过瞥见婉妃所作亦属晚夏,人人都作的夏,偏偏寒贵人作的秋。

    可惜她方才不在,不知题目定的什么。

    二公主听到第三句时便知此诗庸庸,心中有失落,却也藏着得意:“嫂嫂不愧大家出身,这诗作的也精巧工致。”

    婉妃道:“采蓉这孩子明规矩,懂礼数,家世、模样、文采样样都好,陛下将她赐给太子,可真是太子的福气。”

    皇帝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陈采蓉虽未言,但一直微昂着头,隐见骄色。

    婉妃、何常在皆知陪衬之用,作的都雅致不过说不得出彩,最后终到了寒贵人。

    “臣妾当真是好奇寒妹妹作的如何。”婉妃温声对皇帝道。

    若说在场人中,皇帝对谁的兴趣最浓,怕是只有寒贵人。

    陈采蓉是太子内人自不必谈,其余人都相处已久,早就没了趣味,唯有寒贵人,还留着许多新鲜之感。

    周寄容刚欲拿起寒贵人所作,何常在却将其拦住。

    “要嫔妾看,寒贵人所写,还是交由陛下亲自读为妙。”

    寒贵人先前就觉得不对,怎么旁人皆行的夏,要说巧也不能如此巧,如今听到何常在提议心中更是一紧,直觉告诉她眼前有诈。

    寒贵人望向了周寄容,哪怕此刻的周寄容只是个小女官,但就是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周寄容安抚似的碰了一下寒贵人的指尖,浅笑将纸递给了何常在。

    何常在接过纸也不看,恭敬地呈给了皇帝。

    皇帝颇为欣赏地看了何常在一眼,然后拿起寒贵人所作,还未出声面前表情就已微变。

    二公主好奇,朝上头看了两眼,替皇帝问道:“方才钱公公说要以夏为题,蕴着我大景鼎盛富昌之意,寒贵人怎做的秋,可是有什么误会?”

    寒贵人瞪了何常在一眼,心中已将事情始末想的明白,她倒是小看了何常在,无论事先有无筹划都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害人机会。

    何常在看到寒贵人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姐姐为何这般看着嫔妾,姐姐之前询问嫔妾,嫔妾可是都如实相告。”

    周寄容也大致能猜出其中曲折,此刻推给就算推给何常在也是无用功,皇帝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谁的错,只是如今的局面使皇帝面上难看,怕是不得罢休。

    “寒贵人,你有什么要说的?”皇帝语气中带上几分寒意,他斜看着寒贵人,在场所有人都不敢一言。

    皇帝舒悦时说什么都可,生气时却千万惹不得。

    轻则失宠,重则断命,这位可称不得仁慈。

    寒贵人咬唇不语,身子微微向周寄容挪过几寸。

    “没什么可说的?那你此举可是对朕不满?还是说,你对朕的大景不满?”

    “陛下。”寒贵人跪至地上,连忙道,“嫔妾生于大景,长于大景,自幼庇护于陛下之福泽,嫔妾怎会对陛下、大景不满!”

    这个罪名太大,寒贵人心中浮起了恐惧,这个喜怒莫测的帝王或许真的会将她拖下去砍脑袋。

    皇帝眯着眼睛不语,婉妃也没料到刚才还和气的景慕如今变成了这样,虽然这事出乎意料,但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陛下,寒妹妹刚入宫不久,还不知规矩,做事拙了些,陛下莫要怪罪她。”

    周寄容抬眼看了一眼婉妃,这话表面上是为寒贵人求情,实际会更惹怒帝王。

    皇帝一拍桌案,斥责道:“依婉妃的意思,寒贵人此举不就是心中所想?”

    他踱步上前,捏住了寒贵人的下巴:“先在宫中看反诗,今又咒朕之大景秋风落叶,寒贵人,好大的胆子。”

    “来人——”

    婉妃冲何常在一笑,虽说寒贵人无子不足一惧,可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除掉她也算为太子登基多一分把握。

    倒是何常在有些坐立不安,她本意只想让寒贵人得几句教训,看皇帝这样子怕要重罚。

    另一旁的陈采蓉与二公主皆作事不关己状,只求不殃及自身。二公主捏住了手中的书卷,早知今日会闹这一出祸,就不该出来,还害了旁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寄容上前一步,笑对皇帝道:“陛下,且慢。贵人并非对您不敬,是与奴婢怄着气呢。”

    周寄容语气舒缓自然,笑容大方明朗,莫名让围绕在皇帝心头的阴霾散了几分。

    看着那双带上几分熟谙的眉目,皇帝揉揉眉心,本想上前的钱多见状后退一步,等着周寄容接下来所言。

    何常在也向前靠了靠,方才的一抹惆怅消失无踪,不由生趣好奇,看看周寄容到底如何救下寒贵人。

    “贵人不善诗词,刚来时便偷偷与奴婢道,要奴婢与贵人齐作,可奴婢露了怯,便拒绝了贵人。所以贵人才作这半首,等着奴婢来填下半首。”

    这一番话皇帝信不信不知,但的确勾起了皇帝的兴致,他直起身道:“下半首?若真有下半首,水典正何不一写,无论好坏,朕都恕你无罪。”

    “有了陛下这句话,奴婢便大胆一作。”

    周寄容接过皇帝接过来寒贵人未作完的半张纸,将其平铺在案上,弯腰敛袖,收着笔锋,使自己所书看起来娟秀。

    不到片刻,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周寄容缓缓收笔,起身示意完成。

    第一个看的人自然是皇帝,他捧起纸卷,盯了半晌,随即笑了出来。

    “好一个夏魂,也是难为你了。”

    何常在实在是好奇,便先于二公主一步接过了周寄容所书,只见纸上浑然而立——

    秋冽梧桐透梦影,波阴荡漾秋千顷。

    翛然任客酌流霞,唯见青泽际连屏。

    星舸游歇渤海陂,仙人揖问客来请。

    蝉鸣催树昏睃睁,讪饮沉香食凉饼。

    末了,书了夏魂二字以作诗名。

    何常在会心一笑,手中的小扇子摆得更欢。

    若是以往的周寄容,怕要写上一页纸来,可如今的她只想快些将此事过去,只得匆匆收尾。

    重要的不是她作的如何,是要给皇帝个台阶。

    这一夏魂传至各人之手,皆换了几句妙哉雅趣,周寄容笑着谢过众人夸赞,寒贵人亦是满脸敬佩感激。

    “依朕看,今日这文首非夏魂不可。”皇帝甚是满意,“此诗虽不及老二娴熟,亦不得侧妃工整,但胜在一新,唯其新,方得捷。”

    “陛下之作臣妾等还未瞧见,陛下倒好,竟直宣了结果。”婉妃回避了周寄容的目光,笑着打趣皇帝。

    早知不该说那一句,如今瞧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面皆愉色。

    罚定是罚不得,说不定还有赏。

    “朕所作不过闲情,小辈在场,还能真与你们比较?”皇帝对二公主、陈采蓉道,“朕所说,你们可有意见?”

    “寒贵人与水典正所作夏魂,文不加点、稚密有度,儿臣自然服气。”二公主道。

    陈采蓉不服,倒不是不服周寄容,她连二公主带着皇帝一块不服,虽不服,但她也不是傻的,只得摇头不语。

    皇帝只当她羞怯,不再理会,看着周寄容道:“拿了这第一,便不能白拿,有什么想要的,朕赏你。”

    周寄容行礼笑道:“陛下如此说,奴婢便不知高低地开这个口。只是陛下金口玉言,可不得反悔。”

    周寄容从不喜推诿好处,送到门的东西她也乐得一拿。

    皇帝大笑道:“朕还能失信于你一个小女官不成?”

    “奴婢也不怕陛下笑话,奴婢俗人,素日喜银钱铜臭,听闻司正所得月例比典正要多得多,不知陛下可否为奴婢做个主。”

    “朕还以为什么事。”皇帝道,“此等小事,朕允了。”

    二公主笑道:“回头周宫正那头若是不满,父皇又要头疼好久了。倒时不妨来找儿臣,儿臣给您捏肩揉发,再好好说几句表姐的坏话,回头便把表姐的宫正之位给偷来。”

    众人笑作一团,皇帝也轻笑出声:“真该让寄言来听听,看你成日里都想着些什么。”

    “这可是儿臣与父皇的秘言,父皇可不许四处乱说。”

    见皇帝心情转好,人人都变得轻松。

    寒贵人趁人不备,卷起了刚才周寄容所作,藏至袖中收好。

    “陛下,奴婢这请求还未说完。”周寄容道,“奴婢变司正,典正之位便少了一个,宫正司女史巧月,机敏善学,不如便将奴婢的位置给她。”

    皇帝哪里会知道巧月是何人,周寄容如此说了,也就随口答应着。

    得了这句话周寄容才放心,她想的周全,这段日子观察下来,巧月虽糊涂,但做事勤恳认真,以她的资历,升任典正没有问题。

    但若是周寄容一直占着典正之位,巧月便只能做个女史。

    她待一年,便耽误巧月一年,之后的事情若说不准,本朝司正设三人,二人居正位,另一起监事之责,如今空缺,她顶上也不会再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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