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宴来的快去的也快,皇帝没过多久便起身离去,被皇帝这一搅和,众人也兴致寥寥,各自回了宫去。

    周寄容与二公主顺路,便搭着伙边聊边走。

    “父皇说寒贵人房中有反诗,可是敛黛客的?”二公主道。

    这诗能送到寒贵人宫中,自然也能送到二公主宫中。

    “正是。不过陛下一时气言,那诗最多张狂了些,也称不上反诗,不然也不会被送进宫来。”

    二公主叹气道:“这位敛黛客,最近怕是得不了安宁了。”

    周寄容反驳道:“公主怕是多虑,陛下若真因这一两句闲诗便去拿人来,何以堵得天下之口,岂不自找麻烦。”

    “典正有所不知,我说的不得安宁可不是因陛下。”二公主左右看了一圈,发现无人走过,方才低声道,“我来时听轻凤殿的人说,长公主辰时那会儿翻了这诗,竟是连药也不喝了,非要人寻了那敛黛客来,现在父皇还不知,等父皇知道了,将大景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敛黛客翻出来。”

    周寄容脚步缓了几分:“听闻长公主并不钟于诗书,怎会因敛黛客这区区几言就慌了阵脚。”

    “你入宫不久,你当然不知。”二公主的声音更低了,“我当你是个投机的,便与你说了。敛黛客这诗我看了,第一眼,便想起个人来。”

    “何人?”周寄容心中已有答案。

    “三年前失踪的商山郡主,也便是我表姐。”二公主说着,眼神中也带上了怀念,“表姐大才,可惜天意弄人,早时我年幼,也不懂什么,后来长大了,父皇又总是拘着我们,不让与她多话,真真是一大憾事。若这蓬莱客真是表姐,那可真是大喜之事,只是……唉,还是莫要让人空欢喜一场了。”

    这些话二公主憋了好久,也无人可说,面前的水典正知分寸,又只是个女官,最适合吐露这些。

    被二公主夸了一句大才让周寄容感到意外,她之前虽有猜测,但被二公主亲口说出,心中感触更深。

    “二公主如此有心,郡主若是知晓也会颇觉欣慰。”周寄容道。

    二公主点点头:“真是这样倒好了。”

    “水典……”二公主打了下嘴,“看我这张笨嘴,前头就到宫正司了,水司正快些回去吧,今日这些话你便当个笑话,这笑话自己笑笑就行了,与旁人说可就没意思了。”

    “公主放心,奴婢明白。”

    *

    安静无比的轻凤殿可以称得上一声死寂,来往宫人脚步又轻又快,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说是整个宫城中最寂静的地方也不为过。

    这种安静之下更多的是压抑。

    “云嬷嬷,这是新熬的药。”宫女恭敬地奉上一小药碗,在轻凤殿外轻声递给了长公主的心腹云嬷嬷。

    云嬷嬷接过药,嘱咐道:“再去熬些,凉了也好再端来。”

    “是。”

    宫女的身影消失,云嬷嬷推开殿门,一进门一道凉风吹过,阴冷无比,与殿外百花初开天上地下。

    每一处的锦天绣地都失去了原本的生机,云嬷嬷慢步走过,停在了榻前。

    榻上卧着个女子,年过不惑,面容威严,与周寄言五六分相似,更像的,却是皇帝。

    “公主早不是稚子,怎么开始耍起性子,连药都不喝了。”云嬷嬷坐在床边,目光慈爱又悲切,“先帝在时,什么好的、稀罕的,都给公主送来,哪怕是星辰日月,似也唾手可得,公主何时懂过这般愁苦滋味。”

    云嬷嬷话里话外怨着皇帝,长公主未发一眼,她的面容苍白,眼中也带着疲惫。

    “吩咐下去了?”

    “嗯。派了宫外全部的人手去找,敛黛客若在京城,不出七日,定能找到。”云嬷嬷叹气道,“公主就算生气,老奴该说的也要说。郡主失踪如此久,怎是说找到就找到的?若是郡主找不到,您便要一直这样郁郁下去吗?陛下再怎么说,也是记挂您的,还有宫正,公主也该向前看了。”

    长公主伸手拿了云嬷嬷的碗,手一松,碗摔碎在地,刺耳的声音夹着云嬷嬷的叹气声布满殿中每个角落。

    “你还记得容儿走丢那夜,她同我说了什么吗?”长公主不去看那碗,也不看云嬷嬷,自顾自道。

    云嬷嬷年纪大了,记性却好,想了会儿便道:“公主问郡主,为何不能安分待着,等到日后嫁人,得了封号,一能平安一生,二能实现她留名青史之愿。”

    长公主轩然道:“我记不得我怎么问的,却记得她怎么答的。”

    少年周寄容的身影逐渐漂浮在长公主面前,周寄容习惯带着笑,无论说不说话,眉眼间总是笑意,那日也是,只不过带着的是无奈的笑。

    “所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看似并列,实际上带着个因果,不建功立业,又如何青史留名,建功为重,留名为轻。我若如公主所说,出嫁入门,留的一命刻于族谱,又有何名可留?”

    “自古只知贤君贤臣、庸君名臣,圣君淑后也略有耳闻,可却从未听过昏君明后,君既昏,后也没有值得记载的必要,饶是有,也不过为了衬托别的君、别的臣。正所谓盛世无妖姬,乱世无贤妻。夫妻如此,眷属亦然。我又何苦将自身寄托于他人之身,此乃本末倒置,痴人之举。”

    “少时你们称扬我,待我入朝后又贬损我,我不知你们心中何念何想,可我知我所作所为,无可指摘,百年后所留不过一纸荒唐,建功在,功留百世,岂不远于名?”

    温润又坚定的声音当年也传遍整个大殿。

    当时的长公主只有愤怒。

    事后再想,唯有悔恨。

    “老奴知道,外人都说宫正与公主像,其实与公主最像的,还是郡主。”云嬷嬷安抚般地握住了公主的手,“郡主会没事的,您也该好好喝药,不然等郡主回来,您拖坏了身子,到时又该如何?”

    “太像了。”长公主似没听到般,又捧起手中的诗卷,“一定会是她。”

    云嬷嬷又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打算再端一碗药来,她一动,身后的宫女们连忙收拾地上的碎碗。

    全程没有一丝动静。

    *

    巧月用手掐住了脸,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还未回过神。

    木典正笑道:“巧典正,这是高兴傻了?还不快去谢过水司正。”

    “何必谢我。”周寄容在一旁也瞧着好笑,“我知典正、司正有意扶持巧月,巧月踏实肯干,本就让我占了个便宜。”

    “这话不对。这宫中,皇帝是天,你若是得了皇帝另眼,别说是个司正了,什么要不得?这都是个人的本事,哪里称得上便宜。”如今周寄容官位虽在木典正之上,但木典正待周寄容与之前别无二致,“不过有一点倒是得注意着,你年纪轻,资历浅,短短一月便封了司正,我与你相处惯了,知道你能耐。但不免有人眼红妒忌,背后传些什么,添什么乱子,你可要提防着些。”

    “多谢典正提点。”周寄容记在了心里。

    别看一个小小的□□,出起手来也能要了人命,这些都疏忽不得。

    “凡事也无需过于忧心,你风头盛着,也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招惹你。不过宫正一早便急着出去,似是与小郡主有关。你上次得罪了曹茫,宫正这一走,他不可不防。”

    “典正,你就是太操心了,那姓曹的哪里有那么大胆子,他都多大岁数了,再过几年都要入土啦!”巧月笑嘻嘻道。

    木典正和周寄容也被逗笑,有巧月这么搅和,气氛登时愉悦了不少。

    巧月一拍手,又想起一事,只是这事儿说出来怕会惹人闲愁,于是干巴巴地看着周寄容,说又觉得不好,不说却到了嗓子边上。

    周寄容善解人意道:“巧月,有什么事与我说就是,何必这么难为自己。”

    “你走了之后,淑妃身边的玉京哭着闹着来了,那脸色煞白煞白的,没说一句话便失魂落魄地走了,你若是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她吧,怪可怜的。”

    玉京与付小姐闹得厉害,可这么久下来也未尝全是恨意,玉京看着闹腾,但胆子不大,对她真真是个打击。

    “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儿,过会儿便去找她。”

    木典正担忧地望着周寄容:“你这一天天瞧着比我们还忙,这头有事等着那边有人候着,再加上惊吓,可别折腾出病来。”

    “我会注意的,宫中事不少,劳典正费心了。”

    周寄容说罢便起身告辞,安顿好手中事儿后起身往淑妃宫去,她不好直接大摇大摆进人家宫里,但在外头让人传个话还是可以的。

    淑妃宫口的小丫头嘴不饶人,还得给她点宝贝才过得去,正想着给些什么,忽见前方一群人围来,为首的正是曹茫。

    说着曹茫上次被周寄容折了面子后,心头一直悲郁愤慨,他活了半辈子,从前跟着太后,现在跟着陛下,碰着谁都是被捧着,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想一夜,心中不忿,想两夜,更是怒极。

    尤其他这般阉人,常年在宫中待着,内心扭曲早与常人有异,待到第三夜时直接下了决心,要让水闻韶好看。

    曹茫在宫中混了多年,到底是有些人脉,很快便打听出了水闻韶得人垂青除了为人聪慧外,还另有一层因由。

    “你说的倒有理,难怪周寄言如此护着她。”曹茫任由小太监捏着自己的肩膀,水中拿把剪刀修着窗边的新叶,“浮名世利多,朝市喧喧扰,她一个假的,还能猖狂几时?到时真郡主回来,咱家倒要看看这宫中可还有她半分容身之处。”

    小太监谄媚道:“得罪了干爹,别说各位贵人们了,怕是老天爷都饶不了她咧!”

    “东风作恶天不顾,老天爷可不管这些。你要是利害了,天都怕你。”曹茫笑着,手中的剪刀却刺向了小太监的脸,小太监吃痛叫了一声,满脸恐惧。

    “咱家又不是皇帝,谈什么天助,再说这话,剜了你舌头。”

    这小太监叫元宝,宫中唯有曹茫一个靠山,被打了、骂了、刮了脸、挨了鞭也不敢得罪曹茫。

    这才宫中是最寻常的事儿,没了曹茫还会有下一个,至少曹茫得势,跟着他能得了庇佑。

    这样想着,元宝便捂着脸退下,拿布胡乱擦了两下,深更半夜,若是打水惊动了其他人又是一顿打骂,忽想起椿年园假山后有个小水潭,离这近,于是悄声往椿年园走去。

    他小心惯了,年纪也轻,走起路半点声音都没有,刚蹲至水潭边准备洗脸时,就听着假山处传来动静。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女人的声音元宝没听过,不过这男人的声音却十分耳熟。

    “这要是来个人发现,你我可就都完了。”女人轻笑道。

    男人也笑了:“你完了,我可未必。”

    男人的声音越听越熟悉,元宝咂摸着嘴,仔细想这人是谁。

    这不想不要紧,一想元宝险些惊叫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在禁足的三皇子!

    元宝知道自己这是撞见了一桩宫闱秘事,他哪里敢继续待着,屁滚尿流地跑回去与曹茫讲。

    “三殿下真是糊涂。”曹茫咯咯地笑了两声,“罢了,咱家不参与他们这些糊涂事吧。”

    曹茫说着,抽出一卷褶皱地纸来,哼哼唧唧地在上面写着东西,元宝连忙侧身退出了房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不禁长舒口气。

章节目录

冠盖满京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农十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农十八并收藏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