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是后来回到军营后,才从来找她的博叔和季叔口中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一切都是慎昼初的安排。

    昨夜他得知同州降了突厥之后,便预想突厥主将一定想要尽快突破上宜,好与分兵会合。而这正是他们露出破绽的时候。

    慎昼初早先便派人探清了突厥目前的情况:他们攻城的主力军队驻扎在离上宜最近的安阳县,大部分的粮草物资也囤积在此处,其中甚至还有一部分突火枪、火蒺藜等武器。

    此次他们为一举攻下上宜,几乎倾巢而出。而慎昼初已派出一支小队绕到后方,潜入突厥军营之中,引爆了那些火药。

    突厥人万万料不到,危在旦夕的上宜竟还敢派兵偷袭他们的后方,这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被迫撤退。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粮草是重中之重。冯元贞特意挑了秋收之后的日子,为的就是可以直接夺取各官衙粮仓中的税粮。要是这批粮草有了闪失,他们就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慎昼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才铤而走险。而他赌赢了这一次,也总算能为上宜换来几日喘息的时间。

    说话的功夫,忽有一人单骑自南边大道而来,飞扬的马蹄溅起尚未干透的血水。骑者身着寻常素衣,却气质肃然。

    他在众人警惕而迷惑的目光下径直策马疾驰入营,在被拦下之前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绸布,高高举起,朗声道:“圣旨在此!慎将军和闫知县速来接旨!”

    一瞬间的沉寂之后,但凡是还能动作的,不由都欢欢喜喜地跪下,预备聆听圣谕。他们欢喜,是因为朝廷终于看到了他们,朝廷知道这座小小的县城已被推到了抵御突厥的第一线。

    这意味着朝廷会派来支援,会的,一定会的。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期盼地想着。

    慎昼初和阎停鹤很快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赶来,跪拜听旨。

    那信使这才展开卷轴,沉声念道:“前线诸事,朕已知悉。慎将军虽有失察之过,但亦深受乱臣所害,且感卿多年护国有功,着卿戴罪暂领上宜军事,务必与知县同心协力。上宜乃枢纽之地,万不可落入贼手。若有闪失,数罪并罚。”

    慎昼初垂首领过圣旨,道:“多谢陛下宽宥,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信使没有叫人起身的意思,而是从怀中掏出第二份圣旨,问:“申屠博和季鱼书二人何在?”

    此话一出,众人愕然。申屠博和季鱼书这两个名字,在大晋,特别是在军旅之人耳中,虽然名号已经久远,却仍称得上如雷贯耳。谁人不知,他们当年都是谢总督的左膀右臂,立下无数战功啊。

    谢枝一惊,眼角余光便见身边二人膝行上前,应道:“草民在!”

    信使看了他们几眼,继续念道:“卿二人曾于蓟檀抵御外族二十余年,今虽为布衣,但仍心系家国安危,于上宜一道抗敌,其情可彰。秦州已陷于累卵之危境,特命申屠博暂领秦州兵马钤辖,季鱼书领秦州都监一职,即刻赴任。”

    言下之意,皇帝是要让他们去抵御从平州北上的那支突厥军。

    申屠博和季鱼书没想到皇帝竟会复了他们的军职,短暂怔愣后,忙接过圣旨,谢了天恩。

    闫知县观察了会儿,眼见圣旨宣读完了,心中升起一阵浓浓的失望。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谦卑地请信使到军中大帐暂歇。

    信使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回身又叫博叔和季鱼书二人起身,与他同行。

    进了大帐,阎停鹤亲自给信使沏了一碗茶水。信使却客气地推托了,说:“我想与钤辖和都监说几句话。”

    阎停鹤尴尬地捧着茶碗,很快一笑:“好,那我们先不打扰。”

    他和慎昼初一道出了营帐。慎昼初照旧是平平淡淡、八风不动的模样,阎停鹤的眼中倒闪过一丝怨怼之气,但旋即又被他掩盖了过去。

    帐内,信使面向二人,低声道:“这次陛下还命我带来口谕。”

    博叔和季鱼书正要下跪,信使抓着他们手臂使力一抬,道:“我急着回去复命,这些虚礼就先免了。陛下是问,你们二人为何会在上宜?”

    二人闻言,心底一凛,暗中交换了个眼神,便由季鱼书开口:“草民向陛下请辞后,便去暗中保护都督的孙女了。”

    信使又问:“那人呢?”

    季鱼书道:“李承玉沉疴难愈,已于途中病死。我等本想带小姐回乡,不料遇上了突厥军,一路从伧州经沉霞山逃难至此。”

    信使默了默,问:“那谢家小姐呢?”

    季鱼书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还以为要问李承玉的事呢。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言辞赶紧改头换面,顺带着一张脸都露出沉痛之色:“这一路上兵荒马乱的,我们……我们和小姐失散了。”

    “那李承玉之死可有证据?”

    季鱼书摇摇头:“流放的队伍太乱了。但是李承玉的病,本就是熬不过这一路的,陛下应该明白……”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无论信使听没听到,他都没再就此事追问下去。他向二人凑得更近了些,低声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才简单告辞。他撩开帐帘,急着回去复命,却被一直等在外头的阎停鹤拦了下来。

    这位知县在天子使者前面露祈盼之色,甚至有一丝乞求的味道:“大人,上宜可会有支援?”

    信使看他一眼,摇摇头。

    阎停鹤着急道:“陛下是否知道上宜已到了山穷水尽的……”

    “闫知县!”信使提高了声量打断他,“如今多地战事告急,不止你一个上宜。陛下为此战事已是殚精竭虑,你身为臣子,理当为君分忧。”

    阎停鹤涨红了脸,哑然了半天,最后垂顺着眉眼道:“是卑职的不是。”

    信使点点头,这才找到他来时的马儿,策马离开了。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谢枝眼中。她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此时不由走近几步:“闫知县……”

    阎停鹤见是她,眼睛一亮,正要和她说话,却被从帐内走出来的博叔二人打断了。

    此时二人身份已被揭露,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既有探究也有敬仰,叫他们被看得不大自在。于是博叔和季鱼书便带着谢枝离开了军营,向驿馆走去,顺便去取他们的行李。

    “博叔,季叔,可是出了什么事?”自他们进了军帐,谢枝就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博叔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大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前往秦州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走?”谢枝一愣。

    “没错,上宜太危险了,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当然,秦州的形势也不好,但至少我们能保护你。”

    谢枝自然是怕死的,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万分抗拒。她想了想,诚恳道:“博叔,季叔,我不想走。”

    “为什么?”二人都没料到这个回答,急着追问。

    “因为这里需要我。这几日你们也看到了,军营中的大夫越来越少,伤兵根本照顾不过来。要是我也走了,那那些受伤的人该怎么办呢?”

    季鱼书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大小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是眼下是打仗,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若有善心,到了秦州,一样可以救治伤兵啊!”

    “可是秦州的形势不比上宜危难啊。当初从上宜跑出去的人,有不少就是跑到了秦州。”谢枝很是坚持。

    看身边二人还要再劝,这回她赶在他们开口前说道:“博叔,季叔,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也很感激。我们没有血脉之亲,可你们因为我祖父,待我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好,我真的都知道,我也一直铭记在心。”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驿馆门口,却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门口,谁都没走进去。

    谢枝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命运,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你们的庇护之下。”

    谢枝转身看向他们,忽地膝盖一弯朝着二人跪下。

    博叔和季鱼书被她吓了一跳,忙去拉她起来,却被谢枝坚决地推开了手。

    “两位叔叔请听我说完。”谢枝仰起脸看着他们,“你们是我的长辈,又一直不求回报、不顾生死地照拂着我。谢枝一无所有,今日这一跪,不是为了请求,而是为了你们的大恩大德。请你们受晚辈三拜吧。”

    说罢,谢枝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饶是这历经风霜的二人,听了这般肺腑之言,亦是眼中含泪。等谢枝磕完了头,两人急忙拉着她起身,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嗑出的红印。

    最后,还是季鱼书先开了口:“大小姐,你不必如此。你的心思,我已经明白了。你虽然是个姑娘,可你有主见,有魄力。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主宰你的想法。老申,你说呢?”

    博叔还有些挣扎:“大小姐,不是我不想尊重你的想法。如果是寻常时候,我绝不会拦阻你。可眼下战乱,上宜又岌岌可危,你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你,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博叔,你说得对。可是上宜又岂止我一个姑娘家?谢枝和她们,并无半分不同。她们可以选择留在这儿,我也不会做那个临阵脱逃的人。大不了,也就是以死殉国罢了。我即便是死,也绝不做那蛮族的亡国奴。”

    她这番话,彻底将博叔说得呆住了。

    半晌,博叔拍了拍她的双肩,红着眼大笑起来:“好!说得好!不愧是都督的孙女,不愧是谢家的儿女!”

    不料谢枝却摇摇头,那双明亮眼睛闪动着光华,在这一刹那胜过世间一切含情的眸。她笑着说:“博叔,你说错了。谢枝就是谢枝,不论是何模样,都是受这天地捶打,天生自长,不因是谁的女儿,也不因是谁的孙女。”

    博叔收了笑声,甚至在谢枝那执着而粲然的目光下后退了一步,和季鱼书两两相望,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阿枝?!你回来了?你这么站这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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