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来的是孟银瓶。她看起来仍有几分怅然,但精神倒比昨日好了些。她是听到了外头说话的声音才出来看上一眼,没想到却看到谢枝几人模样怪怪的。她的步子顿在了原地,看到谢枝的那丝欣悦也消散了些。

    谢枝忙若无其事地去拉她的手:“你今日可舒爽些了?”

    银瓶点点头,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游移:“昨夜我见你你一夜未归,今天又听说突厥人都打进城了,可把我吓坏了,但是我没敢出去找你,还好你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你们看起来怎么怪怪的,是出了什么事?”

    谢枝道:“没什么事。是因为……博叔和季叔两个人从前就是军旅中人,眼下秦州的形势也不好,所以他们要被调去秦州了,现在是回来收拾行李呢。”

    银瓶着急地追问:“那你会和他们一起走吗?”

    谢枝笑道:“我不走。”她又看向博叔和季鱼书,道:“军情紧急,二位叔叔快回屋收拾吧。”

    话已至此,博叔和季鱼书知道是劝不动她了,反而是谢枝说动了他们。

    季鱼书开口:“我们知道了,小姐你和银瓶姑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战事结束了,我们再回来找你。”

    谢枝听了这话,眼尾一垂,不置可否,只是和几人一道进了驿馆。

    一进门,他们讶异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驿馆里竟都待满了人,而且多是妇人与孩童,正在搓着麻绳编网。

    银瓶解释道:“从昨日开始,就不断有投石落入城中,砸坏了民居。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闫知县就将妇孺孩童安置在了这儿。”

    博叔他们一直住在军营,这驿馆前几日就只有谢枝和银瓶,还有受伤的唐寻住着,知县如此安排,倒很是妥帖。

    银瓶接着说:“我们正在编的绳网,说是之后可以挂在墙头之间,抵挡突厥的投石机。”

    “原来如此。”谢枝点点头。

    银瓶看向她,两道娟秀的眉担忧地蹙着:“阿枝,你昨晚去哪儿了?”

    谢枝正要答话,另一边博叔和季鱼书两人已背上包袱出来了。说是收拾行李,其实他们也压根没带什么东西,只是顺上了些随身之物。

    “大小姐,我们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说。”

    谢枝朝银瓶点点头,示意待会儿再来找她,便跟着博叔他们走到了一边。

    博叔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之前还在沉霞山逃难时,咱们不就说过朝廷为何对此次战事反应如此迟缓一事吗?”

    谢枝静默不语地听着。

    “方才天子使者来时,对我二人略略提起此事。”说到这儿,博叔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季鱼书干脆把话头接了过来:“李党一案后,受其渗透最深的枢密院人员凋敝。原本任职都承使的一个叫杜献琛的人便被临时提拔了上来,暂代副使之位。”

    “云州十月的述职文牒确实寄出了,可是并非慎昼初所写,而是出自副将黄崇山之手。文牒中的理由,是慎昼初染疾,因而由他代笔。但杜献琛也在枢密院任职多年,自然知道此事颇不寻常,可他并没有声张此事。”

    “为何?莫非他就是冯元贞在朝中收买的奸细?”

    季鱼书摇摇头:“因为枢密院这么多年侵吞了不少拨给边境的钱款,包括云州,杜献琛本人也捞了不少好处。他知道云州大抵是出了事,可若是直接向上禀报,他怕贪污一事也会被牵连出来,毁了自己的前程。”

    “所以他找了颇有交情的同年、如今的国丈夏洲,又通过他牵线……”季鱼书晦涩地看了谢枝一眼,“找上了你父亲。”

    谢枝倒很平静:“他想和谢相搭上线,最好是让谢相收了他的好处,好和他同流合污,他在陛下面前便有了遮掩。”

    “正是。好在谢相敏锐,及时清查枢密院文牒,这才查出了其中关窍。”季鱼书很是感慨地晃了晃脑袋,“杜献琛已被腰斩,夏洲也被陛下敲打了几句。”

    “敲打了几句……”

    谢枝喃喃念道。

    这时节的北方已经很冷了,如冰刺入骨的寒气正从遥远的北方倾巢而下,也许比兵临城下的突厥军更加势不可挡。落尽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枝干狂乱地横生着,如失意之人的狂草。仰脸从它们的间隙望去,偶尔能看到成行的候鸟正穿过天际,像给暗沉的天又裁出了一道伤疤,发出如呕哑嘲哳之声,不知是在悲悯,还是在嘲笑正被困在这座城池中的人。

    谢枝轻声说:“我自伧州一路而来,对冯元贞恨之入骨。可今日大晋之祸,并非起于冯元贞,而是起于萧墙之内啊。”

    “大小姐……”博叔想截下她的话。

    谢枝却已径自收了声,像是方才说的一番话从未发生过,转而道:“二位叔叔快赶路吧,若是误了军机,恐被怪罪。”

    季鱼书道:“大小姐,我们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你们已经嘱托很多了。”谢枝笑着宽慰,“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样的话,在方才的功夫里他们确实已来回说了许多。可说再多,博叔和季鱼书都没法减轻一丝丝心中的担忧。

    但军情紧急,他们就在一颗悬心之下离开了,偶一忧心地回头,只望见谢枝仍站在驿馆前目送着他们。

    凉风萧萧,吹着她单薄的身形和削断了的发。

    但她确乎是长高了些。

    季鱼书忽地说:“大小姐别有襟怀,若是个小子便好了。”

    博叔瞥了他一眼,却道:“女儿家也很好。”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谢枝这才掉头回了驿馆,走到银瓶身边问:“你的身子还好吗?”

    银瓶一愣,像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似的,有些局促道:“我好多了。”

    “那就太好了。我眼下得赶回军营去,这几日伤兵太多,大夫又走了许多,人手紧缺,我应该都不回这儿来了。你既然身体有恙,就算现在好些了也别掉以轻心,就先留在驿馆吧。”

    银瓶踌躇了一下,原本想说些什么。可她看着谢枝虽始终面带笑意,但眼角眉梢都是遮掩不住的倦意,人更是操劳得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了下去。她心头一酸,又打了退堂鼓,只是应好。

    谢枝这几日也确乎累了,并没太注意到银瓶刻意掩饰的异常,只以为是她身子尚未恢复好的缘故,叮嘱了她几句,又关切了唐寻的伤势,这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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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阳县,郊外营帐。

    火势已被扑灭,留下四处焦灰的痕迹和久久无法散尽的余烟。刚刚赶回的突厥兵被分为一支支小队,正井然有序地安排伤兵、清点损失物资和修复还能用的器械。

    大帐中诸将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一人突兀地大笑几声,道:“我还以为军师有什么通天本领,原来带着这么多人也攻不下这小小的上宜啊?”

    说话之人正是绰鲁。他大剌剌地仰靠着,面上罩着血气未足的灰白之色,却无碍于他的五官凑出讥讽的模样来。只是他的左臂袖管空空荡荡地飘着,为他的讥讽添了一笔滑稽的注脚。

    冯元贞眼皮没抬,一掀嘴皮:“若是将军以为多嚼几句舌根便能把我从这位置上嚼下去,倒不如先把这副伶俐的口舌用来让断臂重生吧。”

    绰鲁一听,脸上一阵青白交替,一挺身想要站起来发作,却硬是被身边的人给按了下去。

    斛律轸急忙把话题岔开去:“军师,方才收到最新战报,君厌疾一日行军近七十里,就快进入誉州境内了。”

    “誉州?”冯元贞道,“看来他是想和被困的安肃军会合啊……我让你查探他如何渡河之事,可有了眉目?”

    “末将命人沿江勘查,发现可汗与其交战处往南十十余里处河道转宽,再加之已进了旱季,水位很浅,河滩上有明显的重物拖拽痕迹,晋军很有可能是堵住了此处部分水道。君厌疾和可汗作战时故意战败,率残军投水入河,在此处被截下,从而渡河。此外,我们在交战点西南的一处山谷也找到了行军的痕迹,因此君厌疾当时所率部队还是障眼法,掩护了另一支大部队趁机偷偷渡河。”

    “这个君厌疾倒真有几分本事。”冯元贞喟叹了一句,“马上传我急令,让誉州守军若遇着这支晋军,定要多加骚扰,但务必假装不敌,溃散而逃,再趁此时机调拨各部精锐,化零为整,统一听从阿骨啜号令。还有,秦州那边的攻势很顺利,再传信给可汗,让他拨出些人手渡河回去,由阿骨啜一并调度。”

    “军师,现在那支晋军本就气势正盛,为何还要让誉州全境佯败,岂不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到时候蓟檀两州的羌族可未必还能抵挡啊!”有人着急道。

    冯元贞却笑了一声:“安肃军已经许久没有消息递出来了,所以君厌疾很着急。若是安肃军已然不存,他这支孤军也迟早被分而食之。兵法中说‘日行三十里,以戒不虞’,他一日便急行军七十里,再加之我军沿途袭扰,几日功夫下来,必然兵疲马惫。

    “而要想尽快从誉州到达蓟州,有一条必经之路,就是旌山斜道。此处道长路狭,君厌疾就必须将大军化为小队逐一而过。我会让阿骨啜提前在此处设伏,到时便是瓮中捉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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