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万一，春桃还是先向别苑巡卫通过气，才与纳仁同道前往。
且言春香楼，其可堪三十八家正店之首，凡百美食，色香俱全，凡千佳酿，样样皆有，至于伊人侑酒，软语可爱，当真乃仙境。
此处有万千富贵气象，从大门跨入便可见五栋主楼林立，高至三层，灿烂夺目，层层绿瓦飞檐，檐下各坠铜铃长链，单旁的从台高阙、亭榭阁屋亦足繁华。
流水绕翠树，飞桥横相通。管弦常呕哑，笙歌永不歇。
而其中来往之人无不是玉衣锦履、金银伴身。
纳仁哪看着过此般辉煌的人间极乐地，这时才算开眼了。
她收回目光，问门房道：“不知小公爷可在？”
“已在宝厢中安坐。您可有请帖？”
“出门的时候忘带了。”
“这样啊，那我差人通报一声，唤小公爷的随从出来迎接亦可。”
纳仁顿时犯难，双指轻叩高台的条桌，抬眼注视着黑黄红三色的木牌呆愣几息功夫。
春桃上前一步将五十钱交付，“散座。”
门房虽疑惑，但还是利落地收好钱，取过左侧的黑色木牌交付，转头向里边喊道：“宾客两位，散座！”
纳仁瞧黑牌儿上记“壹佰贰拾桌”，细想数量最少的红牌当乃宝厢通行所用，心下便已拿定主意。
此时一名茶倌儿迎来，口舌很是伶俐，“两位娘子唤我十五即可，有事儿尽可叫我。小心脚下，这儿有个阶。”
“哎呀。”纳仁一脚踩空，直接撞到了旁的醉汉。
春桃即刻将她回护到怀里，致歉几声。
醉汉没好气地挥挥手，便由人搀扶着继续往前走了。
纳仁全未在意，仰望垂悬珠帘绣幕的主楼，连连慨叹着——要是她以后的产业也能有那么大就好了。
二人入座，春桃即吩咐道:“一壶百果冰饮，旁的再说。”
纳仁听人订单十分老道，自然疑惑，“你来过？”
往日在侦部做活，王公贵族聚集的地儿春桃偶尔到过几次，自然轻车熟路。
其面上的笑僵了僵，随口道:“这儿的百果饮子最为出名，你竟不晓？”
纳仁的疑惑立即被平复，她淡淡地“哦”一声，目光回落到手头菜单上，随即哽住了声儿——好地方，好销金窟，一壶一盏就没有少于半贯的。
她由是含泪续道:“单饮子，旁的再说。”
茶倌儿将擦桌布往肩上搭牢，应承道:“好嘞，现下人多，茶水来得慢，贵客多担待！”
“等等。”饶被此处迷得眼花缭乱，她仍记得正事儿，故问道：“厢房的牌儿可是红色的？”
倌儿应答道：“是的。三楼宝厢有十间，牌儿红；二楼是大桌，牌儿黄；一楼是散座，牌儿黑。”
纳仁挥挥手示意人退下。
“一百二十桌，百果冰饮一壶——”堂前传来响亮报菜名声儿，可很快就被嘈杂的人声儿淹没。
“你可想好法子了？”
春桃的声儿才落，纳仁便摸出一张红木牌，抛到空中颠了两下，晃着头四处张望，颇为得意。
“你！”春桃敛轻声儿，“你从哪搞来的。”
她弹个响舌，足见俏皮，“从醉汉的腰间偷东西并不难。”
光影流转，笙歌依旧。
台上的舞袖翻飞如彩翅，女子立定不动如娇荷支支，旋身则似那花瓣飘然迎风去。
若要纵览全貌，视角当以三楼为最，各厢门户大开，纷纷叫音乐逸入房中，而房内又有红袖添香，玉露琼浆，实在是逍遥快活。
寒辽吃尽两壶琼浆，舒坦地侧卧在主榻上，还打了个饱嗝，闭着眼喟叹道：“哎，外边真舒服……”
“哟，我料不尽然，听闻三郎你最近被一小娘子讹了？”永嘉伯爵府的小郎君调侃道。
此时，一列佳人从屋外进来，酥手执壶，身姿婀娜。
“去去去，提这糟心事做什么？”寒辽皱起的眉头却很快平复下去，哼唱两句曲儿，慢悠悠道：“还好六郎聪明，给我想出个主意，让我狠狠地拿捏住了她。”
“哦？乃何锦囊妙计？”
靖北侯府的六郎接过话茬，“不过找两个小厮，谎称吃过她做的东西才生起病来，然后让市署将她摊位给封了。”
话儿刚落地，应和与取笑声在堂内漫开。
“是呀。”纳仁放下手中端着的酒壶，绕到寒辽身旁给其捏肩，“她真的太可恨了！”
小公爷的身子顿僵，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下意识摸摸给自己捏肩的一双软手，“云行首，你声儿怎么变了？”
“阿郎，没变呀。”云行首操琴道。
寒辽幽幽转头，正见纳仁扬着灿烂的笑。
“啊——啊——啊——”
电光火石之间，惨绝人寰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春香楼。
“你你你……啊我，你……啊——”寒辽立马从榻上跌落。
十数随从的身影随之出现在堂中，打头的顾左右而喊道:“阿郎何事？！”
纳仁见局势有变，一把将他拎起来放好，用手心的刀柄蹭着其面，抢先开口道：“没事，小公爷受惊了，你们先下去罢。”
这泼妇带了刀！
寒辽目光下移，被吓得魂不附体，“你，们……下。”
“下去罢。”纳仁复述。
随从们这才将信将疑地退去，屋内收敛了先前的热闹氛围，登时鸦雀无声，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纳仁抽出袖中匕首放到桌上，开始专心添酒。
众贵人没见过此等场面，惊得面面相觑。
“妇人温氏，先前冒犯郎君，还请勿怪。”纳仁端着夜光杯，弯下腰身。
寒辽怔住，“你投毒了？”
“没有呀。”
他用一根手指将匕首推得远些，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开许多距离，钻到了云行首怀里，大喊道：“你……你来做什么啊？！”
“请罪。”纳仁和颜悦色地重复，上前几步又奉酒，“前些日子冒犯到您，深感抱歉，还请高抬贵手。”
“你……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冲着我来的？”
“请罪来的。”
“你，当真悔过了？”
“知错了。”
寒辽被行首慢慢搀扶起来，堪堪缓过神，还是甚为狐疑地道：“尊嘟假嘟？”
“尊滴呀。”
寒辽打量着她，咽了口唾沫，见她如此乖巧地一动不动，接过杯盏往地板倾倒，“我怕你投毒，你当我的面再倒。”
纳仁照做。
他喝尽三口方觉心中痛快，随着喉道上来的烧意也吹鼓起胆子，遂松卸防备坐回小榻，那好是一朝得势气冲九天，捧腹“鹅鹅鹅”得大笑。
纳仁被吵得耳朵疼，手头动作却没停，给座上人添置着新酒水。
此时，她强烈地希望面前人最好识相点，不然按照这进展一会她肯定克制不住锤人的心。
他则得意的人五人六，没有半分矜贵样子，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几日前呀闹了点不愉，想来郎君未曾将我等小民放在眼中，您是皇亲，顶上都连着的，而我不过浮萍，风吹就尽作疏散。”纳仁虽弱下语气，声儿却不低，说得仍铿锵有力、饱含情绪，“我家中只一亩小田，还有奶娘要赡养，人咸言孝乃德之本、礼之始也，倘因我眼光粗鄙牵累家中，实在枉为人子……”
寒辽才体会到被高捧的快感，她便已拿着仁义道德将人架在上边了，偏他品不出来，笨头笨脑地竟与她同道惋惜起来。
他叹气，“这样，你说服柏月给我当老婆，我定不再计较先前的事儿。”
山猪还想吃细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纳仁腹诽着，捏玉壶的手已有点用力，勉强笑道：“您乃众星所拱之月，颂阳千百脂粉娘子不都拜倒您的袍下，何必痴恋一个出身不登对的小姑娘呢？”
他撇撇嘴角，“但我同柏月算是两情相悦，不给她个名分说不过去。”
“我与柏娘子只一面之缘，现今找不着她，倘或寻到，定然会极力劝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寒辽思量小会，“上回同你一道的小娘子叫什么？”
纳仁眨巴眨巴眼睛，不改色地捏造道：“姓李。”
“哦，李娘子生得珠圆玉润，我瞧着比你好看几分，虽算不得丰腴天香，却也有几分姿色。”他痴痴呆笑，就差淌下哈喇子来，“让她侍候罢。”
“她不在。”纳仁的眼睛不觉一抽，已然散尽大半笑意，手腕处青筋也渐渐出显。
给点脸还真蹬着鼻子上来了。
“哎，那的确可惜，她可婚配？”寒辽昂着头美美幻想，“若还没有，我倒是可以……”
纳仁没搭理，将盛满酒的夜光杯塞到他手中，“她订过亲了。”
“和谁啊？”
“我。”
寒辽不顾洒出的酒水在衣裳上晕开点点深色，疑惑地“鹅”出一声。
纳仁意识到漏了脾气，复找补道：“我那天杀的兄长。”
“哦……”他应声，注视着面前人，语气有些怨怼，“这不行那不行的，你的诚意又在何处呢？”
纳仁剥好葡萄，下意识丢进了自己嘴里，香甜的汁液随即包裹住味蕾，柔软的红唇泛出光泽。
眼见得美人橘红纱衫半挽，露出半截泛粉而圆润的手臂，涧石蓝印团花裙垂接于地，娇色衣裳显得其十分俏丽，正如山茶花引人采撷。
她意识到自己动作不妥，不慌不忙地剥起下一颗葡萄，找补道：“给你试试毒，挺好吃的。”
果肉渐显，她粗糙厚实的掌心与指腹覆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津水。
她将果肉放在玉盘之中，拿过侧身的一本册子递过，“我的诚意啊——只要此间事儿了，除了说服柏娘子，我还能帮你做一笔稳赚不赔的大买卖，你看看。”
寒辽却直白地盯着她。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种炙热而放肆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自己伸出的手突然就被牵去。
刹那，纳仁眼睛睁得和金桔一般大，赶忙抽回手，万分疑惑道：“小公爷吃糊涂了，快去歇息罢。”
若说方才她还没反应过来，此时见寒辽欲贴着她而坐，纳仁瞬时便明白了，起身道：“云行首，小公爷唤你来坐。”
这哪是小公爷啊，分明就是到处发情的小公狗。
寒辽一见欲拒还迎的可人儿便更有兴趣，又想摸却探了个空，“美人儿。”
“你认真的？”她站到旁侧，面色极其复杂，额首也爆出青筋。
“一片冰心在夜壶。”
纳仁面上仅剩的牵强笑意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有时候真的不想动粗，但有时候真的忍不住。
突然，寒辽便觉冰冷的东西在脸上胡乱地拍，而后大片酒液在胯前聚成了凹凼，他着急忙慌地抹脸，“你，你有病啊？！”
纳仁将杯子“哒”得杵在桌上，暴脾气蹭蹭蹭地烧到心窝窝，拿过匕首边走边骂道：“对，我有失心疯，你小心着点！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是想顶三把刀啊，你实在了不起！”
“你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真给你姑奶奶我逼急了，玉不一定焚但石一定碎！”
寒辽这会儿才从温柔乡中缓过神来，哇哇乱喊两声，拍着桌喊道:“来人，来人啊！抓住她！下狱，下狱！”
倏然，场面变得极度乌糟，指责辱骂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十数随从拥堵在门口，你挤我我挤你偏偏进不来，然见到纳仁手里的利器，便又纷纷要往后退。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都是群酒囊饭袋。
纳仁见前路被堵，转身向寒辽那走去，快步上前一脚踩住木榻，用反执刀刃的手拽过人衣领，歪着头威胁道：“上公堂？我温玉清敢滚钉床，而你这三两重的骨头吃得消什么？”
“我可是国公府的……”
她将手中气力一松，睥睨着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国公府就能视律法为无物？实情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别让我说出难听的来！”
纳仁的气势素来尖锐猛烈，如长满獠牙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燎烧，足以将所有青翠灼成灰烬。
经历过这许多，纳仁已可以忍受从高位坠落深渊的落差感，也可以很快地化势弱为巧劲，但面对嘲弄与蹂躏，她还是无法听若无物。
她原是整个伊尔最高贵的存在，十六年的奉承与期待将她养得足够骄傲，而今这种被当成物件儿的恶心感无异于看着蛆虫隔着薄薄的人皮蠕动。
纳仁拔出匕首，在手中熟稔地掂绕两圈，冷笑骂道：“说你是臣，你插手兰楼还逾矩放贷；说你是子，你不孝双亲又大败家底；说你是人，你色胆包天竟不择手段；说你是兽，你没牙没爪连毛都没一根！你臣不臣、子不子、人不人、兽不兽，你学的什么道义，作得什么东西？！”
寒辽根本骂不过，单嘤嘤嘤地叫唤着，趴着不敢动作了。
靖北侯府的六郎拍案而起，指着人斥道：“敢辱骂当今国戚，你几个脑袋？！”
纳仁叉着腰，将怨气吐出来心中才松快不少，闻人狺狺狂吠，幽幽转过身去，大笑了几声，不免染上几分哀戚之色，“可怜我虎落平阳五十三日，沦落至尔等杂碎也配和我说话。国戚？谁又不是国戚呢？”
叹声未竟，她一扫悲色，轻蔑地瞧瞧靖北候家的，“我知道你，你就是他的狗头军师——”
“你要干嘛？”小侯爷见局势不妙立刻要跑。
纳仁调转手中匕首，直直地扔甩出去，利刃从他面前三寸之前飞过，吓得人跌了个大跤，她拿过手边一坛酒便上到其身前，扼其喉颈将酒“吨吨吨”灌下去。
屋内醇香弥漫，也给所到之处蒙下一层致密的阴影。
泼妇啊，太泼了，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众人从来没见过此等自爆似的打架。
纳仁将坛子恨恨一放，竖出两根指头甩了甩，“两个小厮怎么够呀——合该让你爷娘亦吃上两盅，把他们吃得害伤寒才好！”
她速速直起身来，叱道：“都给我滚开！”
一人骂两家，大杀四方。连楼下都听到了上厢的动静，纷纷投来吃瓜的目光。
众人哪还敢拦，竟就让纳仁取了刀刃还囫囵个儿走出门去。
“好一只，颂阳小野猫儿……”永嘉伯爵府的小郎君愕然道，转过头又对寒辽说道：“她家以前竟也是皇亲国戚？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可别真招惹到了什么咱都不知晓的人物。”
寒辽到底是没胆子作恶的人，被揭底后正虚，闻人言心都咯噔一下，“她确实是突然出现在颂阳的……”
“难道是京都那边来的？”
寒辽推开上前来擦拭袍 子的云行首，吓出涔涔冷汗来，“如此这般该怎么办——且她要真跑到官衙闹，我表哥定会大义灭亲把我秋后问斩的……”
永嘉伯爵府的闻言忙唤道：“都愣着干嘛！快把人请回来呀！”
且言春香楼，其可堪三十八家正店之首，凡百美食，色香俱全，凡千佳酿，样样皆有，至于伊人侑酒，软语可爱，当真乃仙境。
此处有万千富贵气象，从大门跨入便可见五栋主楼林立，高至三层，灿烂夺目，层层绿瓦飞檐，檐下各坠铜铃长链，单旁的从台高阙、亭榭阁屋亦足繁华。
流水绕翠树，飞桥横相通。管弦常呕哑，笙歌永不歇。
而其中来往之人无不是玉衣锦履、金银伴身。
纳仁哪看着过此般辉煌的人间极乐地，这时才算开眼了。
她收回目光，问门房道：“不知小公爷可在？”
“已在宝厢中安坐。您可有请帖？”
“出门的时候忘带了。”
“这样啊，那我差人通报一声，唤小公爷的随从出来迎接亦可。”
纳仁顿时犯难，双指轻叩高台的条桌，抬眼注视着黑黄红三色的木牌呆愣几息功夫。
春桃上前一步将五十钱交付，“散座。”
门房虽疑惑，但还是利落地收好钱，取过左侧的黑色木牌交付，转头向里边喊道：“宾客两位，散座！”
纳仁瞧黑牌儿上记“壹佰贰拾桌”，细想数量最少的红牌当乃宝厢通行所用，心下便已拿定主意。
此时一名茶倌儿迎来，口舌很是伶俐，“两位娘子唤我十五即可，有事儿尽可叫我。小心脚下，这儿有个阶。”
“哎呀。”纳仁一脚踩空，直接撞到了旁的醉汉。
春桃即刻将她回护到怀里，致歉几声。
醉汉没好气地挥挥手，便由人搀扶着继续往前走了。
纳仁全未在意，仰望垂悬珠帘绣幕的主楼，连连慨叹着——要是她以后的产业也能有那么大就好了。
二人入座，春桃即吩咐道:“一壶百果冰饮，旁的再说。”
纳仁听人订单十分老道，自然疑惑，“你来过？”
往日在侦部做活，王公贵族聚集的地儿春桃偶尔到过几次，自然轻车熟路。
其面上的笑僵了僵，随口道:“这儿的百果饮子最为出名，你竟不晓？”
纳仁的疑惑立即被平复，她淡淡地“哦”一声，目光回落到手头菜单上，随即哽住了声儿——好地方，好销金窟，一壶一盏就没有少于半贯的。
她由是含泪续道:“单饮子，旁的再说。”
茶倌儿将擦桌布往肩上搭牢，应承道:“好嘞，现下人多，茶水来得慢，贵客多担待！”
“等等。”饶被此处迷得眼花缭乱，她仍记得正事儿，故问道：“厢房的牌儿可是红色的？”
倌儿应答道：“是的。三楼宝厢有十间，牌儿红；二楼是大桌，牌儿黄；一楼是散座，牌儿黑。”
纳仁挥挥手示意人退下。
“一百二十桌，百果冰饮一壶——”堂前传来响亮报菜名声儿，可很快就被嘈杂的人声儿淹没。
“你可想好法子了？”
春桃的声儿才落，纳仁便摸出一张红木牌，抛到空中颠了两下，晃着头四处张望，颇为得意。
“你！”春桃敛轻声儿，“你从哪搞来的。”
她弹个响舌，足见俏皮，“从醉汉的腰间偷东西并不难。”
光影流转，笙歌依旧。
台上的舞袖翻飞如彩翅，女子立定不动如娇荷支支，旋身则似那花瓣飘然迎风去。
若要纵览全貌，视角当以三楼为最，各厢门户大开，纷纷叫音乐逸入房中，而房内又有红袖添香，玉露琼浆，实在是逍遥快活。
寒辽吃尽两壶琼浆，舒坦地侧卧在主榻上，还打了个饱嗝，闭着眼喟叹道：“哎，外边真舒服……”
“哟，我料不尽然，听闻三郎你最近被一小娘子讹了？”永嘉伯爵府的小郎君调侃道。
此时，一列佳人从屋外进来，酥手执壶，身姿婀娜。
“去去去，提这糟心事做什么？”寒辽皱起的眉头却很快平复下去，哼唱两句曲儿，慢悠悠道：“还好六郎聪明，给我想出个主意，让我狠狠地拿捏住了她。”
“哦？乃何锦囊妙计？”
靖北侯府的六郎接过话茬，“不过找两个小厮，谎称吃过她做的东西才生起病来，然后让市署将她摊位给封了。”
话儿刚落地，应和与取笑声在堂内漫开。
“是呀。”纳仁放下手中端着的酒壶，绕到寒辽身旁给其捏肩，“她真的太可恨了！”
小公爷的身子顿僵，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下意识摸摸给自己捏肩的一双软手，“云行首，你声儿怎么变了？”
“阿郎，没变呀。”云行首操琴道。
寒辽幽幽转头，正见纳仁扬着灿烂的笑。
“啊——啊——啊——”
电光火石之间，惨绝人寰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春香楼。
“你你你……啊我，你……啊——”寒辽立马从榻上跌落。
十数随从的身影随之出现在堂中，打头的顾左右而喊道:“阿郎何事？！”
纳仁见局势有变，一把将他拎起来放好，用手心的刀柄蹭着其面，抢先开口道：“没事，小公爷受惊了，你们先下去罢。”
这泼妇带了刀！
寒辽目光下移，被吓得魂不附体，“你，们……下。”
“下去罢。”纳仁复述。
随从们这才将信将疑地退去，屋内收敛了先前的热闹氛围，登时鸦雀无声，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纳仁抽出袖中匕首放到桌上，开始专心添酒。
众贵人没见过此等场面，惊得面面相觑。
“妇人温氏，先前冒犯郎君，还请勿怪。”纳仁端着夜光杯，弯下腰身。
寒辽怔住，“你投毒了？”
“没有呀。”
他用一根手指将匕首推得远些，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开许多距离，钻到了云行首怀里，大喊道：“你……你来做什么啊？！”
“请罪。”纳仁和颜悦色地重复，上前几步又奉酒，“前些日子冒犯到您，深感抱歉，还请高抬贵手。”
“你……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冲着我来的？”
“请罪来的。”
“你，当真悔过了？”
“知错了。”
寒辽被行首慢慢搀扶起来，堪堪缓过神，还是甚为狐疑地道：“尊嘟假嘟？”
“尊滴呀。”
寒辽打量着她，咽了口唾沫，见她如此乖巧地一动不动，接过杯盏往地板倾倒，“我怕你投毒，你当我的面再倒。”
纳仁照做。
他喝尽三口方觉心中痛快，随着喉道上来的烧意也吹鼓起胆子，遂松卸防备坐回小榻，那好是一朝得势气冲九天，捧腹“鹅鹅鹅”得大笑。
纳仁被吵得耳朵疼，手头动作却没停，给座上人添置着新酒水。
此时，她强烈地希望面前人最好识相点，不然按照这进展一会她肯定克制不住锤人的心。
他则得意的人五人六，没有半分矜贵样子，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几日前呀闹了点不愉，想来郎君未曾将我等小民放在眼中，您是皇亲，顶上都连着的，而我不过浮萍，风吹就尽作疏散。”纳仁虽弱下语气，声儿却不低，说得仍铿锵有力、饱含情绪，“我家中只一亩小田，还有奶娘要赡养，人咸言孝乃德之本、礼之始也，倘因我眼光粗鄙牵累家中，实在枉为人子……”
寒辽才体会到被高捧的快感，她便已拿着仁义道德将人架在上边了，偏他品不出来，笨头笨脑地竟与她同道惋惜起来。
他叹气，“这样，你说服柏月给我当老婆，我定不再计较先前的事儿。”
山猪还想吃细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纳仁腹诽着，捏玉壶的手已有点用力，勉强笑道：“您乃众星所拱之月，颂阳千百脂粉娘子不都拜倒您的袍下，何必痴恋一个出身不登对的小姑娘呢？”
他撇撇嘴角，“但我同柏月算是两情相悦，不给她个名分说不过去。”
“我与柏娘子只一面之缘，现今找不着她，倘或寻到，定然会极力劝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寒辽思量小会，“上回同你一道的小娘子叫什么？”
纳仁眨巴眨巴眼睛，不改色地捏造道：“姓李。”
“哦，李娘子生得珠圆玉润，我瞧着比你好看几分，虽算不得丰腴天香，却也有几分姿色。”他痴痴呆笑，就差淌下哈喇子来，“让她侍候罢。”
“她不在。”纳仁的眼睛不觉一抽，已然散尽大半笑意，手腕处青筋也渐渐出显。
给点脸还真蹬着鼻子上来了。
“哎，那的确可惜，她可婚配？”寒辽昂着头美美幻想，“若还没有，我倒是可以……”
纳仁没搭理，将盛满酒的夜光杯塞到他手中，“她订过亲了。”
“和谁啊？”
“我。”
寒辽不顾洒出的酒水在衣裳上晕开点点深色，疑惑地“鹅”出一声。
纳仁意识到漏了脾气，复找补道：“我那天杀的兄长。”
“哦……”他应声，注视着面前人，语气有些怨怼，“这不行那不行的，你的诚意又在何处呢？”
纳仁剥好葡萄，下意识丢进了自己嘴里，香甜的汁液随即包裹住味蕾，柔软的红唇泛出光泽。
眼见得美人橘红纱衫半挽，露出半截泛粉而圆润的手臂，涧石蓝印团花裙垂接于地，娇色衣裳显得其十分俏丽，正如山茶花引人采撷。
她意识到自己动作不妥，不慌不忙地剥起下一颗葡萄，找补道：“给你试试毒，挺好吃的。”
果肉渐显，她粗糙厚实的掌心与指腹覆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津水。
她将果肉放在玉盘之中，拿过侧身的一本册子递过，“我的诚意啊——只要此间事儿了，除了说服柏娘子，我还能帮你做一笔稳赚不赔的大买卖，你看看。”
寒辽却直白地盯着她。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种炙热而放肆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自己伸出的手突然就被牵去。
刹那，纳仁眼睛睁得和金桔一般大，赶忙抽回手，万分疑惑道：“小公爷吃糊涂了，快去歇息罢。”
若说方才她还没反应过来，此时见寒辽欲贴着她而坐，纳仁瞬时便明白了，起身道：“云行首，小公爷唤你来坐。”
这哪是小公爷啊，分明就是到处发情的小公狗。
寒辽一见欲拒还迎的可人儿便更有兴趣，又想摸却探了个空，“美人儿。”
“你认真的？”她站到旁侧，面色极其复杂，额首也爆出青筋。
“一片冰心在夜壶。”
纳仁面上仅剩的牵强笑意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有时候真的不想动粗，但有时候真的忍不住。
突然，寒辽便觉冰冷的东西在脸上胡乱地拍，而后大片酒液在胯前聚成了凹凼，他着急忙慌地抹脸，“你，你有病啊？！”
纳仁将杯子“哒”得杵在桌上，暴脾气蹭蹭蹭地烧到心窝窝，拿过匕首边走边骂道：“对，我有失心疯，你小心着点！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是想顶三把刀啊，你实在了不起！”
“你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真给你姑奶奶我逼急了，玉不一定焚但石一定碎！”
寒辽这会儿才从温柔乡中缓过神来，哇哇乱喊两声，拍着桌喊道:“来人，来人啊！抓住她！下狱，下狱！”
倏然，场面变得极度乌糟，指责辱骂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十数随从拥堵在门口，你挤我我挤你偏偏进不来，然见到纳仁手里的利器，便又纷纷要往后退。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都是群酒囊饭袋。
纳仁见前路被堵，转身向寒辽那走去，快步上前一脚踩住木榻，用反执刀刃的手拽过人衣领，歪着头威胁道：“上公堂？我温玉清敢滚钉床，而你这三两重的骨头吃得消什么？”
“我可是国公府的……”
她将手中气力一松，睥睨着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国公府就能视律法为无物？实情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别让我说出难听的来！”
纳仁的气势素来尖锐猛烈，如长满獠牙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燎烧，足以将所有青翠灼成灰烬。
经历过这许多，纳仁已可以忍受从高位坠落深渊的落差感，也可以很快地化势弱为巧劲，但面对嘲弄与蹂躏，她还是无法听若无物。
她原是整个伊尔最高贵的存在，十六年的奉承与期待将她养得足够骄傲，而今这种被当成物件儿的恶心感无异于看着蛆虫隔着薄薄的人皮蠕动。
纳仁拔出匕首，在手中熟稔地掂绕两圈，冷笑骂道：“说你是臣，你插手兰楼还逾矩放贷；说你是子，你不孝双亲又大败家底；说你是人，你色胆包天竟不择手段；说你是兽，你没牙没爪连毛都没一根！你臣不臣、子不子、人不人、兽不兽，你学的什么道义，作得什么东西？！”
寒辽根本骂不过，单嘤嘤嘤地叫唤着，趴着不敢动作了。
靖北侯府的六郎拍案而起，指着人斥道：“敢辱骂当今国戚，你几个脑袋？！”
纳仁叉着腰，将怨气吐出来心中才松快不少，闻人狺狺狂吠，幽幽转过身去，大笑了几声，不免染上几分哀戚之色，“可怜我虎落平阳五十三日，沦落至尔等杂碎也配和我说话。国戚？谁又不是国戚呢？”
叹声未竟，她一扫悲色，轻蔑地瞧瞧靖北候家的，“我知道你，你就是他的狗头军师——”
“你要干嘛？”小侯爷见局势不妙立刻要跑。
纳仁调转手中匕首，直直地扔甩出去，利刃从他面前三寸之前飞过，吓得人跌了个大跤，她拿过手边一坛酒便上到其身前，扼其喉颈将酒“吨吨吨”灌下去。
屋内醇香弥漫，也给所到之处蒙下一层致密的阴影。
泼妇啊，太泼了，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众人从来没见过此等自爆似的打架。
纳仁将坛子恨恨一放，竖出两根指头甩了甩，“两个小厮怎么够呀——合该让你爷娘亦吃上两盅，把他们吃得害伤寒才好！”
她速速直起身来，叱道：“都给我滚开！”
一人骂两家，大杀四方。连楼下都听到了上厢的动静，纷纷投来吃瓜的目光。
众人哪还敢拦，竟就让纳仁取了刀刃还囫囵个儿走出门去。
“好一只，颂阳小野猫儿……”永嘉伯爵府的小郎君愕然道，转过头又对寒辽说道：“她家以前竟也是皇亲国戚？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可别真招惹到了什么咱都不知晓的人物。”
寒辽到底是没胆子作恶的人，被揭底后正虚，闻人言心都咯噔一下，“她确实是突然出现在颂阳的……”
“难道是京都那边来的？”
寒辽推开上前来擦拭袍 子的云行首，吓出涔涔冷汗来，“如此这般该怎么办——且她要真跑到官衙闹，我表哥定会大义灭亲把我秋后问斩的……”
永嘉伯爵府的闻言忙唤道：“都愣着干嘛！快把人请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