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时候过得快，日升月落不过转眼。
颂阳断断续续地落了五日的雨，一洗仲夏的燥热，却未能涤荡尽众人心头的火气。
兰楼之事尚在清算，凡有所牵涉者心中各有态度，一时间惹得乱象纷呈。
晏修和倒似局外人，有条不紊地集会、批复奏章、升调人事，竟未被时时作响的府门扰得难过。
今日，他还特地抽空召见了两位市署丞与四位行头于王府，有意一听六位的良策与民间舆论，也算走个体恤僚属、关怀百姓的流程。
“酒税调降、宽赦贱籍与开放夜摊等都是利民之举，今七日比前七日的税收多增百余贯，已报表等待财部批复。行商百姓共增三百三十人，皆依照律令加以教导，并未计入市籍。”市署丞站立中央禀报道，奉上手中册子于内侍，“这里面有各项收入与名录，还请殿下过目。”
因是几人的小会，晏修和并不拘谨端重，将一柄蓝琉璃圆柱细如意搁置在腿上把玩，语气也较随和，“辛苦。”
“能得殿下重用，乃卑职的福分，不敢当辛苦二字。”
晏修和随意翻翻册子，“近日署司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了，你们未受惊扰罢？”
其实别提市署、监察司与府衙，就连晏修和跟前都有不少人来求情，缘诸多人情与利益作祟，方致兰楼案一再拖延。
饶是如此，晏修和仍然没有放过的意思，同请来神仙真人坐镇似的，生生将怨声都压伏下去，大家看取巧不得，只能掂量着局势见风使舵、自谋出路。
市署丞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儿，琢磨琢磨话中内涵，登时惊得浑身是汗，急匆匆跪下道：“奴等办事向来清白，亦受各司协调监察，请殿下明鉴！”
晏修和不过随手敲打，并未真指望从小官口里挖出什么来，旋即轻轻一笑，“打个趣罢了，并未苛责。”
得，新主是个喜欢逗人儿玩的。
市署丞抹了把汗，这才虚虚地站立起来，继续禀报道：“近日大事咸已呈报，日日有更新，月月有总结。只还有一事，不知算大算小……”
“讲。”
“五月三日，小公爷在夜摊恐吓闹事，但并未伤人，且当场进行私了补偿，故而并未予以逮捕。”
晏修和眼都不稀得抬，对这位烦心的表弟感到心累，指尖顺着把柄的纹路划过，“没酿成后果就好。缘由为何？”
“小公爷看中了名商籍女子，趁着其家被查封之际，以该女子卖身为契出借印子钱，兹事遭温娘子拦截，故而小公爷出狱后向温娘子寻仇。”
晏修和知此事却未通晓详情，如今听人提及，手中动作稍有一顿，面上显出浅浅诧色，“温娘子是哪位？”
“清德温氏，全名叫温玉清，前些日子入市的。”
“知晓了。往后无论何人有违例令，一律现干净处置即可。”
“是。”市署丞方作礼，缓缓退回座位。
晏修和端详着手中这抹碧蓝，声儿略低，“听闻陈行头新投建了一家酒楼？恭喜。”
陈行头听座上人点到自己，立马上前躬身，万分恭敬道：“某惶恐……”
“近些说话。”
人便又走到前头来跪下。
他透过纱屏打量其一番，“新建的唤何名？”
“尚在建葺，并未取名。”行头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氏倒是个聪明的，见兰楼倒了，便将那处未入狱的仆婢整合后，降低规格想要另立高楼，乘势蚕食尽旧产业，法理上也做得让旁人挑不出错，是一位顶格的投机者。
晏修和乐见其成，只有内里杀起来，外边再制住，才能让他更快地拆开这块铁板。
他没有即刻应答，让底下的人心里都打过好几通鼓。
雨疏风骤。
经几日的吹打，庭院中的栀子花散落满地，清香锐减，卧在泥泞里的花瓣瓣根微微发黄，再不复洁白颜色。
“又落雨了。”
陈行头听座上人话风突变，深感疑惑，然不敢有所怠慢，当即答道：“是，承蒙天恩，颂阳已连降五日甘霖。”
“夏雷惊神，也作天恩否？”
行头脑袋转得快，一来一回间顿解人言外之意，恭敬答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我等忝颜借殿下的屋，避此时的雨。”
晏修和眯了眯眼，悠悠道:“云销雨霁自有时，又当如何？”
行头又惊又喜，话儿便说得利索了，“夏日漫长，恐怕一时停不得，更遑论西北之内尽是王土，颂阳之中尽为王属，我等所避之处，全乃王屋！”
晏修和听到顺心的答复，悦色道：“陈郎君打算将新楼置在何处？”
“四水巷那块儿有家荒废的庭院，临河面街，某想着整葺后景致堪当不错。”
“是前知府的私宅？”
“正是。”
前知府酷爱修竹，在院内栽种过许多，想来现今已芜杂成林，倒别有雅趣。
晏修和的手指在如意头上打转，“新楼唤篁庭如何？”
千磨万击还坚劲，竹乃直物，素拟忠节之人，亦可勉后来。
行头喃喃此名几声，复笑道：“‘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篁庭当真为顶顶好的名儿。叩谢殿下！”
晏修和应声，后又同人闲聊几句，方放他们回去了。
待人走空后，他还支着头懒散地倚在座上，问道：“小公爷闹事那会，她没事罢？”
王全挠挠头，“小公爷没事呢，好得很。”
“我问的是温娘子。”
寒辽是枚软蛋，逃跑这方面无人能出其右，压根不会受什么真伤。
“哦……听说当夜小公爷气急败坏地去温娘子那儿闹事，拢共才摔了一个碗呢，温娘子立马躺地上讹了他五十钱和一块银子。”
晏修和听人几句描述，全然能想到当时精彩的盛况。
“她素来有法子制人。”他的薄唇抿成了一线，低垂的眸中闪着神光，笑道：“好手段，好性子。”
好利刃。
“但说来奇怪，三日前有人吃过她做的食物后便腹痛难当，市署当即下达了暂封令，她竟没有半点反应。”
晏修和将琉璃如意放回玉架之上，“哦？她犯事儿了？”
那岂不是又要去牢里捞人，他不禁想。
“不见得，应当是小公爷的仆从居中捣鬼，想来为二次寻仇。”
晏修和闻言才放下心来，“温娘子不是消停的人儿，她没动作，大抵是憋着什么坏水想报复回去，让春桃看紧她，别再锒铛入狱了。”
“是。”
“下回温娘子若出事，记得及时告知于我。”
王全非是笨的，钝感主上应有所盘算，不然不至于如此挂念一女子，正大着胆子稍加揣测，就闻耳边传来叹息。
“我的串子还没寻到？”
“没，我倒有个法子。”
“说。”
“干脆别找，过些时日它一高兴，说不准自己就出现了。”
“有几分道理。”晏修和抿抿茶水，略感腹空，“陈行头将兰楼的厨子都招进了吗？”
“都招了。哎，他家的葱爆羊肉真的很好吃，不知什么时候篁庭开张，才能再尝到呢。”
“兰楼到底是正店中数一数二的货色，不可小觑，拆不散它，篁庭便也没这么容易开张，且有的闹呢。”晏修和面显惋惜色，行事却足见狠心，“既然不听话，那便继续压，压到他们觉得痛为止。”
他的身形似鹤，动则袍袖如羽翼翕张，静则若将飞而未翔，站立之时足见俊逸风范。
入夜。
纳仁并没有晏修和如此闲适，自前日得了暂封令，她便三天两头往市署跑，这会才回到别苑。
“医馆怎么说？”纳仁“吨”一声坐到位子上，然后如丝绸般出溜下去，直接滑到了桌子底边。
春桃将将擦完汗，回头便见人没了踪影，“治疗花了两百五十钱，咱赚的全赔进去了。”
纳仁双手扣住桌沿，探出半个脑袋骂骂咧咧道:“他们要灵芝拌饭吃治病呗？”
春桃将人拔了起来安放到座位上，“好啦。”
“累死我啦！”纳仁大喊一声，拍拍座下木头，非要发出点声响舒缓内心的郁闷，斜躺着嚷嚷道:“肯定是小公爷要谋害我！”
春桃顺手理理桌面，将账本都叠好，“确实。那两个出事的都为国公府的小厮，上回闹事的时候还见着呢。”
实名使绊子，全颂阳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蠢的。
“我甚至还考虑过是有人嫁祸，但转念一想，他的确没这个脑子。”
“就算知道幕后主使，咱也无甚法子，偏巧官司忙碌，一时半会出不来清白结论。”春桃摇摇头，复提醒她道：“何郎君或许能解决此事。”
纳仁没有应答，慢慢思索着，伸手捞了一把蜜饯，将腮帮子装得满满当当，和小松鼠似的。
虽然小公爷不太聪慧，可他的下属确实坏点子多，且势力又大，难以绕过，倘人真有意为难，只怕自己没那么好翻身。
让何则出面或许可行，可纳仁始终担心，他虽为有点号召力的行头，也与信王相识，但到底是小民，怎么能同天潢贵胄搅和得清？
她不是不会乘势而动，可就算要利用，也得在自己能保障对方人身安全的范畴内去赌，依寒辽那个猪脑子和莽劲儿，真看出她背后有谁，很难说不会乱泄愤。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座上一团发出的吧唧声。
春桃看着面前安安分分的人儿，不禁发出慨叹，“我瞧着你的性子似乎被磨好了许多。”
纳仁的思路被打断，钝钝地看面前人一眼。
是啊，她在颂阳这些日子，可真是体会到了情绪用事的后果，也懂得了如何掂量事情轻重，已然褪去几分早先的莽气与桀骜，更添沉稳与冷静。
当生存变成首要任务，自我将被后置，她必须放弃些什么，磨钝些什么，来让自己更加圆滑、易于存活。
成长是疼痛的，她现下就和那滩涂上的芦苇一样，孤独地生，孤独地长，没有人能给她十足的依靠，或许哪天来场再平常不过的大汛，她便会了无痕迹。
纳仁当然会对此感到心酸和疲惫，可这具身子里流淌着斡恩真部滚烫且无畏的血液，也蕴怀着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天生的斗志屡次告诉她，她会将山丘夷为平地，哪怕成为最柔弱的枯草，也要扎根十尺，不死不休。
小纳仁，不委屈；小纳仁，不害怕！
她想完这一圈，给自己重新打了气，说话又掷地有声起来，“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有倚仗，有权势，自然犯不着受这种窝囊气，可现下身后无人，蛮闯只会让事情更糟糕——春桃，我没有选择。”
“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切，一步一个脚印，反而走得更稳当，过几日解封令下来了不就好了？”
“这次事情过了，下回呢？又要封一个月还是几年？我得把主动权拿回来。”她搓了搓指尖的黏腻，转回话茬道：“小公爷是个笨的，用不着搬何郎君这尊大佛，否则白消磨人情。联系得到小公爷吗？”
“我们二人恐怕不行。”
“那他除却回家还常去哪？”
“春香楼。”
“是乃何地？”
“供贵人取乐的地方，在南桥瓦子里边。”
她坐起身来拍拍衣裳，拿过衣桁上的帷帽，又取了佩刀，“我去一趟，你别跟着了，危险。”
春桃赶忙拉住人，“要不想想别的法子？你……”
她将其手拂开，“放心，我只是去道歉、谈条件，如果过半个时辰不见我回来，你再来寻好了，瓦肆里有巡军，真出事我自会想法求助。”
眼下她耗不起宝贵的时间，而小公爷不过就是想出气，若是道歉便能解决此事端，纳仁还是比较愿意用这种低成本去换取好结局，大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春桃抿抿唇，看似有些为难，纠结一会方道:“我是阿郎派来护你的，更何况当今你我互相依靠，情分匪浅，我理当与你同道去。”
纳仁略有动容地注视着面前人，而春桃则淡淡一笑。
微薄的助力在此时都显得难能可贵，面前人的一席话如冬日碳火，既驱散了她的疲惫与寒凉，也在心头增上几抹暖意。
“谢谢。”
“走罢。”春桃动了步子，“没成想你这只小孔雀还会示弱。”
“左不过赔几杯酒，过分了我也不答应的。”她牵牵春桃的小胖手，似乎在对面前人说话，似乎又不是，“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颂阳断断续续地落了五日的雨，一洗仲夏的燥热，却未能涤荡尽众人心头的火气。
兰楼之事尚在清算，凡有所牵涉者心中各有态度，一时间惹得乱象纷呈。
晏修和倒似局外人，有条不紊地集会、批复奏章、升调人事，竟未被时时作响的府门扰得难过。
今日，他还特地抽空召见了两位市署丞与四位行头于王府，有意一听六位的良策与民间舆论，也算走个体恤僚属、关怀百姓的流程。
“酒税调降、宽赦贱籍与开放夜摊等都是利民之举，今七日比前七日的税收多增百余贯，已报表等待财部批复。行商百姓共增三百三十人，皆依照律令加以教导，并未计入市籍。”市署丞站立中央禀报道，奉上手中册子于内侍，“这里面有各项收入与名录，还请殿下过目。”
因是几人的小会，晏修和并不拘谨端重，将一柄蓝琉璃圆柱细如意搁置在腿上把玩，语气也较随和，“辛苦。”
“能得殿下重用，乃卑职的福分，不敢当辛苦二字。”
晏修和随意翻翻册子，“近日署司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了，你们未受惊扰罢？”
其实别提市署、监察司与府衙，就连晏修和跟前都有不少人来求情，缘诸多人情与利益作祟，方致兰楼案一再拖延。
饶是如此，晏修和仍然没有放过的意思，同请来神仙真人坐镇似的，生生将怨声都压伏下去，大家看取巧不得，只能掂量着局势见风使舵、自谋出路。
市署丞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儿，琢磨琢磨话中内涵，登时惊得浑身是汗，急匆匆跪下道：“奴等办事向来清白，亦受各司协调监察，请殿下明鉴！”
晏修和不过随手敲打，并未真指望从小官口里挖出什么来，旋即轻轻一笑，“打个趣罢了，并未苛责。”
得，新主是个喜欢逗人儿玩的。
市署丞抹了把汗，这才虚虚地站立起来，继续禀报道：“近日大事咸已呈报，日日有更新，月月有总结。只还有一事，不知算大算小……”
“讲。”
“五月三日，小公爷在夜摊恐吓闹事，但并未伤人，且当场进行私了补偿，故而并未予以逮捕。”
晏修和眼都不稀得抬，对这位烦心的表弟感到心累，指尖顺着把柄的纹路划过，“没酿成后果就好。缘由为何？”
“小公爷看中了名商籍女子，趁着其家被查封之际，以该女子卖身为契出借印子钱，兹事遭温娘子拦截，故而小公爷出狱后向温娘子寻仇。”
晏修和知此事却未通晓详情，如今听人提及，手中动作稍有一顿，面上显出浅浅诧色，“温娘子是哪位？”
“清德温氏，全名叫温玉清，前些日子入市的。”
“知晓了。往后无论何人有违例令，一律现干净处置即可。”
“是。”市署丞方作礼，缓缓退回座位。
晏修和端详着手中这抹碧蓝，声儿略低，“听闻陈行头新投建了一家酒楼？恭喜。”
陈行头听座上人点到自己，立马上前躬身，万分恭敬道：“某惶恐……”
“近些说话。”
人便又走到前头来跪下。
他透过纱屏打量其一番，“新建的唤何名？”
“尚在建葺，并未取名。”行头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氏倒是个聪明的，见兰楼倒了，便将那处未入狱的仆婢整合后，降低规格想要另立高楼，乘势蚕食尽旧产业，法理上也做得让旁人挑不出错，是一位顶格的投机者。
晏修和乐见其成，只有内里杀起来，外边再制住，才能让他更快地拆开这块铁板。
他没有即刻应答，让底下的人心里都打过好几通鼓。
雨疏风骤。
经几日的吹打，庭院中的栀子花散落满地，清香锐减，卧在泥泞里的花瓣瓣根微微发黄，再不复洁白颜色。
“又落雨了。”
陈行头听座上人话风突变，深感疑惑，然不敢有所怠慢，当即答道：“是，承蒙天恩，颂阳已连降五日甘霖。”
“夏雷惊神，也作天恩否？”
行头脑袋转得快，一来一回间顿解人言外之意，恭敬答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我等忝颜借殿下的屋，避此时的雨。”
晏修和眯了眯眼，悠悠道:“云销雨霁自有时，又当如何？”
行头又惊又喜，话儿便说得利索了，“夏日漫长，恐怕一时停不得，更遑论西北之内尽是王土，颂阳之中尽为王属，我等所避之处，全乃王屋！”
晏修和听到顺心的答复，悦色道：“陈郎君打算将新楼置在何处？”
“四水巷那块儿有家荒废的庭院，临河面街，某想着整葺后景致堪当不错。”
“是前知府的私宅？”
“正是。”
前知府酷爱修竹，在院内栽种过许多，想来现今已芜杂成林，倒别有雅趣。
晏修和的手指在如意头上打转，“新楼唤篁庭如何？”
千磨万击还坚劲，竹乃直物，素拟忠节之人，亦可勉后来。
行头喃喃此名几声，复笑道：“‘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篁庭当真为顶顶好的名儿。叩谢殿下！”
晏修和应声，后又同人闲聊几句，方放他们回去了。
待人走空后，他还支着头懒散地倚在座上，问道：“小公爷闹事那会，她没事罢？”
王全挠挠头，“小公爷没事呢，好得很。”
“我问的是温娘子。”
寒辽是枚软蛋，逃跑这方面无人能出其右，压根不会受什么真伤。
“哦……听说当夜小公爷气急败坏地去温娘子那儿闹事，拢共才摔了一个碗呢，温娘子立马躺地上讹了他五十钱和一块银子。”
晏修和听人几句描述，全然能想到当时精彩的盛况。
“她素来有法子制人。”他的薄唇抿成了一线，低垂的眸中闪着神光，笑道：“好手段，好性子。”
好利刃。
“但说来奇怪，三日前有人吃过她做的食物后便腹痛难当，市署当即下达了暂封令，她竟没有半点反应。”
晏修和将琉璃如意放回玉架之上，“哦？她犯事儿了？”
那岂不是又要去牢里捞人，他不禁想。
“不见得，应当是小公爷的仆从居中捣鬼，想来为二次寻仇。”
晏修和闻言才放下心来，“温娘子不是消停的人儿，她没动作，大抵是憋着什么坏水想报复回去，让春桃看紧她，别再锒铛入狱了。”
“是。”
“下回温娘子若出事，记得及时告知于我。”
王全非是笨的，钝感主上应有所盘算，不然不至于如此挂念一女子，正大着胆子稍加揣测，就闻耳边传来叹息。
“我的串子还没寻到？”
“没，我倒有个法子。”
“说。”
“干脆别找，过些时日它一高兴，说不准自己就出现了。”
“有几分道理。”晏修和抿抿茶水，略感腹空，“陈行头将兰楼的厨子都招进了吗？”
“都招了。哎，他家的葱爆羊肉真的很好吃，不知什么时候篁庭开张，才能再尝到呢。”
“兰楼到底是正店中数一数二的货色，不可小觑，拆不散它，篁庭便也没这么容易开张，且有的闹呢。”晏修和面显惋惜色，行事却足见狠心，“既然不听话，那便继续压，压到他们觉得痛为止。”
他的身形似鹤，动则袍袖如羽翼翕张，静则若将飞而未翔，站立之时足见俊逸风范。
入夜。
纳仁并没有晏修和如此闲适，自前日得了暂封令，她便三天两头往市署跑，这会才回到别苑。
“医馆怎么说？”纳仁“吨”一声坐到位子上，然后如丝绸般出溜下去，直接滑到了桌子底边。
春桃将将擦完汗，回头便见人没了踪影，“治疗花了两百五十钱，咱赚的全赔进去了。”
纳仁双手扣住桌沿，探出半个脑袋骂骂咧咧道:“他们要灵芝拌饭吃治病呗？”
春桃将人拔了起来安放到座位上，“好啦。”
“累死我啦！”纳仁大喊一声，拍拍座下木头，非要发出点声响舒缓内心的郁闷，斜躺着嚷嚷道:“肯定是小公爷要谋害我！”
春桃顺手理理桌面，将账本都叠好，“确实。那两个出事的都为国公府的小厮，上回闹事的时候还见着呢。”
实名使绊子，全颂阳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蠢的。
“我甚至还考虑过是有人嫁祸，但转念一想，他的确没这个脑子。”
“就算知道幕后主使，咱也无甚法子，偏巧官司忙碌，一时半会出不来清白结论。”春桃摇摇头，复提醒她道：“何郎君或许能解决此事。”
纳仁没有应答，慢慢思索着，伸手捞了一把蜜饯，将腮帮子装得满满当当，和小松鼠似的。
虽然小公爷不太聪慧，可他的下属确实坏点子多，且势力又大，难以绕过，倘人真有意为难，只怕自己没那么好翻身。
让何则出面或许可行，可纳仁始终担心，他虽为有点号召力的行头，也与信王相识，但到底是小民，怎么能同天潢贵胄搅和得清？
她不是不会乘势而动，可就算要利用，也得在自己能保障对方人身安全的范畴内去赌，依寒辽那个猪脑子和莽劲儿，真看出她背后有谁，很难说不会乱泄愤。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座上一团发出的吧唧声。
春桃看着面前安安分分的人儿，不禁发出慨叹，“我瞧着你的性子似乎被磨好了许多。”
纳仁的思路被打断，钝钝地看面前人一眼。
是啊，她在颂阳这些日子，可真是体会到了情绪用事的后果，也懂得了如何掂量事情轻重，已然褪去几分早先的莽气与桀骜，更添沉稳与冷静。
当生存变成首要任务，自我将被后置，她必须放弃些什么，磨钝些什么，来让自己更加圆滑、易于存活。
成长是疼痛的，她现下就和那滩涂上的芦苇一样，孤独地生，孤独地长，没有人能给她十足的依靠，或许哪天来场再平常不过的大汛，她便会了无痕迹。
纳仁当然会对此感到心酸和疲惫，可这具身子里流淌着斡恩真部滚烫且无畏的血液，也蕴怀着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天生的斗志屡次告诉她，她会将山丘夷为平地，哪怕成为最柔弱的枯草，也要扎根十尺，不死不休。
小纳仁，不委屈；小纳仁，不害怕！
她想完这一圈，给自己重新打了气，说话又掷地有声起来，“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有倚仗，有权势，自然犯不着受这种窝囊气，可现下身后无人，蛮闯只会让事情更糟糕——春桃，我没有选择。”
“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切，一步一个脚印，反而走得更稳当，过几日解封令下来了不就好了？”
“这次事情过了，下回呢？又要封一个月还是几年？我得把主动权拿回来。”她搓了搓指尖的黏腻，转回话茬道：“小公爷是个笨的，用不着搬何郎君这尊大佛，否则白消磨人情。联系得到小公爷吗？”
“我们二人恐怕不行。”
“那他除却回家还常去哪？”
“春香楼。”
“是乃何地？”
“供贵人取乐的地方，在南桥瓦子里边。”
她坐起身来拍拍衣裳，拿过衣桁上的帷帽，又取了佩刀，“我去一趟，你别跟着了，危险。”
春桃赶忙拉住人，“要不想想别的法子？你……”
她将其手拂开，“放心，我只是去道歉、谈条件，如果过半个时辰不见我回来，你再来寻好了，瓦肆里有巡军，真出事我自会想法求助。”
眼下她耗不起宝贵的时间，而小公爷不过就是想出气，若是道歉便能解决此事端，纳仁还是比较愿意用这种低成本去换取好结局，大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春桃抿抿唇，看似有些为难，纠结一会方道:“我是阿郎派来护你的，更何况当今你我互相依靠，情分匪浅，我理当与你同道去。”
纳仁略有动容地注视着面前人，而春桃则淡淡一笑。
微薄的助力在此时都显得难能可贵，面前人的一席话如冬日碳火，既驱散了她的疲惫与寒凉，也在心头增上几抹暖意。
“谢谢。”
“走罢。”春桃动了步子，“没成想你这只小孔雀还会示弱。”
“左不过赔几杯酒，过分了我也不答应的。”她牵牵春桃的小胖手，似乎在对面前人说话，似乎又不是，“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