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大晏颂阳迎来了不速之客——齐太后派遣的册封使团已经到达颂阳,正为信王晏修和举行册封礼。

    祖庙正厅中,香案已备,茶果齐全,整堂漫着清冽甘甜的四弃香。

    众人行完诸多祭拜礼数,内侍方走到香案前,神气地展开黄宣读旨。

    满座牌位前,晏修和正正跪立。

    “门下:信端王第二子卓立嘉功,堪称盐梅,智合秦张,德见萧亮,有赋仁孝,自为贤能,上谦受天穹之高命,下坚守地陵之静景,谨奉中央之璧玺,悫共遥北之紫宸。可封为颂阳郡嗣王,号封沿信,任颂阳郡太守,食邑五千户,主者施行——”

    晏修和听罢,俯身伏地而叩,“臣,接旨。恭谢皇太后殿下赐加贵号,恩授宝册,实乃天惠,臣定尽责拱卫,不忘圣禄!”

    齐内侍将手中黄宣恭敬地交还旁侍,略敷衍地虚扶了下面前人,“信王之忠,上至天听。既拜谒已成,懿旨已宣,奴就要回京复命了,只是还有一物需要交给您。”

    晏修和站立,身子颀长,面庞俊秀,剑眉之下生得双桃花眼,左眼尾还有泪痣。

    端的是白玉镶银雕冠显贵气,云锦绣蟒紫袍彰威仪,腰系红鞓玉带,下着白花竹枝暗纹裤,蹬双青缎粉底长靴,饶是病体羸弱,仍好一番模样。

    内侍接过旁人递过的漆木礼盒,脸上的皱纹像扭曲的蛆虫交叠爬着,“信王殿下,这十支白蜡香烛是太后特地赐予的,为信端王夫妇……与您兄长祈福。”

    他面色一滞,眸色顿时晦暗不清,寡淡的笑意凝在嘴角。

    谁都不会喜欢身怀异心者提及自己的亲人。

    信端王与信端王妃早年见背,留二子,是为长子晏修均与次子晏修和,前年晏修均入京后意外失踪,虽有子嗣但终归年幼,遂朝廷特允晏修和承继王位。

    然此次兄终弟及,实乃权衡之举。晏修和迎娶王姬在即,须得名正言顺,再者,让他从亲侄子手里夺权,正是离间拆解之计,还能顺带卖一个人情。

    “太后殿下有意为您兄长修建坟茔,追封谥号,顾虑到您心中郁结所以没有倏然下旨,不知您意下如何?”

    毕竟当初礼部为晏修均拟定谥号送来,晏修和是连人带马打出颂阳的。

    因为他不信兄长已死,而为活者立坟择谥是大不吉。

    这是他不可触碰的心病与逆鳞。

    齐太后此举无疑是在施压,也是在试探他的衷心与否。

    晏修和咳嗽两声,鲜少流露出违命的意思,面上的笑已经消失得毫无踪影,漠然回应道:“谢过太后殿下好意,我定能找到阿兄的。”

    齐内侍佯装悲色,“都找寻找三年了……殿下请恕老奴多嘴,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呀!”

    他攥着袍子的手紧了紧,终也未有所言。

    内侍哪会不知道这是眼前人的逆鳞,却仗着自己有太后撑腰也不怕,“您兄长失踪那日,有人在驿府附近见到过寿王的卫士。”

    晏修和一愣,黑眸里翻出几丝讶然,“谁说的?”

    他像秉烛在夜间流浪的游子,望到远远的天边露出鱼白,怎能不惊喜。

    “殿下莫急,急坏身子可怎么好。”人啧声,满脸的得意之色,不急不慢,“太后殿下掌有天下,何事不知、何况不晓。她自知信王一脉忠心耿耿,和厚老实,自然关怀备至呀,特意是查了又查才追到寿王头上的。”

    晏修和稍稍平复下心绪。

    “太后殿下通情达理,当然知道您寻找手足心切,特意嘱咐奴说,若殿下愿意割舍,那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赤/裸/裸/的威胁,像明晃晃的刀刃。

    “割舍?”晏修和语气轻轻,已经明白话中深意。

    左不过是让自己松松手,好让朝廷派更多自己人渗进来。

    可西北边境势力错综,极为危险,信王府的迅速撤离容易形成权力中空,而中空一旦塌陷,兵家之争陡发,百姓将苦不堪言。

    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黎民置于水生火热之中。

    内侍正欲并肩,却被晏修和眸中闪过的怒意吓得一怔,他揉揉眼睛又悄然探看,面前人嘴角正挂着笑,却极显清冷之色。

    身后人噤声,显然被压制了一道。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堂室,循着十九级玉阶缓缓而下。

    齐内侍规矩地随在贵人身后,托出了更为重要之事,“您六月即将迎娶北狄王姬,听闻该蛮女受溺爱十六年,生得骄横跋扈,顽擅弓兵。太后殿下十分担心您的安危,故从庞州协调颂阳三千兵士,以求安全,大抵过两日就到了。”

    晏修和咳嗽两声,捋了捋气,“谢过殿下。我卧病三年,身子旧疾不去,终不用以此短命为念。”

    眼见人反应如此淡然,内侍终于松下心来,面上轻慢之色再显,只忖其在西北称大又如何,近年还不是乖乖缩地裁兵,龟缩颂阳任人拿捏。

    “说的哪里话,您的福气还长着呢。您那正经王妃即将过门,她可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打小就受宫内教养,礼仪自得,容貌端庄,是世间最体贴的娘子。待您二人成婚后,便可有如琴瑟,相有依靠了。”

    “是啊,届时还要请天使来饮杯喜酒呢。”晏修和眯眯眼,像只小狐狸般表现出不爽利来,又很快掩却神色。

    他是真的想回身给这个碎嘴子一脚。

    晏修和没有客气,在车舆前止步,“太后殿下思虑周全,无论庞州士兵还是齐府幼女,在下都不会亏待。至于兄长的事情,在调查详细后再说也不着急。天使既赶着复命,就不留天使用膳了。”

    内侍听到较为满意的答复,欣慰应下,随后上了后边的双马车驾。

    队伍慢慢行进起来。

    因从祖庙回京都或颂阳城,尚有段路途相同,故而晏修和仍在队列之中。

    四马车驾装饰非凡,河曲马体大协调,高比常人,衔铜嚼,配银饰,神气昂扬。

    两列侍者皆身穿宫服,前二十个人或举对旗,上印五彩祥兽;或举对牌,黑檀木上刻“避”“肃”“静”等隶书大字;或举对伞,伞覆紫长绸,飞扬如舞袖。

    后二十个人手执拂尘、香炉、旌等各色的仪仗物什。香炉飘出白烟,缠绵的香气接地而走,旌杆坠银铃,一步一响,声音清脆规律。

    一路望来,甚是浮华。

    可仅在瞬息间,爆竹乍响,声音几乎能刺穿耳膜。仪仗马匹登时受惊,纷纷嘶鸣,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有埋伏!有埋伏!保护殿下!”侍卫的叫声此起彼伏。

    而仪队随从见状皆是大惊,安敢停留,熙攘着推搡着四散奔逃。

    晏修和即刻从马车内出来,正要探看情况,却见冷光纷起。

    几支木羽箭从旁边飞来,他急忙侧身躲闪,那箭“咚”得几声扎穿车板。

    马夫亦血溅当场。

    “阿郎!接刀!”王全从人群中逆行而来,远远扔来一把乌木螭虎纹横刀。

    他握住刀柄,一个转腕连鞘都未擒便已然抽刀而出,用横面挡住正向来的冷箭。镞与钢面在一霎绽开花火,随即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顾不得尚在装病,抓住梨花木檐翻身上了车顶,紫袍衣袂滚猎,大手上的青筋登时爆起,他稳稳踩在宝顶之上,一双明目环顾四方。

    蒙面人见之,纷纷飞身而来。

    场面混杂着尖叫、呻/吟与厮杀时的呐喊,甚是喧嚣,但晏修和却像历经风霜的高耸山峰,周身似萦绕着轻飘的水汽与云层,气质凛冽锋利。

    眼见一蒙面人持剑,迎面就要砍向自己脖颈。

    晏修和毫无退缩意,抬刀斜挡,速速上步翻身,电光火石之间,一计撩刀将人砍落。

    而不等他有观察局面的机会,数十支冷箭恰似暴雨倾泻,猛然冲来。

    他随即双腿一蹬,像跃水而出的玄鲤,倒身翻下车去,以车身做后盾。

    敌人在此时已迅速形成了包围圈,几人速速围近。

    因是来祖庙祭祀,加之先前并未有过刺杀之事,亲事便只带了三十人,仪队内多是捧盘执扇的奴婢,一遇乱又冲散了卫队,闹得晏修和眼下竟孤身对战。

    就在一息之间,众刺客吼叫着次序间插而上,拼杀交击之声有如巨石从峰顶訇然滚落。

    晏修和的目光落在打头的人身上,即上步刺出一刀,用余光左右一瞥,刹那间撤步转身。

    敌人紧追着挥刃向来,或横斩,或上刺。他抬腿狠狠踩住冷剑,稍稍下腰,又马上复位,直出横斩将面前人腹部划开。

    顷刻,又几支冷箭从左侧飞来,彷如拖尾星子飞速坠降,堪堪擦过晏修和身前,他斜眼一看,是薛副典军正在抵挡箭镞,但仍有疏漏。

    他没有多想,抓住砍来的铁刃大力往里拽,以此蒙面人之身做挡,屏蔽飞矢,可惜仍旧被伤。

    晏修和痛得颤抖,喷出口血来,却不敢有所迟疑,将刀身往肘上一带擦净,又翻转手腕,退步藏之。

    他面庞染血,眉眼显得锋利,起伏的厚肩像波涛,粗重的喘息正如猛虎低吼。

    就在这时,突见一蒙面人将剑抵在陈亲事脖颈旁,大喊道:“还不速速束手!”

    “阿郎,无需管我!”亲事大吼着就要往刃口上撞。

    晏修和咬紧牙关,面目狰狞,只是略有迟疑就扔去了武器。

    诸人随即涌来,却不料晏修和拳脚与刀法无二,也是强悍,又夺过把钢刀,将陈亲事护在身后,但他此时已身负重伤,双手深有麻意,额上沁出了涔涔冷汗。

    当他正惊诧对面敌人为何没有动作时,又闻一声呼唤,尚没来得及看是谁在叫自己,忽觉胸口刺痛,下意识调转刀锋向后一刺。

    陈亲事竟伙同刺客。

    “啊——”亲事受刺,一声尖叫后便咽气倒地了。

    晏修和身感剧痛,气劲全无,刀柄从手中滑落,本该顽抗到底,耐不住视线渐趋模糊,血汗浸透他的衣衫。

    他的瞳孔睁大,每每呼吸一口气都疼得好像头颅与肋骨已被砸得稀碎,他再支不住身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所幸守城军及时赶到,皆速奔而来,以身做挡,这才护住了晏修和。

    而又有五六个蒙面人,见情况不妙,早先撤退。

    戌时四刻。

    信王府中灯火通亮,内外遍布亲兵,走廊里有来来往往的奴婢,进时端着的铜盆里还是净水,出来时水便已红彻。

    整个信王府笼罩着阴霾,人人屏息而待,根本不敢懈怠。

    晏修和模模糊糊听到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慢慢睁开双眼,此时箭镞刚从体内取出不久,血都尚未止住。

    “阿郎醒了!醒了!”一医员惊呼。

    王全见状三步并两步跑上前,跪在床榻前,手搭在床沿,素来挺直的腰背塌了下来,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犬,“阿郎您放心,现下两府已加强巡逻,绝不会再……”

    晏修和全身都疼得发麻,时常耳鸣,听不清身边人说得甚么话,单切切地嘟囔着甚么。

    子夜,月悬中空,郊野煞静。

    一辆单马麻布木顶车在月下飞速行进至昌丰县的主城,人将令牌交予守城校尉观看后,匆匆入城往僻静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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