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春桃从内府领了布帛回来,知纳仁已用过晚膳,便带着她去东市游玩了。

    东市熙攘,富贵迷人眼,饶是隔着帷帽纱布,纳仁都能感受到灯亮如熊熊火光。

    东市宝物琳琅,多供钟鸣鼎食之家,虽不及异国商旅云集的西市来得有趣猎奇,但纳仁既是远来客,带她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地确说不过去,也不安全。

    纳仁揉揉空空如也的肚子,不禁回忆起今日难吃的晚膳,本想向春桃讨些吃的,奈何她并不理解,单道是夜宵不能吃太多,如今伤病尚未痊愈,胃里容易积食。

    也是,纳仁自己也料不到偌大宅邸,做菜居然一粒盐都不放。

    “花露燕支,玉女桃花粉、媚花奴,走走看看诶……”一位娘子立在店门口爽朗叫卖,手里还捧着盒好看的胭脂。

    店前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而在这里头有许多檀木架子与木台,架上放着时兴的胭脂眉黛,台上则置下张张铜镜与本本色卡簿子,客人既能端坐梳妆,又能细细挑选,装备如此周全,难怪顾客络绎不绝,衣香鬓影,众妇杂沓。

    纳仁左右张望,揣着从第一家开始调查的心思,方踏步走进。

    胭脂娘子眼见两位贵客来到,用裙子擦擦手,上赶迎接道:“贵客瞧瞧,近日有京都传来的新品。”

    纳仁随之入座,撩起帷纱打量面前女子。

    不像北狄人,当是问不出甚么。

    “娘子青春,何故皱眉?”胭脂娘子语气温柔,见人不说话,又望向她身后的侍女。

    “取两盒新品来试。”春桃笑道。

    她点头答应,即刻放下手中螺钿木盒,取出其中一只贝壳翻盖胭脂扣,笑盈盈地给纳仁上妆。

    “这个媚花奴呀,在京都销得极好,方子可是寿王妃配的,专拿来哄太后殿下高兴呢,殿下一时高兴便赐了此名。”

    春桃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心道怕其中弯弯绕绕可没有说的这般简单,如今寿王与太后明面上铁板一块,可暗里都是戳着对方脊梁骨想取对方性命的。

    近来光州之事愈演愈烈,闹得连地方老爷都斩了,不外乎是他二人暗下相争的结果,且有的斗呢。

    却说光州扼守西北南面的关口,与颂阳息息相关,而今北边王姬或许走失的消息传来,南北两桩大事同时炸开,晏修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哎哟,娘子画这个可真好看。”胭脂娘子端来镜子照着人夸。

    纳仁的容貌并非一眼绝艳,而是细看方觉其中韵味,如今上了口脂,提起许些精神来,较平日更有气色。

    “将那支黛螺拿过来给我试试。”春桃指着中层架子上的物什笑道。

    “娘子生得标致,一副珠圆玉润的富贵样,素日里头画眉便好。”胭脂娘子活儿硬克,又把人哄得高兴,又手脚利索地将架上一排黛螺取下,让其试色。

    “这位娘子生得不像中原人,可是打北边来得?”她看着纳仁浓密的睫羽与深邃的眼睛,遂脱口而问。

    春桃故意未答。

    反是她自个儿又掂起话茬来,“哎哟,近日边关可不太平,听闻那个,王姬斡……斡恩真纳仁不是跑丢……”

    纳仁一愣,瞳孔霎时睁大,背后长出针尖似的,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面前人。

    手中铜镜也由此坠摔出沉重的响声,好在铜非瓷器,摔几下倒无损伤,在地上滚荡好几圈,稳稳地扣在了地面上。

    春桃见人受惊,赶紧上前来安抚,“怎么了?”

    纳仁穷目环顾,看在堂众人皆言笑无二,且春桃都未警觉,这次缓缓放心,松下拱起的肩膀。

    她蹙着眉低头,像咬坏了家具的小犬,堪堪扶着台子木然坐下,念道是不是大晏话中有与自己名字相似的词句,并非其他缘由。

    “我没事,没事。”胭脂娘子谢过春桃的搀扶,声音仍然如绵绵细雨,“倒是小娘子若时常受惊,得寻人好生照料呀。”

    春桃动作稍稍迟滞,只淡然应下,到底是在侦部做工许久,难免有些敏感,心里头竟浅浅起上几分疑来。

    二人妆画得快,仅过去两刻钟便提着买的胭脂出了门。

    “我们再去旁的逛逛,走。”春桃挽过她莲藕般的手臂。

    纳仁的目光却落在远处的人堆上。

    原是不远处正张上新榜,百姓哄闹着挤成了一团。

    为首的校尉向围拢的群众喊道:“殿下有令,今北狄王姬纳仁走失或入晏境,献其尸首者,赏米三百石,凡活捉其者,赏米五百石,并三十贯!”

    众人哗然。

    纳仁隔得远,根本听不清甚么,在外边远远望了眼文榜,心想着既是出来寻找线索,多见识见识总归没错,便轻轻挣开春桃的手臂,铁了心要往那处去。

    “诶,去做甚么呀?”春桃小跑着追了两步。

    待人散去些许,纳仁终于得以挤进前边,渐渐听得左右人声将自己包裹,偶尔夹杂着几句自己的名字,登时心如擂鼓。

    “斡恩真……真甚么?”

    “斡恩真纳仁。”

    “你没瞧见吗,只是说或许走失,没准往北边走了呢,压根没来咱这儿。”

    “对呀,而且没有画像,咱遇到咱也认不出来啊。”

    ……

    周遭都在叫啊叹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唯独她眸子里映着面前看不懂的文书,呆愣愣地夹在人群中如木塑般不动弹,任旁人将她挤踩也反应未及。

    他们是不是在唤自己的名字,还是斡恩真纳仁在大晏话里确有旁的意思?

    纳仁四下相顾,颇为无措,活像受惊的猫儿被扒下皮,赤/裸/裸跟人前立着似的。

    她小脑袋里头同炸烟花般,炸得自己晕乎乎的,脚步都虚浮起来,难道仅仅几日,自己的行踪便已暴露了吗?

    强烈的不安感再度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攥紧拳头,转身低着头冲出了人堆,一路往外去,直到被春桃追上来牵住才稍稍稳下心神。

    “温娘子,你怎么了?”

    纳仁恍如溺水之人又得以浮上河面,从无数猜想中被拖拽回了当前情景,她的瞳眸动了一动,渐渐凝神。

    对,她是温玉清,与甚么王姬无关。

    既然众人认不出她,想必是画像未到,退千万步讲,就算布日骨封锁消息失败,自己的容貌经历口耳相传,出了北狄来到大晏,在千百里的路上必会失真,况眼下若表现得太过惊悸,反倒让人拿住把柄。

    而且说不准这一切只是误会呢。

    风吹拂过面庞,她伸出手将碎发慢慢撩到耳后,努力平复下心绪。

    春桃见人因为斡恩真纳仁一名一度失神,疑心又略略起了些,暗忖难道温氏与北狄有染,还是有旁的甚么隐情,遂注视着面前人,下定决心须得试她一试,趁着她还没彻底缓过神,即刻轻唤道:“斡恩真纳仁。”

    纳仁全不料春桃竟这般敏锐,愣了一息,迅速换上无辜的神情张望着春桃。

    能蒙混过关吗?

    闹市嘈杂,人潮往来,而这些好像都被冰冷的月光浸湿,顺带着将寒意扎入纳仁的脏腑,然后在瞬息膨胀成九丈的冰刺,将她挑着提高,展现给世人看。

    春桃的眼神细细研磨着她,像要把她的魂魄都抽出来慢慢考量。

    纳仁明明连血都凉了几分,却微微动着瞳仁,漏出一丝疑惑来。

    明明仅是眨眼的功夫,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过了几百个来回。

    最终,春桃先行移开目光——温玉清乃旁支儿女,就算温氏与北狄真有干系,也万万落不到她头上,反而是小姑娘近日奔波过多,极易受惊,早上不是连水盆都摔了吗?

    大抵此处人多,她见到了甚么凶恶之徒,才又被惊吓到的。

    春桃牵住她的手,轻轻按揉她的小天心为其压惊,“咱下回呀,寻那些个人少的地方去,走罢,家去。”

    直到二人坐上马车行出好长路去,纳仁的余悸方消散大半,这会子缓过神才发觉胃囊早空了,饿得都有点头晕。

    她环着手臂,还如往常一般将头埋到春桃怀里,合着眼仔细思量。

    倘现下逃出去,定会白白惹人起疑,引出一波追兵来,且自己武功不行,若再遇到布日骨派出的线人定无能应付,所以还是应当继续待在大宅子里头养晦为佳。

    如今身边最有隐患的便是春桃,她防备心重,日后行事须得好生留意,不可在人面前露出马脚,还有,既要准备再次出逃,那便得备下地图细软一应物什,今夜就当好好筹谋。

    待将事情桩桩件件掰开理顺了,一股没由来的酸涩与恐慌又从四面八方涌入,快速地侵蚀着她。

    往日在草原,她何曾如此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过,可如今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如果再早些发现布日骨的阴谋,如果再早些陪侍父亲,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每每午夜梦回,她又能靠什么得个依傍,得个宽慰。

    她孑然一身,她命悬一线。

    纳仁合上眼,因是紧咬着牙关,连带腮帮子都有些隐隐发麻,她又往春桃怀里钻了钻,好似这样就能逃避将来所有的凶险与未知。

章节目录

逢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谭玉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谭玉词并收藏逢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