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

    今日早间凉爽清新,红日将将东升,晨光熹微。

    纳仁自前日被安置好后,终于得以沐浴和果腹,而今体热已然退却,腿脚也方便起来,自对他们多了几分信任。

    昨日安阳县来了两个胥吏例作询问,见她实不知内情,也说不出话,确系与本案无关便又折返了。

    春桃问了几嘴温玉清奶娘之事,但对面只说人是温氏家奴,早年间是一直在主宗里头做工的,还得好生盘问几番,一时半会放不出来。

    而纳仁凭此隐隐猜到温家似乎出事了,缠着春桃想要知道情况,碍于言语不通,只得再次铩羽而归。

    卯时末,庭院摆脱凌晨的寂静,渐渐响起人声。

    纳仁被春桃唤醒,迷迷蒙蒙地瞧她一眼,又扯过被褥往里进行泥鳅钻钻。

    “乖呀,今日要去学堂的。”春桃拿过人略潮的枕子,便知人昨夜定是又哭了。

    可怜小姑娘明明为温家如此伤心,白日里却偏故作无事,看不出任何异样来,甚是坚强。

    春桃转手放下枕子去,“快些去读书学说话,日后才能好生靠自己过活呢。”

    纳仁被人揪住,方才顶着水肿的眼睛爬起来,刚出被窝,识字书便被这动作带到了地上,她捡起来顺手一放,随着春桃坐到梳妆台前洗漱。

    “桌。”她吐出一个字。

    “是,是桌。”春桃笑道。

    纳仁困得睁不开眼,正搓着脸呢一下就栽进水盆里头去了。

    她猛然醒转,摁着盆沿抬起脑袋来,却不料水盆受力即刻一翻,屋内霎时炸开铜盆咕噜咕噜转悠与水泼于地的声响。

    “你有事没有?”春桃赶紧放下手中的桂花油,转而下身将盆拿起,“无事无事,你在这坐着,我再去打水就是了。”

    她呆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春桃离去的背影,又认真沉思起来——昨日来的两个人张口闭口温家温家的,温氏到底出了何事,自己是否应去到清德城了解情况?

    但如今行路都一瘸一拐的,要是再遇到刺客又怎生好呢?

    纳仁想了又想,觉得眼下最紧迫的任务还是识字说话,把亏损的身子养好,且在这期间,还得积极联系敖登所提及的那个奶娘,待时机成熟后再去往清德,就不至于一路上没人庇护便寸步难行,遇到点甚么意外也逃得脱。

    而且晏修和的血诛还没治好,先前确有医员来问过情况,但还是因交流不通,事情尚未解决。

    好在府中医者老道,已将晏修和体内的血诛毒性压制到最低,只须找到确切症结再小做治疗便能根治了。

    纳仁想的是,若给人医好毒,自己说不准还能得点细软傍身。

    晚些,纳仁被收拾一番,带去了别苑东屋。

    晏云安本随母亲长居道观,因局势有变,最近才迁到此处小住。

    学堂设在亭中,此亭有半屋大小,四面透风,垂下竹帘,置主案一张,从座四方。

    纳仁适才踏进院子,一枚泥丸就直直飞来。

    她侧身闪躲,看看打在地上的泥丸,又看看执着弹弓的晏云安。

    他上下打量此陌生女子。

    她今日发挽堕马髻,身穿藕粉交领直袖衫,下着胭脂红旋裙,很是清丽嫩雅。

    晏云安认出她来,这不就是前几日在他面前表演一石三鸟,然后把他弹弓抢走的臭烘烘的凶悍妇人吗。

    被支配的恐惧再次爬上心头。

    纳仁是不受气的直性子,盯着有过一面之缘的泼皮孩儿,被搀扶着慢慢逼近。

    晏云安自然害怕,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冲击,瞪大眼睛,顷刻撒腿跑到张先生身后,“你……你不要过来啊!我要喊娘亲了!”

    “诶!温娘子!温娘子!”

    “别打啦,你们不要再打啦!”

    “痛痛痛!”

    ……

    混战一触即发。

    坐在主案前打盹的张先生被吵醒,眼见堂内裙角纷飞,弄得自己眼花缭乱。

    他一定睛,真是好个鸡飞狗跳人爬墙的场面,胸腔中怒气霎起,拿起戒尺狠狠抽桌,“都给我站住!”

    晏云安乖乖放开手中揪住的先生的白须。

    纳仁撇嘴,撤回拌晏云安的脚。

    “都站好!”

    于是纳仁和晏云安都垂头站在主案前挨批。

    她偷偷抬眼打量此皓首矍铄的老人,又注意到桌案上放的书,似乎猜到春桃为何要送她过来了。

    请师傅教她读书,是好事呀。

    纳仁乖乖低下头,任着人责骂,眼睛一瞥又注意到这小孩左右随从不少,想来确是个珍贵的。

    她再次猜起了晏修和的身份,让她住着大宅子,还给她和娃娃请师傅,怎么想都不应当为寻常的江湖男子。

    而且这娃娃生得与晏修和着实像——原来他英年早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细想一想也不奇怪,纳仁才十六岁,在草原相好也有过那么一两个了,要不是父亲挑来挑去找不到好夫婿,说不定她也早成婚了。

    张先生扯过纸来,丢给面前的小屁孩,“读,读读你写出来的东西!”

    晏云安被罚站都站出股浩然正气,只见他挺直腰板,稚嫩的脸上满是笃定的神情,接过纸放声朗读道:“波诡桔子!沆韭一气!炊作炒饭!”

    戒尺挥舞的声音又响起。

    “你写出来的都是甚么,你有写对的吗?!”

    “禀先生,有!”

    “为何?”

    晏云安清嗓,露出白花花的乳牙,喊道:“茅厕顿开!”

    张先生一个趔趄。

    老人被气得不轻,转头面向身侧女子,沉声道:“窦妃命你为伴读,想必定是才能兼备……”

    “禀先生,她听不懂话。”被罚站在后排的春桃默默开口。

    “那想必定是笔墨甚……”

    “也写不来字。”

    又是一阵尴尬地沉默。

    老先生觉得有点站不稳。

    但他毕竟教书几十年,师德崇高,很快包容下她的不足,扶住人肩膀又拍了拍,还做个握拳的手势,语重心长道:“勤能补拙,即日起好生努力,将来定能赶超云郎!”

    纳仁虽然听不懂,却看懂他的手势,因受到老先生慈祥的鼓励,她郑重地点点头。

    事实证明,纳仁在专业教导下的确学得很快,早上两个时辰一过,已然会读写几十个字了。

    张先生欣慰地仰天长叹。

    而在她愉快地结束课业后,晏云安还在因为新仇旧账被罚抄书,人耷拉着小脑袋,一脸乏然,手上动作也如蚁爬般缓慢,抬着小手长久不落笔,颗颗墨球滴落在纸上泛开圆点。

    纳仁心下泛起活络心思,念道此时不如卖他个人情,日后也能行得方便,到底人父亲是收留了自己。

    拖到先生走没影后,纳仁便将他的《蒙求》取过,摊在自己面前,在晏云安疑惑的目光中,她两手各拿毛笔左右开弓抄起来。

    字不算端正,但两个初学者的半斤八两,应当也难区分出来。

    晏云安看愣了,转而面上浮起荡漾的笑容,先前的怨气早一笔勾销。

    三支笔同时动工当然完成得快,晏云安很自然地凑到她身边夸赞道:“云儿茅厕顿开,阿姊你可真贼!”

    在学一门语言时,人们总是对陌生的脏话十分敏感并具有天生的学习能力。

    纳仁转转眼瞳,跟他学道:“茅厕……顿开!泥可尊贼!”

    自己话都说不标准的晏云安认同了她的发音。

    她噘嘴,暗道是两国原是有通用的夸赞话语的。

    学到了。

    于是在往后侧厅去的路上,纳仁向每个和她示好的人都表达出亲切的赞美,然后春桃紧随其后赔罪。

    以至于每个侍婢笑着向她打招呼,又起白眼走开,更有甚者会留下句,“真以为当上外室了不起,看不起谁呢!发癫!”

    却说晏修和本在王府,是窦英今日外出考察粮储,托他照料儿子,人这才到别苑来的。

    纳仁被晏云安牵起,二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荡。

    抄手游廊景色可观,都是北国无有的景致。

    进入屋里,便更觉不同。

    入眼就是主堂,侧厅的主堂并不大,方正大约十五尺。堂上置张梨木雕花高案,案上垒尊连绵的青瓷山,色泽滋润,峰脊凌厉。

    在堂中央,放置汝窑青釉熏炉,高至纳仁的大腿,散发着暗暗幽香,气味清新凛冽,像秋季打了霜的清晨般凉净。

    左右室放置着承具与床榻。

    晏修和已然入座。

    她环视厅堂,目光又落回桌前熟人身上。

    而他见到她今日打扮得如此靓丽,颇感惊讶,漆黑的眸子亮了一亮。

    纳仁生得耐看,杏眼薄唇的,又有张银盘脸并小蛮腰,且近来被养得好,气色略有恢复,她像只抖着彩色羽毛的小孔雀,总昂着头一副很骄傲的模样。

    二人再次见到,她多少有些时过境迁之感——上回见到是虚弱得一批的老阴批,这回是吃住豪奢的老阴批。

    她打量着面前人,暗忖道:瞧他也不像濒死之象,难不成是回光返照?

    晏修和垂下眼睫认真盥手,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行止有度,气质俊秀得如熙熙春日下的一盏白瓷。

    李内侍见有人来到,复向晏修和问了意思,“这位小娘子……”

    外来的穷姑娘和王爷同桌吃饭不太合规矩。

    晏云安昂起头,“再添副碗筷,翁翁。”

    “是。”内侍左右领命,转眼就命人捧着新的器皿上来。

    纳仁入座,盯着晏修和走完一系列的饭前流程,觉得中原规矩可真是繁琐,连带瓶瓶罐罐都有一堆,也不知都做甚么用的。

    她拿湿布擦擦手。

    真是爱干净的姑娘,王府内鲜有如此青春的女子来到,难道是王爷在外偶遇的倾心的姑娘吗,李内侍慈祥地笑着。

    然后纳仁直接伸手捏住一块生羊脍放到晏云安碗里。

    晏云安颇为感动,礼尚往来地抓了一把羊脍放到她碗里。

    ……

    在堂众人瞠目结舌。

    晏修和的脸色渐渐阴沉,缓缓放下玉箸。

    怎么不吃饭,是有甚么心事吗。

    她看着没有胃口的晏修和,给人也抓了块放碗里。

    “二郎吃,二郎吃。”小孩哄闹。

    “谢过温娘子。”晏修和尴尬一笑。

    他念及恩情,咬牙默许她的无礼。

    “云儿今早做了甚么功课?”他问。

    晏云安笑道,露出小小的酒窝,“我教阿姊念字,”随即扯扯纳仁的衣袖,“阿姊,念。”

    晏修和将手臂搭上桌,略略倾身,眼底闪过诧色——这么快就能验收成果了,那他可要好生听听。

    纳仁沉思,似乎在理解他的意思,清清嗓子,最终掏出一个足以震天骇地的词语。

    “茅厕顿开!”

    晏云安嘴里还叼着菜叶,闻言似找到挚友般激动,用筷子敲碗,举臂喊道:“茅厕顿开!”

    晏修和愣了几息功夫,面色极为复杂。

    “茅厕顿开!”

    “茅厕顿开!”

    两人一唱一和,越叫越开心,意图将喷香的饭桌变成顿开的溷藩。

    诚然,一只马勺坏一锅,一学坏坏一大窝。

    晏修和的神色已如寒霜,他抬手一举捂住身旁纳仁的嘴巴,纳仁被拍得“唔”了一声。

    手动禁言。

    她尚张着嘴,未收回的柔软小舌抵在人掌心。

    晏修和感受到手掌传来的阵阵湿热,稍稍收回一看,便见手心已沾上少女的津液,他嫌弃地轻甩两下手,拿过帕子来擦拭。

    众人见座上人面色愈发黑,哪还敢笑,纷纷低下头去。

    而座上另外两人似乎没有这个觉悟,他们先吃完羊脍,复将泛着油光的魔爪伸向素莲藕汤,两人各倒一碗,再将残羹推到晏修和面前。

    纳仁吃得饱饱,嘴边泛着幸福的油光,又轻嗅嗅杯盏里的药酒,她用筷箸戳戳酒水,又放到晏云安嘴里。

    晏云安嘬上一嘬,亮起惊喜的眼神,“好喝!”

    二人便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酒来。

    难怪能玩到一起呢,这幼稚心性全府也就他俩搭对。

    她小口小口地将药酒喝净,甜丝丝又淡淡的香气钻入腔喉,许是酒水凉胃,高举杯盏的小手连着身子都抖动了一下,杏眼里盛着迷迷糊糊的懵懂,显得憨态可爱。

    晏修和暗自腹诽许多,气极反笑,见她那无辜神色便又没了脾气,一双亮眸终散去寒意。

    明明每次纳仁做的事情都很奇怪又出格,可他就是生不起气来,甚至觉得这满堂乱象很生动、很有趣。

    众人见晏修和没有动怒,才纷纷松下心来。

    随着酒足饭饱,二人终于可以谈论正事,当然,准确来说是比划正事。

    “清德!”

    她眼神炯炯,异常专注地盯着晏修和,一只手掌展开,一只手做了个走的动作。

    “温家回不去。”

    纳仁见人第九十九次拒绝,稍作思索又昂起脑袋来,起身跨过门槛,做个张望的动作。

    “出去玩?”晏修和猜测。

    纳仁接受到正确信息,迅速向他投来目光,那双小耳朵马上竖起来,眼瞳亮晶晶的,像放在清溪里浸过的葡萄。

    既然无法回去,那她在此处上街看看总行罢,说不定这里也能找到线人呢。

    晏修和见了,觉得这小姑娘有鼻子有眼的,还怪漂亮。

    他瞬间有了坏心思,眸光微微一闪,如狡黠的小狐狸,挑单眉复道:“回不去。”

    纳仁皱眉。

    “出去玩。”

    她眨巴眼睛。

    “回不去。”

    她皱眉。

    晏修和见状,揣着手放声大笑。

    她甩甩脑袋,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拿自己醒脾呢!

    纳仁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云儿也要粗去玩!”晏云安指指自己,可怜巴巴地望着晏修和。

    “你不去,你课业没完成。”

    “春桃,今日应有夜市,你带她去逛逛罢。”他抿抿嘴,“顺便带份兰院的葱爆羊肉回来。”

    李内侍咳嗽了一声。

    他顿滞,“长街的四喜丸子也行。”

    内侍又咳嗽一声。

    “那就萧家馄饨。”

    “阿郎,我的个殿下啊……”内侍又开始唠叨,“医员不让您吃荤腥的。您看,今日不是通融了回,上过生羊脍了吗?”

    “可那盘羊肉它也没进我肚子啊,”晏修和理直气壮。

    李内侍刚强不屈,“不正好,本来就要忌口。总之,禁止外带。”

    晏修和负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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