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北狄东都王城赫然立于高岗之上,占绝地势,池水环绕,城墙以砖石堆垒,角楼四立,戒备森严。

    城内楼屋平顶无檐,高低参差,大多以土木制,宽阔交通,树木杂于其中,布局与中原城镇无二,占地约百五十余顷。

    此处虽大气浑然,却星火不旺,罕见繁华,只见城内行人皆低头而疾步,道路上不敢交视相语。

    监军将进城的牧民挨个盘查,城内卫队来回巡视,严密的监视如网笼罩着整座城池,将其浸淫于压抑与恐惧之中。

    自布日骨掌权后,他便将斡恩真部与各部质子悉数迁回王城,而不设帐在外逗留。

    在内城墙中,高耸的宫阁拔地而起,阙楼如翼,乌柱盘龙上金漆,雕梁画栋纵横如织,眼望去尽是奢华靡费之景。

    内庭寂静,灯火与金银陈设相应辉煌,高座上悬挂虎首骨骼,下边铺陈毛色干净的上好豹皮,布日骨斜倚其中,身子略陷入柔软的兽毛里。

    布日骨与纳仁明明生的都是杏眼,可他的眼神总含股狠戾,叫人不敢对视。

    微鬈的墨发披散开来,他裘袍半氅,露出精壮但伤疤纵横的胸膛,腰间还系着一把沾满血垢的龙虎铜柄短刀。

    他阅罢谍报,唇角勾起笑意,目光落在面前狼狈肮脏的女子身上,歪了歪头,宝石耳坠晃动着闪出光芒。

    “敖登,温氏已被族诛,”他明明笑着,瞳眸中却渗出丝丝冷气,“如若你再无实言,莫坡支部也将因你覆灭。”

    闻言,弱小的身躯悚动了一下,敖登抬起血泪斑驳的面庞,疲态尽显,“奴所言无虚。那夜奴知斡恩真部有变,心系王姬故自旧路赶往,途遇她实属巧合,她责骂数语,与奴缠斗一会便转头离开,奴手受重创,御马跟随几里就体力不支,时后逢追兵……”

    明明夜间尚寒,她却仅穿着残损短褐,几道鞭痕撕裂了她柔软的后背,手臂上的烧伤发起脓包,面容亦已被血液与尘土染得看不清,唯剩一双死目。

    “你二人常有通共情义好,她素来软心软性,怎么忍心呢?”

    “人心难测,尤以生死时刻为甚,莫坡支部谨记与王上的盟约,倘真是奴等放走她,莫坡在大晏也只温氏一支内应,您的人可曾在温氏见过她?”

    “你二人相遇时竟未言片语?”

    “仅有责骂,无有其他。”

    “你当真不知内情?”

    “王上威严,奴断不敢相瞒。”

    他低低哼了声,对听过无数遍的话仍显得犹疑,如狼的眼闪烁着精光。

    “莫坡支部首领额布勒觐见,进献牛羊五百只,金银器盏二百事,”侍卫道。

    敖登的心被紧紧揪起。

    布日骨闻言应声,又注视她被纳仁砍废的左手,终于半消疑虑,“此次拘你,是为平众怒。”

    她垂首,“奴愿成全大局。”

    稍待一会,额布勒便被领入,他远远就将目光锁定在敖登身上,直到见到女儿那副面容,心早被剐过千万下,复转过头来向着布日骨缓缓跪下,支着年迈的身子叩了几遍才跪立,“参见王上。”

    “这回你可算没跑空,”他戏谑。

    自敖登被追兵带回斡恩真部大营,其父额布勒日夜忧心,旬月内便觐见三次,进献奇珍异宝无数,但布日骨闭口不言此事,唯有今夜,才让其如愿见到幼女。

    他抬袖擦擦冷汗与泪痕,声音都在颤抖,“孽女顽劣,招惹王上乃当诛重罪,此番再献珍宝无数,恳求宽恕。”

    布日骨避而不答,将腰间短刀取下把玩端详,“额布勒,温氏为你部手足,如今被我剿灭,你可曾怪我呀?”

    “王上说笑,奴等不敢。”

    “我算计许多,无非是想让不省心的妹妹早日回家,可惜呀,她是条白眼狼,”布日骨将刀刃稍稍一撇,寒光便折射到敖登手上,“瞧瞧,小手都被她废了。”

    她沉沉地看着残断的左手,狰狞的贯穿伤足占了半个手掌,几根指头都被劁裂,指节根部与手掌仅连着一层薄皮,干涸的血包裹住白森森的骨头,很是瘆人。

    “额布勒,你部明日随军出征,收复塔喇,”他冷冷开口,收起短刀,尖锐的声音淹没在铜鞘之中。

    塔喇部位于北狄之中南,因地势高绝,最是寒凉之地,北风白雪,劲草尽折,如此安排无异于将莫坡支部直接挑出了权力中心。

    可怜莫坡的勇士为布日骨得登王位付诸血汗,如今一朝皆被放逐。

    额布勒来不及痛悔,先行弯下腰去,“奴定将功补过!”

    “行了,回克罢。”

    人这才赶忙搀扶起女儿,却闻身前又响起一声。

    “纳仁身上的神石究竟是什么?”

    敖登心下震颤,她自知纳仁随身所佩之石乃是红玛瑙,却曾谎称为朱砂石,布日骨若当真起疑,只怕仍难逃杀身之祸。

    额布勒讪讪笑了两声,面容甚是憔悴,却还显谄媚之色,“神石乃女子私物,怎会教低贱如奴等人知晓,王上应询问王姬侍从方是。”

    布日骨睨人一眼。

    其所言不假,北狄女子十岁时便会去神山请下神石,作为护身符贴身佩戴,单与亲者相看,想来纳仁仓皇出逃时只能以此为凭。

    可惜布日骨长久不与纳仁呆在同处,自然不知她神石为何,政变时又血洗了王帐扈从,问来问去仅敖登答出,也只得以此为线索。

    他蹙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敖登这才松下口气。

    父女皆软着步子向外走去,直到马车安全行驶到莫坡支部营帐,他们方彻底松下心来。

    额布勒的冷汗透过牛皮甲,渗了整整三层,而少女的面上除却血痕,尽是眼泪,她靠在父亲怀里啜泣,身上的伤都后知后觉溢出骨碎般的疼痛。

    后半夜,只待夜深人静,二人同帐相对而坐,敖登略恢复了些神气,眼望着悬挂地图上被标红的大块领土,知皆是战火燎燃之处,心下凛然。

    “你的手……”他不忍细看,撇过头去又擦擦泪。

    “是我自废,如若不将戏做全,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敖登苦笑,垂眼动动已包扎的废手,坦白道:“纳仁是我放走的,追兵也是我引开的,我还给了她温氏的过所。”

    额布勒瞪大了眼睛,他只听闻女儿被追兵所捕,却不知真相如何,现下一听又渗出冷汗来,顿时悲怒交加,“你可知后果?!”

    “我知晓。”

    “但凡他布日骨疑心不消减半分,你……”

    敖登没有接话,只道:“他不能称王。”

    额布勒吓得捂住女儿的嘴,厉声低斥道:“你难道还想再去监牢里走一回吗?!”

    敖登的眼神决绝,她拂开父亲粗糙的手,“阿耶,我清楚局势,所以我才放走纳仁!她若活着,定可制衡布日骨,在夹缝中莫坡支部方有生路。”

    他对这般屡屡险招愈发感到心惊,“你是要扶王姬上位?”

    “是。”

    “牝鸡司晨,岂有女人当政之理?”

    “阿耶此话糊涂!我们斡恩真乃女子开部,怎受中原几年教化,连祖宗都否了?况阿耶见我,可比兄长们差下分毫?!”

    额布勒闻言,在喉中的话语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无从辩驳,定定望着摇晃的烛火,正如看着弱小的莫坡支部在风雨中飘摇欲熄,“就算无此忧虑,如今王姬不见,我部势弱,只得屈居人下,你我奈之何?”

    她眼看父亲步步退让,猛然抓住他的手臂,笃定道:“布日骨并非正统,且有弑父之嫌,其生性傲物嗜杀,多疑冷血,在他手下保全莫坡,您有几成把握?”

    他从鼻嗤出气,腹肚一缩,思量几刻复道:“不过三成……”

    “布日骨之势似强盛,但消风雨大些,倾覆仅在转瞬之间,如今北狄哀鸿遍野,人心不服,这不是长久之象,”敖登起了精神,她跪坐向父亲,一字一句说道:“我部明面上勖助其平定诸部,暗里却要为迎回王姬做足准备。纳仁虽势弱,却是纯正血脉,号召力非同寻常,今下南方诸部尚未归附新王,正是联络整合的大好时机。阿耶可懂女儿的苦心?”

    额布勒无奈叹道:“你素来是厉害的,可其中事事哪堪简单?”

    “可我们别无他法,要生存只能求险!此策乃是万全之法,您难道以为,向布日骨全心全意地摇尾乞怜,就能得以万全吗?可若王姬一朝成功,莫坡将凭拥立之功重振辉煌,不必再为斡恩真部的奴畜支属。二策结局天壤之别,您可得思索清楚!”

    额布勒做了几十年首领,怎不知其中道理,他思来想去未开言,佝偻着背,满目忧愁地看着帐上北狄地图。

    势弱者求生,不得不一再兵行险着,在血泪中苦苦煎熬,这确是无奈又残忍的事情。

    帐内气氛都凝固,敖登注视着自己这双再拉不得弓的手,不忍回忆监牢里的日日夜夜,她死死咬住唇瓣,却止不住抽泣之声。

    愤懑的情绪如满江洪涛,将她搅得肝肠寸断,而在其中,唯有坚毅的心志将其牢牢托住,使她被迫保持着疼痛又难捱的清醒。

    虐待,严刑,部族的千百人命。

    敖登的意志如同一把被弯折到极致的刀刃,饶是刚强,亦近崩裂。

    “阿耶,黎明甚么时候才能来啊……”

    她其实知道答案——慢慢地熬,慢慢地等,把头颅别在腰上,将心血放进煮盅,丛林弱肉强食,被掠夺者别无他法。

    额布勒抬眼看着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女儿,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背,多一分力都怕她碎在手中,那双曾能装下辽阔草原的眼如今却蓄不下点点热泪,“会到来的。敖登,一切都会好转的。”

    言罢,他舒展眉头,深深吸纳一气,一双眸子重新燃起微光,“既到此时,权当以战。”

    她顺势倒在父亲的怀抱中,眼见帐墙上的点点朱红,渐渐从极度的悲伤中缓神,她匆忙拭去泪水,声音无比清冷,“生死为注,绝不言弃。”

    “绝不言弃。”

    敖登破涕为笑,顾不得言语尚有哭腔,速道:“阿耶速速派三五心腹,携珠宝千钧,抄小道前往南方尚未归从的阿塔拉、莫干等诸部,他们与大晏互市较多,当有所消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建立密切联系。”

    额布勒打心眼里佩服自己女儿的好胆识,又心疼得不是样子,粗糙的手掌抚上她娇软的面庞,“阿耶自知这些,你无需忧心,眼下你好生养伤才最为要紧。”

    敖登散落的发落在鬓边,“还有一事——温氏的穆琪格似乎久居于外,或能逃过此劫,还请阿耶速速与她取得联系。”

    “好。我依稀记得,她的大晏名唤——”

    “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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