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
经过十几日的焚膏继晷，纳仁总算能听懂并说出小段小段的话语，不至于只吐出两三个词叫旁人绞尽脑汁地来猜了。
许是经历过许多事情，她知道自己身在颂阳后居然也没有过于吃惊，反倒觉得庆幸，如今在信王眼皮子底下，她不信布日骨还能掀出什么大风大浪。
就是近两日天不好，断断续续地下起细雨，气候湿热，素惯北方干冷干热的纳仁被折腾得难受，额头上起了些湿疮。
戌时，晏修和终于得空，来到别苑与纳仁商量事情。
“兹为平脉，不浮不沉，节律一至，正是大好之象，”陈郎中把着晏修和的右手，向立在桌前的纳仁讲道。
她对脉象懂得不多，秉着好学不倦的精神将其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复抬头问道：“那血诛的影响已式微了？”
“是。上回你将靛花草、平芝一等生磨服喂，收效甚好，后来便以此为药引来做医治。这方奇特，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
纳仁顿上一顿，挠了挠额头，“自己瞎琢磨的呀。”
郎中花鬓，笑容慈祥，轻轻放下晏修和的手，将那些个垫枕银针都收好，“湿疮不禁挠，待晚点老夫回官院儿里取给你甘草净膏，你好生涂上几日便是。”
医官院直受王府钤辖，通常不与外人问诊。
纳仁自然起疑，待写罢收笔，就直起了身子问道：“医官院？”
晏修和斜靠在围屏榻侧，手中盘着紫檀珠串，懒散地看着下人将雨帘覆上窗棂，待得视线被渐渐遮蔽，他方回过头来。
陈郎中连忙弥补道：“阿郎与信王殿下交好，我是被借出来的。”
“哦……”纳仁也不知脑瓜子里在转什么，突然问道：“所以信王是不是真的体弱多病，阳亏不举啊？”
“谨言慎行啊温娘子。”她的话还没落地，晏修和先行开口，揶揄道：“你小心我回头参上一本让两府都来抓你。”
纳仁捂上嘴巴，回头用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晏修和。
晏修和则轻轻一笑，觉得她可真好唬，每回都能将其精准拿捏。
殊不知纳仁只是震惊这堂堂西北信王当真雄风不振，先前父亲说人病病歪歪都说得太保守了。
怪不得她瞎想，只因晏修和确实常装病，时而也是真的累到了，五天一咳嗽，十天一晕厥，但又不是行将就木，其中分寸的拿捏十分得当。
陈郎中将药方拿起，见上边写了赤白花鼠草、木贼、菝葜等等，剂量妥当，甚为完备。
他连连称赞，复向晏修和道：“此方用上七日便可根治血诛。”
“辛苦。”晏修和微微颔首，“那我这已无事，您先且回去歇着罢。”
于是郎中作礼辞别而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水珠敲砸着紫铜莲花雨链，被汇聚到链尾的陶缸中，随即泛出点点层层的涟漪来。
他掀起眼皮瞧瞧纳仁，眼见得她正边挠着头边拿镇尺磨墨，神情颇为呆滞。
六。
他好心提醒道：“镇尺是磨不出墨的。”
纳仁抬起头来，复看看手中的镇尺，赶忙将其放下，甚至还拨远了些，略略有些窘，“我在想事情。”
晏修和也没问她的小脑袋瓜里又酝酿什么稀奇古怪的鬼点子，只抬手示意王全将木盒放置在她面前。
“这里面是温娘子你的过所文书，还有诊费。”王全道。
纳仁的小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两只眼睛都冒出精光，心想面前人衣食用度不菲，定乃出手阔绰之辈，赶忙将盒盖打开。
两吊钱。
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纳仁合上盖又打开了一次。
沉默，震耳欲聋。
她不禁皱起小眉头，刹那间眼神变得十分哀怨，跟没吃饱似的，说话都破音了，“就……就两贯？”
晏修和看着她满眼的期待瞬化为灰烬，不禁失笑，“温娘子只要勤劳点，这些足够你生活半年余。”
纳仁却撇撇嘴角，一屁股坐下，偏身对着人责怪道：“忘恩负义！”
“贪得无厌。”
“一毛不拔！”
“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
“你哪里不无理取闹？”
三个来回后她的词汇即刻告急，转身气呼呼地道：“好歹你是个人物，多给点怎么了？”
晏修和不恼不愠，“我赚钱靠的是真本事，凭什么平白给你呢？”
话说回来，府里郎中月钱仅有一贯余，纳仁只帮人治了四成病，且在别苑里的花销都未计算，晏修和能给两千钱称得上是十分之大方了。
纳仁自知理亏便不再辩驳，堪堪转过话茬去，“你……你小心我把你厨房偷吃的事情说出去。”
她此话说得同小猫抓痒一般，他吃了口茶没有回应。
“那你小心我把你当初在昌丰打我的事情说出去！”
没心没肺的。
他被气笑了，“如若不是我，恐怕你当场就命丧黄泉。”
她无话可说，挠挠额头，深深地呼吸几口气，忽然又心生一计，遂向人走去。
晏修和见她这架势就要起身，然后被她一把摁回了座上。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清润的声音响起。
纳仁坐到对边，驼着背趴在案几上，眼巴巴地空望着他，“求求你给我钱，实在不行你借我点也成。”
他挑挑眉，见她如此示弱方顺着话说，“你要多少？”
纳仁直起腰又清清嗓子，手摆出个“三”字，随即道：“三十贯。”
晏修和顷刻拉下脸来，“以何为凭？”
她哼哼笑了两声，“我的项上狗头！”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他闻言起身又要走。
谁料她眼疾手快地拽住面前人的衣袖，“可怜我是孤女，从小又爷不疼娘不爱……”
晏修和给她抽过张帕子，“节哀。”
眼看人不上套，她转而依着其身子滑下去，抱住了他的大腿，硬逼出两滴泪来，哭哭啼啼道：“简直是惨不忍睹、睹景伤情、情非得已……”
晏修和想挣脱没成，生怕使个力将人摔坏了，让王全上前拉扯又有失体面，只能无奈地由她抱着自己的大腿，“温娘子……”
“就三十贯，三十贯！你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给我就成，哎呀，我求你啦，求求你啦！”纳仁生生打断人说话，活是个泼妇模样。
“温娘子何不向钱庄借贷？”他见缝插针地问道。
“因为我没钱给利息。”
“其实你全可踏踏实实做工去，织娘一月能赚五百钱，维持日常足矣。”
“不行，就要开店，我没有退路！”她扯扯嘴角，又编出个谎来，“既来到贵宝地，那必是要出人头地的，往日他们都轻视我，我偏生要赚大钱！”
“可那些瞧不起你的现下都没了。”晏修和很是无奈。
“恩公，你就借我罢！多的我也不向你要，我自己想办法，”她目光坚毅，好似真有团火焰在眸子里烧灼，语气沉稳而肯定，“你相信我，我定办得成。”
得，理不直气也壮的，摆明了要逮着晏修和一只羊薅。
他提了提自己要被扯掉的褌裤，腹诽道刁妇果真是刁妇，牛不喝水还要硬按头，但观此局面实在僵持，遂无奈应道：“借你十五贯。”
“二十五贯，成不？”她晃了晃人，讨价还价道。
“十贯。”晏修和有些站不稳，一手支住旁边的案几。
“二十贯。”
“五贯。”
纳仁咬咬唇，缓缓松开手，稍显颓废地盘坐在了地上，“行，十五贯就十五贯！”
晏修和报复性地拿珠串敲两下她脑袋，转身坐回座上，“你且先说说这笔钱要做什么去，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她来了精神，起身拍拍罗裙上的灰尘，从怀里掏出地图与册子，满腔激情地说道：“我打算在东市开座酒楼，这是规划与设计。”
东市多达官贵人来往，利润可观，且极易收集情报，经过实地考察与深思考虑，纳仁决心盘下一座那处的酒楼自主经营。
晏修和展开册子，纸页便宛若滔滔江水倾泻而下，直垂到地上，“虽说女子开商铺确有先例，但到底要受人非议，你可有准备了？”
“外面的刀枪剑戟我都不怕，这些杂碎言语又算得什么？”
他听人语气决绝，复不再问，细细看起册子上的策划来，“开店程序你可有了解？”
“自然！这处租赁需得十贯一月，要先筹备本金，再连着行头到诸市署开户，事成后就能签契。”
“你可想好找哪个行头帮你做引荐了？”
纳仁一拍手，“你呀！”
“爱莫能助。”晏修和果断地拒绝，随后目光停在了纸上一处，将其放到桌面上指给她瞧，“三日前颁布的新税律你可曾看过？东市商税已降至十之三。”
“新税律？”纳仁满脸疑惑，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把算盘，“你等等，我重新算算。”
小姑娘真是什么都往胸前揣。
他见人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略惊而赞道：“你学新本事倒快。”
“这又不难。”纳仁用稀松平常的语气狠狠装了一把。
晏修和打量着她，全似把玩着一只幼鹞，眼见其外表毛绒绒的万般可爱，实则牙尖嘴利得紧，“既然如此聪明，那先前怎生没学会说话呢？”
纳仁早将他们会盘问的话都做过预测，故而面容丝毫未变，“也并非全说不来的，会的几个词儿还都有清德口音，且先前我心中郁结自闭，但遇到你们后便不同，至少不用每日遭人白眼，也不用挨打了。”
这话说得顺溜，挑不出半分差错，反让晏修和觉得自己冒犯，故他敛下眸子不做声了。
雨已停止，水珠流过叶脉，砸在下片翠叶之上，最终归于墙角的湿濡青苔，点点晶莹被缓缓吸收至不可见。
春芳浓郁，满庭清寂。
佳人伏案，一笔笔写下尚稚的文字，她像雨后仍盛的粉茶花，光艳张扬，出挑绝尘，在满园绿意中夺人目睛。
许是有些许内疚作祟，晏修和并未多语，耐心地等待着纳仁将数字核算过去，他静静地坐在那，周身凝附一丝檀香。
而纳仁话锋突转，蹙了蹙眉，“别盘串儿了，吵得慌，几日不见哪里染的毛病。”
也就她敢这么说话。
偏是晏修和气性好，将三圈檀串握在掌心，戏谑道：“此物可比你的项上狗头值铜锭。”
“那贵郎君可否抠下几颗送我呢？”
“小姑娘年纪轻轻，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
偶尔的拌嘴在寡淡的流年里显得尤为有趣，就像堆满案牍的书桌上出现了一笔鸡爪字。
晏修和将手中物什绕到手腕上，“西市的茶坊、布铺、点心铺利润也颇为可观，更适合小本经营，且各税调整后，或许未来几月发展更快……”
她抬头，狐疑地瞧人一眼，“你可别骗我，我实地去问过看过，东市才更有前景呢。”
然不等他开口，她思索着面前人所言，用笔杆戳戳脑袋，水亮亮的眸子在眼眶里下溜了一圈，挑眉道：“你定是发觉了什么……难道此次律法的删改会更易东西市的地位？”
“我可没说。”晏修和对她的敏锐反应感到惊诧，却仍不露声色。
于是纳仁又开动起了脑筋，“既你产业繁多，那听你的总没错，可我若要开其他铺子，应当还能找你做引荐罢？”
“我从未说过要帮你引荐，”晏修和也脸部红心不跳地扯皮，“信王殿下倘知晓此事，影响不好。”
她觉得有理，不禁又苦恼起来，将东西一收，“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把钱拿给我，明日、明日我就把策划再与你过目，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我不急。”他优哉游哉地说道。
“我急！”纳仁起身走到桌前，将坊市地图全部摊开，两手支着脑袋，时而又在图上圈圈画画。
晏修和见她忙碌，遂起身拂衣而去。
经过十几日的焚膏继晷，纳仁总算能听懂并说出小段小段的话语，不至于只吐出两三个词叫旁人绞尽脑汁地来猜了。
许是经历过许多事情，她知道自己身在颂阳后居然也没有过于吃惊，反倒觉得庆幸，如今在信王眼皮子底下，她不信布日骨还能掀出什么大风大浪。
就是近两日天不好，断断续续地下起细雨，气候湿热，素惯北方干冷干热的纳仁被折腾得难受，额头上起了些湿疮。
戌时，晏修和终于得空，来到别苑与纳仁商量事情。
“兹为平脉，不浮不沉，节律一至，正是大好之象，”陈郎中把着晏修和的右手，向立在桌前的纳仁讲道。
她对脉象懂得不多，秉着好学不倦的精神将其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复抬头问道：“那血诛的影响已式微了？”
“是。上回你将靛花草、平芝一等生磨服喂，收效甚好，后来便以此为药引来做医治。这方奇特，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
纳仁顿上一顿，挠了挠额头，“自己瞎琢磨的呀。”
郎中花鬓，笑容慈祥，轻轻放下晏修和的手，将那些个垫枕银针都收好，“湿疮不禁挠，待晚点老夫回官院儿里取给你甘草净膏，你好生涂上几日便是。”
医官院直受王府钤辖，通常不与外人问诊。
纳仁自然起疑，待写罢收笔，就直起了身子问道：“医官院？”
晏修和斜靠在围屏榻侧，手中盘着紫檀珠串，懒散地看着下人将雨帘覆上窗棂，待得视线被渐渐遮蔽，他方回过头来。
陈郎中连忙弥补道：“阿郎与信王殿下交好，我是被借出来的。”
“哦……”纳仁也不知脑瓜子里在转什么，突然问道：“所以信王是不是真的体弱多病，阳亏不举啊？”
“谨言慎行啊温娘子。”她的话还没落地，晏修和先行开口，揶揄道：“你小心我回头参上一本让两府都来抓你。”
纳仁捂上嘴巴，回头用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晏修和。
晏修和则轻轻一笑，觉得她可真好唬，每回都能将其精准拿捏。
殊不知纳仁只是震惊这堂堂西北信王当真雄风不振，先前父亲说人病病歪歪都说得太保守了。
怪不得她瞎想，只因晏修和确实常装病，时而也是真的累到了，五天一咳嗽，十天一晕厥，但又不是行将就木，其中分寸的拿捏十分得当。
陈郎中将药方拿起，见上边写了赤白花鼠草、木贼、菝葜等等，剂量妥当，甚为完备。
他连连称赞，复向晏修和道：“此方用上七日便可根治血诛。”
“辛苦。”晏修和微微颔首，“那我这已无事，您先且回去歇着罢。”
于是郎中作礼辞别而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水珠敲砸着紫铜莲花雨链，被汇聚到链尾的陶缸中，随即泛出点点层层的涟漪来。
他掀起眼皮瞧瞧纳仁，眼见得她正边挠着头边拿镇尺磨墨，神情颇为呆滞。
六。
他好心提醒道：“镇尺是磨不出墨的。”
纳仁抬起头来，复看看手中的镇尺，赶忙将其放下，甚至还拨远了些，略略有些窘，“我在想事情。”
晏修和也没问她的小脑袋瓜里又酝酿什么稀奇古怪的鬼点子，只抬手示意王全将木盒放置在她面前。
“这里面是温娘子你的过所文书，还有诊费。”王全道。
纳仁的小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两只眼睛都冒出精光，心想面前人衣食用度不菲，定乃出手阔绰之辈，赶忙将盒盖打开。
两吊钱。
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纳仁合上盖又打开了一次。
沉默，震耳欲聋。
她不禁皱起小眉头，刹那间眼神变得十分哀怨，跟没吃饱似的，说话都破音了，“就……就两贯？”
晏修和看着她满眼的期待瞬化为灰烬，不禁失笑，“温娘子只要勤劳点，这些足够你生活半年余。”
纳仁却撇撇嘴角，一屁股坐下，偏身对着人责怪道：“忘恩负义！”
“贪得无厌。”
“一毛不拔！”
“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
“你哪里不无理取闹？”
三个来回后她的词汇即刻告急，转身气呼呼地道：“好歹你是个人物，多给点怎么了？”
晏修和不恼不愠，“我赚钱靠的是真本事，凭什么平白给你呢？”
话说回来，府里郎中月钱仅有一贯余，纳仁只帮人治了四成病，且在别苑里的花销都未计算，晏修和能给两千钱称得上是十分之大方了。
纳仁自知理亏便不再辩驳，堪堪转过话茬去，“你……你小心我把你厨房偷吃的事情说出去。”
她此话说得同小猫抓痒一般，他吃了口茶没有回应。
“那你小心我把你当初在昌丰打我的事情说出去！”
没心没肺的。
他被气笑了，“如若不是我，恐怕你当场就命丧黄泉。”
她无话可说，挠挠额头，深深地呼吸几口气，忽然又心生一计，遂向人走去。
晏修和见她这架势就要起身，然后被她一把摁回了座上。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清润的声音响起。
纳仁坐到对边，驼着背趴在案几上，眼巴巴地空望着他，“求求你给我钱，实在不行你借我点也成。”
他挑挑眉，见她如此示弱方顺着话说，“你要多少？”
纳仁直起腰又清清嗓子，手摆出个“三”字，随即道：“三十贯。”
晏修和顷刻拉下脸来，“以何为凭？”
她哼哼笑了两声，“我的项上狗头！”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他闻言起身又要走。
谁料她眼疾手快地拽住面前人的衣袖，“可怜我是孤女，从小又爷不疼娘不爱……”
晏修和给她抽过张帕子，“节哀。”
眼看人不上套，她转而依着其身子滑下去，抱住了他的大腿，硬逼出两滴泪来，哭哭啼啼道：“简直是惨不忍睹、睹景伤情、情非得已……”
晏修和想挣脱没成，生怕使个力将人摔坏了，让王全上前拉扯又有失体面，只能无奈地由她抱着自己的大腿，“温娘子……”
“就三十贯，三十贯！你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给我就成，哎呀，我求你啦，求求你啦！”纳仁生生打断人说话，活是个泼妇模样。
“温娘子何不向钱庄借贷？”他见缝插针地问道。
“因为我没钱给利息。”
“其实你全可踏踏实实做工去，织娘一月能赚五百钱，维持日常足矣。”
“不行，就要开店，我没有退路！”她扯扯嘴角，又编出个谎来，“既来到贵宝地，那必是要出人头地的，往日他们都轻视我，我偏生要赚大钱！”
“可那些瞧不起你的现下都没了。”晏修和很是无奈。
“恩公，你就借我罢！多的我也不向你要，我自己想办法，”她目光坚毅，好似真有团火焰在眸子里烧灼，语气沉稳而肯定，“你相信我，我定办得成。”
得，理不直气也壮的，摆明了要逮着晏修和一只羊薅。
他提了提自己要被扯掉的褌裤，腹诽道刁妇果真是刁妇，牛不喝水还要硬按头，但观此局面实在僵持，遂无奈应道：“借你十五贯。”
“二十五贯，成不？”她晃了晃人，讨价还价道。
“十贯。”晏修和有些站不稳，一手支住旁边的案几。
“二十贯。”
“五贯。”
纳仁咬咬唇，缓缓松开手，稍显颓废地盘坐在了地上，“行，十五贯就十五贯！”
晏修和报复性地拿珠串敲两下她脑袋，转身坐回座上，“你且先说说这笔钱要做什么去，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她来了精神，起身拍拍罗裙上的灰尘，从怀里掏出地图与册子，满腔激情地说道：“我打算在东市开座酒楼，这是规划与设计。”
东市多达官贵人来往，利润可观，且极易收集情报，经过实地考察与深思考虑，纳仁决心盘下一座那处的酒楼自主经营。
晏修和展开册子，纸页便宛若滔滔江水倾泻而下，直垂到地上，“虽说女子开商铺确有先例，但到底要受人非议，你可有准备了？”
“外面的刀枪剑戟我都不怕，这些杂碎言语又算得什么？”
他听人语气决绝，复不再问，细细看起册子上的策划来，“开店程序你可有了解？”
“自然！这处租赁需得十贯一月，要先筹备本金，再连着行头到诸市署开户，事成后就能签契。”
“你可想好找哪个行头帮你做引荐了？”
纳仁一拍手，“你呀！”
“爱莫能助。”晏修和果断地拒绝，随后目光停在了纸上一处，将其放到桌面上指给她瞧，“三日前颁布的新税律你可曾看过？东市商税已降至十之三。”
“新税律？”纳仁满脸疑惑，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把算盘，“你等等，我重新算算。”
小姑娘真是什么都往胸前揣。
他见人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略惊而赞道：“你学新本事倒快。”
“这又不难。”纳仁用稀松平常的语气狠狠装了一把。
晏修和打量着她，全似把玩着一只幼鹞，眼见其外表毛绒绒的万般可爱，实则牙尖嘴利得紧，“既然如此聪明，那先前怎生没学会说话呢？”
纳仁早将他们会盘问的话都做过预测，故而面容丝毫未变，“也并非全说不来的，会的几个词儿还都有清德口音，且先前我心中郁结自闭，但遇到你们后便不同，至少不用每日遭人白眼，也不用挨打了。”
这话说得顺溜，挑不出半分差错，反让晏修和觉得自己冒犯，故他敛下眸子不做声了。
雨已停止，水珠流过叶脉，砸在下片翠叶之上，最终归于墙角的湿濡青苔，点点晶莹被缓缓吸收至不可见。
春芳浓郁，满庭清寂。
佳人伏案，一笔笔写下尚稚的文字，她像雨后仍盛的粉茶花，光艳张扬，出挑绝尘，在满园绿意中夺人目睛。
许是有些许内疚作祟，晏修和并未多语，耐心地等待着纳仁将数字核算过去，他静静地坐在那，周身凝附一丝檀香。
而纳仁话锋突转，蹙了蹙眉，“别盘串儿了，吵得慌，几日不见哪里染的毛病。”
也就她敢这么说话。
偏是晏修和气性好，将三圈檀串握在掌心，戏谑道：“此物可比你的项上狗头值铜锭。”
“那贵郎君可否抠下几颗送我呢？”
“小姑娘年纪轻轻，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
偶尔的拌嘴在寡淡的流年里显得尤为有趣，就像堆满案牍的书桌上出现了一笔鸡爪字。
晏修和将手中物什绕到手腕上，“西市的茶坊、布铺、点心铺利润也颇为可观，更适合小本经营，且各税调整后，或许未来几月发展更快……”
她抬头，狐疑地瞧人一眼，“你可别骗我，我实地去问过看过，东市才更有前景呢。”
然不等他开口，她思索着面前人所言，用笔杆戳戳脑袋，水亮亮的眸子在眼眶里下溜了一圈，挑眉道：“你定是发觉了什么……难道此次律法的删改会更易东西市的地位？”
“我可没说。”晏修和对她的敏锐反应感到惊诧，却仍不露声色。
于是纳仁又开动起了脑筋，“既你产业繁多，那听你的总没错，可我若要开其他铺子，应当还能找你做引荐罢？”
“我从未说过要帮你引荐，”晏修和也脸部红心不跳地扯皮，“信王殿下倘知晓此事，影响不好。”
她觉得有理，不禁又苦恼起来，将东西一收，“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把钱拿给我，明日、明日我就把策划再与你过目，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我不急。”他优哉游哉地说道。
“我急！”纳仁起身走到桌前，将坊市地图全部摊开，两手支着脑袋，时而又在图上圈圈画画。
晏修和见她忙碌，遂起身拂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