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

    “温娘子!温娘子!”春桃的声音传来。

    随着房门被推开,灿烂的日光洒入屋内。

    而纳仁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发髻散乱,四仰八叉,左脚架在桌上跟要上天似的,右腿竖在地上,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抓着《税课新议》,甚是无端。

    许是听闻动静,她惊了一下却未醒转,慢慢地斜过身子,然后在刹那间直接摔倒在地,随即发出一声闷响。

    春桃见状赶忙将人从成堆的文书中捞出来,“温娘子,温红来了。”

    纳仁先前扯谎,说奶娘温红待她不错,但温红平日里有些暴躁,所以二人近年相处不来,她方才意气出逃想另谋新天地。

    纳仁模模糊糊听得一点话语,然困得属实是有点睁不开眼,直接倒在了面前人怀里。

    奶娘温红?敖登说过的那个?

    她脑子慢慢过了此言,又像被春桃的怀抱弹出来似的,霎时瞪大双眼左顾右盼道:“人在哪呢?!”

    “就在屋外头,我先进来和你说声。你不是说你们近来关系不好,我怕她突然进来……”

    “见,现下就见。”纳仁没等人说完,直截了当地答应。

    待春桃出去接引,纳仁匆忙地整了整头发,用盆里剩的清水稍稍洗漱后,转身取过床单深处藏着的匕首。

    等穆琪格进来时,纳仁已然坐在书桌前,左手笼着衣袖,掌中紧握刃柄。

    春桃知她二人定有许多事情要聊,难免煽情地哭两声,故先行退去。

    穆琪格眼瞧人离开,确定四下无人了方将门再度阖紧。

    纳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人,眼见得其是三十余岁的年纪,面容已显老态,一双大小眼,中庭较长,动作十分利索。

    穆琪格转过身来,也注视着纳仁,轻声用伊尔语道:“不知您是哪位?”

    温玉清的身份实乃虚构,加之莫坡支部与温氏断联许久,穆琪格后来又被抓去监牢问审,如今其听得温玉清出现了自然心生疑惑,这才前来一探究竟。

    纳仁方知敖登未曾与其通信,心下冒出许多想法,先反问道:“你就是莫坡支部安在清德的线人?”

    “是,我叫穆琪格,大晏名唤温红。”她稍稍透露一些。

    “我出自莫坡,敖登差我前来寻你。”她垂垂眸子,示意人可看桌上的文书。

    穆琪格上前取过温玉清的身份过所细看,确定此物不假后却尚留些许戒心,颇为狐疑地看着座上人,“那她可曾托给你什么信物?”

    “事出突然,并未托付,但想来这温玉清的身份过所也可证明一二,且我知道许多支部的事情。”纳仁直着眼神,不见丝毫慌张,待将莫坡的事情讲出七七八八后,复追问道:“温氏大遭屠戮,你缘何得以逃过此劫?”

    “我常年在外单独行动,与本家并未有过多接触。”穆琪格听她话语,掏出腰间的铜牌交予,“这是敖登寄留在温氏的牌符,你一看便知我真假。”

    纳仁左手仍执着匕首,右手拿过铜制牌符并仔细确认。

    令牌是弯月状,其上边的伊尔语都化在花纹中,依稀能瞧出“莫坡受遣”的字样,确系真物。

    “温氏和莫坡可是上月中旬断的联系?”她将牌符还予。

    穆琪格上前一步接过此物,切切问道:“你怎知晓?”

    “这就对了。布日骨篡权以致王姬出逃,敖登特差我前来报信,同你一道寻找王姬。”纳仁说着,便将匕首入鞘放在桌上,起身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道:“我若为敌,将你诱到此处套话或杀害,没有半分好处可占。”

    穆琪格听罢人言,又静观其动作,方落座于她身前位子,“家乡既出变故,那我断无推脱责任之理。温氏素来忠于莫坡支部,我亦无二心,可歃血自证。”

    二人在初步试探后,迅速地建立起极为基础的信任。

    穆琪格满腹疑惑,“你缘何得住此处?可是同大晏有所交往?”

    “我临危受命,出逃后被布日骨派来的人追杀,途中阴差阳错地救了一男子,唤何则的,是颂阳城北米市的行头,他将我带回颂阳的,听闻其同信王还有些交情。”纳仁拣了要紧的复述道。

    “信王?那可得好生藏住身份,也得瞒住王姬走失晏境的消息,虽斡恩真部与大晏交好,但贵命被拿捏到别国手中仍是大祸患。”

    “只怕不行,大晏这边或已知晓王姬走失入关了。”纳仁提及此事,心里头也扬铃打鼓,外边现下是没确定自己已经进入关口,且未取得自己的画像,倘有朝一日真确定了、贴上了,只怕她得费好一番功夫脱身。

    “既还未定下,便尚有回转的余地。我们须得加快营救了。”穆琪格微微倾身道。

    “如今我们与北边联络几近断绝,想要恢复通信并不容易,我一人实在孤木难支,想着你在大晏留滞多年,当为助力,只待敖登的信抵达,你我此身便可分明矣。”

    纳仁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情,穆琪格仔细思想,暂时确挑不出异样来,如今情势险恶,且对方有信物为证,全非为不可信之人,这方点头应下。

    “依我看,颂阳危险,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地界开展行动?”

    纳仁却摇摇头,攥着襦裙的手紧了紧,“不,我已决心在此处立身,建设据点,以图后来。”

    她是铁了心要在颂阳拼杀出条生路来,况此处有好一条人脉,不好好利用岂非浪费,待将诸多理由同她说道,复追问道:“你在周遭城镇可还有认识的线人,凡可靠的尽收拢整合才好。”

    “温氏遭难,个中名册皆已被焚毁,我所能联系到的不过二三,也不全然可信……”

    此情况早有预料,但纳仁真知晓这等麻烦后还是叹息一气,起身将半吊钱装了小盒,转手捧来递给人,“这些你且拿着去行走办事,就托帮我置办田产之辞。”

    穆琪格接过,郑重地点点头,“好,事不宜迟,今日下午我便前往周遭打探。”

    “辛苦。”

    只待又商量过许多细节,此处事方毕结,纳仁揉揉酸疼的眼睛,又捡起新律法来端详,重新写起了策划。

    入夜,灯火辉煌。

    颂阳自去年开放夜市,商户数量激增,而今各律更易,又渐渐打破了坊市界限,使得商业发展更为可观。

    集市亮似白昼,游人如织,厢兵巡逻,秩序井然,且无论东西市,连着周遭几座坊边大道上都设下夜摊,望去尽乃辉光一片,把件陈设琳琅满目,琼浆佳肴香飘十里。

    纳仁穿梭在人/流之中,鬓边还溜着碎发,短巧的流苏随着步子跳跃荡漾,眼见她上身穿着杏粉垂领衫,下身罩一袭鹅黄,在明黄的灯火下,其人更显娇嫩。

    相较于前几回出门,这次她明显更上道熟稔了,会向春桃要钱买酥酪不说,还会同贩夫贩妇们搭话,询问税率利润等事,如此一路吃来逛去,心里多少添了点底。

    二人行走许久略感疲累,遂来到一家香饮子摊上,要了一碟酥油鲍螺并两碗错认水,暂坐歇脚。

    “你吃过这许多,怎还不见得高兴呢?”春桃喝口凉酒,被冻得耸了耸肩,“现下才四月,少吃些凉的才好。”

    “一路看来,还是觉得开酒楼划算,但以眼下赁钱飙升的情况,恐怕愈发困难了。”

    “我倒觉得,温娘子不如踏踏实实地做些小工,你虽见此间奢华,哪堪知其中水之深浅,你无根基又无手段,我担心你到头来会吃亏。”

    纳仁不答此话,将鲍螺放到面前人盘中,反同无事者一般道:“你多吃点。”

    她当然知晓春桃所忧十分在理,但除此外哪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若不能快速建立据点,她就算真留下条命回到汗国,布日骨也早完成了统合,黄花菜都凉过好几轮了。

    春桃太息,摇摇头复不再言。

    纳仁用筷箸戳着糕点,但见此摊贩妇稍稍停歇,她即刻抓住时机问道:“娘子酒水酿得好,不知是何方子?”

    妇人闻言回头,见是两位小娘子也就消去防心,用粗布抹了把汗,倒不吝啬,直笑道:“就是将荸荠削皮,下沸水抄一通再晾干,过遍老白干,再同冰糖一并浸着便好。”

    她嗅嗅碗中清酒,复抬起头来,甘甜清冽的香气仍萦绕在鼻翼,“恐怕原浆买来不甚便宜罢,一夜能赚多少呀?”

    贩妇略尴尬地笑了一笑,“还行,一夜也能赚上两百钱的。”

    颂阳盐铁酒皆为官营,仅有正店方能自行酿酒,而脚店同摊贩一等,只能从正店与官营酒坊高价购买原浆或酒曲,然后方可二次自造清酒。

    纳仁可没少为这事儿头疼,别说租赁、引荐、市署审核,就算踏过这许多条条框框的槛,高价酒曲又直接将她拍回门外,真是哪哪都有槛,哪哪都不省心。

    妇人转头迎接新客,纳仁眼瞧其打开放满铜钱的箧子,心下颇惊。

    “一碗一钱,这么些时候已卖出十几碗,连糕点至少赚有二十钱。”她直着脖子探看前边动静,眸子里闪起精光,然倏得又变了脸色,“不对啊,减掉税钱各种,怎么会还有二百钱呢,其中难道有什么省钱的法子……”

    春桃笑而不语,低头吃着糕点,知其这是又钻进钱眼里头了。

    纳仁揣着疑惑,又干坐好一会才等到妇人忙完,赶忙唤其添酒,只待其过来,她又生生憋出两滴泪。

    妇人是生育过的,看着十六岁的纳仁,不禁关怀道:“诶,小娘子怎生还掉下金豆子了?”

    她红了眼尾,抬眼看看身前人,又低下头咬咬唇,抽抽搭搭道:“我家中有一奶娘远在清德,她就爱喝清酒,可如今天热,我想从外边带回去给她一品怕是不能了。”

    妇人闻她言后甚为无措,愁容满面道:“你瞧这事儿,你可真是个心善重孝的好孩子。”

    纳仁正说着,又捏起帕子嘤嘤呜呜,“我家道中落,也无有多的钱买原浆做酿,清德酒价又高,如今奶娘在家中缝补,而我却在此处饮酒作乐,实在……”

    妇人看样子十分为难,踌躇几步,念她一片纯然孝心,遂将人拎到旁边。

    纳仁心下一喜。

    “在那嘉宜坊里头有几家小店专制低价酒曲,小娘子尽可买些回家自酿。”贩妇见左右人少才压低声儿,又切切嘱咐道:“但嘉宜坊多浪荡子,你小姑娘家家进去不方便,可在附近托人去,左不过多加十几钱罢了。”

    纳仁总算知道了其中关窍,心里头别提有多高兴,巴不得是现下就生了翅膀飞过去一探究竟,若酒曲真有低价又好用的,可不得剩下一大笔钱来。

    然秉持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她仍哭哭啼啼道:“谢过您了。”

    “说什么谢不谢的,谁家没个上下老幼,将心比心罢了,只是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到时候议起私酿的罪来……”

    “自然自然。”

    待妇人走开去忙,纳仁由是满眼期望地看向春桃,面上荡漾起得意的笑。

    “诶诶诶,又要去哪啊!”

    “去好地方!”

章节目录

逢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谭玉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谭玉词并收藏逢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