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

    钱思怜被饿醒的时候,发现乔江月看着远天看得正出神。

    钱思怜没忍住动了动,乔江月立刻警惕地回头,两人对视几秒,乔江月率先开口:

    “怎么醒了?”

    “梦里发现你跑了,还去告发我,这下能不醒吗?”

    钱思怜靠着草垛,用手枕着头,笑着看向她,又去学她去看远边,睡醒时挂在脸上的懵懂转眼间就消散不见了。

    乔江月轻轻叹了口气:

    “契约下都下了,我人也在这,你还怕什么?再说了,到了摇情客栈后,我们本来就可以散伙了,你现在还是趁着有地方赶紧补觉吧。”

    “说得轻巧,谁知道接下来这么几段路程还会不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也就是什么了,你难不成还可以改变未来别人要做的事?”乔江月想了想,好像凭借钱家的势力,还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当然你回到太都后这些话当我没说。”

    “乔江月,胆子真的很大。也不知道你是吃了什么秤砣这么铁了心来这里。”

    钱思怜如此评价道。

    “钱二公子着急吃散伙饭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再叫声姐姐来听听?”

    钱思怜真诚地问道:

    “姐姐,你到底为什么来念城?”

    乔江月被姐姐堵了一下,心想这小子还真的是厚脸皮:

    “我以为你不会问呢。”

    “这不正值好奇的年龄。当然,你要是不想说不用说,说了我也会交换。”

    真的吗?我不信。

    乔江月坐在车板边缘,环抱双膝,忍不住摩挲了一会袖口上的绣花。

    “我有个朋友,从小一直呆在塞外,小时候阴差阳错还被送到塞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人质,呆完了整个童年。直到他大哥率领军队攻破城防,那场面……少年将军,前途无量。反正世人都是这么评价的。”

    乔江月有些诧异他出声,钱思怜神色轻松继续开口:

    “然后我的朋友被送回去,说着一口胡话,不论做什么都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野蛮的气息,没人愿意和他玩,但还是每天都有人找他玩。后来我朋友长大了,握不了剑也读不出个什么好坏,过得却也算顺心。但是他没想到,神仙们居住的地方下雨了,他被送回去,送得更远,他又开始磕磕绊绊学胡话,回归野蛮……”

    钱思怜看了眼身边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也坐起来。

    乔江月奇怪,用眼神催促他往下说。

    钱思怜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还真的要听啊,你不是刚才还催我快点休息吗?”

    “你既然都开口了,那我就顺带听听。”

    钱思怜一下子摆出副架子:

    “欲知后事如何……公平交换。”

    “行啊,正愁没人给我点意见呢。”

    乔江月无谓地答了,嘴角却翘起来,像是计谋得逞。

    钱思怜大吃一惊:

    “这么爽快,你诓我?”

    “好弟弟,凭你我之间的关系能说诓吗?但是我现在就不说了。睡吧,虽然没过多久,但再说下去等草场大哥到了地方,就真的没时间休息了。”

    钱思怜被闭眼休息,很不情愿,乔江月倒是又被他模样逗笑:

    “钱思怜,你这人还挺有趣。你下次记得补上塞外的风光给我。不得不说,你这个性子有点像我在青北的……”话到舌尖打了个转,乔江月笑着接道,“那个朋友要是有你一半有趣就好了。”

    ……

    乔江月啊乔江月,你和你的朋友真的还能再见面吗?

    再见面,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只当此刻和往日都是幻梦,朝阳已经升起来,哪还能不往前走,哪还能不往前看。

    …

    .

    .

    .

    摇情客栈在一处镇上。

    那处藏在斜斜雨线的小镇口,摇情树静默地挂着黄叶。

    明明仍处于晚夏,这老树却又阴黄又瘦,枝干有几根向阴云遮盖的天上伸去,像是无声的乞讨。

    乔江月撑着把水墨伞,快步走向客栈。风愈狂,裙摆翻起,连着水珠也一串溅起。

    “乔姑娘,回来了。”

    乔江月微微点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很成熟的女性,装扮古朴自有一番风味,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一根簪子。

    “童丫姐,我先上去了。”

    童丫正拿过乔江月手上的伞,很是熟练地将伞放好,闻言道:

    “乔姑娘,我派人给你送了几件衣服什么的,你正好去挑挑,我选的,看得上你就多带几件。”

    “谢谢童丫姐。”

    乔江月边说着边回头在脸上搓了搓,脸上泛起些红晕。

    童丫姐也生得太好看了。

    乔江月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对面传来一些动静,她顿了顿,才拿起门旁童丫姐送的东西进门。

    钱思怜倒真不是心大和她无头无脑地瞎逃,他的人早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他先跑了,这两天想来也一直知道他们的动静,只是还不好来接。

    她和钱思怜甚至还没等到草场大哥赶人,那些人就在半路拦截了。穿的都是便服,连面相和气质都难以看出跟这些大事沾着关系。

    摇情客栈看着不大,规模却也不小,入口并不好找。伙计估计都很精明,看见那些人既不感到奇怪,也没有刻意对待。钱思怜待的这栋就没什么散客,连童丫姐作为掌柜都亲自守在这里招待。

    第一次看见这种严肃又仿佛很平常的架势。

    乔江月也挺想笑的,笑自己以为有点小本事就这么跑出来了,笑自己不过三天就折腾成这个样子,笑自己运气还不错,却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是福是祸。

    上一秒还在想着,下一秒命运的敲门声就响起了。

    “乔姑娘,可修整好了,我们公子想找你询问些事,不知现在可否方便。”

    乔江月可吓得不轻,人泡在水里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急回弹。

    “我,我待会就来。”

    来到这刚歇没多久就被传了三四次,三四次到了门边又被堵回去,透不过气出去了一趟又迎上了雨,乔江月叹叹气,没关系活着已经很棒了。

    “乔姑娘,这里来。”

    乔江月站定在门前,等着里面人发话。站了没多久,她就又感觉有些透不过气,刚转身却被拦下来,差点扑到一个人怀里。

    乔江月抬头认真看了那人一眼。

    “……”

    也不出个声,呆子三号。乔江月看着实在无语凝噎,不过察觉到这气氛似乎有些微妙,自己琢磨不出来,想着想着入迷了些,气也顺了下来。

    “乔姑娘,请。”

    乔江月被喊醒,沉下心来,进了门。

    抬眼就看见画屏中模糊的三个身影,一矮一瘦一适中,一站一坐一个半身在画屏边缘。乔江月仔细辨别了下,发现一个都认不出来,直到其中一人出了声:

    “钱江月,坐下吧。”

    钱思怜又接着咳了好几声,乔江月奇道,半天没见这身形怎么消瘦地这么快?

    “是。”

    乔江月心想果然是混久了,进入角色张口就来的本领越来越熟了。

    “时间实在是不多了,钱公子考虑的怎么样?”

    乔江月悄悄竖起耳朵——

    “钱公子,你的要求可不好办,我的人可是花了大力气,风雨摇晃,这庙临门一脚就看你想不想迈了。”

    这声音,是那个人!那种久浸权威的感觉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乔江月背一下子挺直了,就看见那屏风中另一个身形动了,似乎是站了起来,声音就是那人:

    “罗家的惨案太小,却也足够掀起上头的波澜。我知道钱公子也怕是难行,不过我倒是觉得再难行……也比在火州好过。”

    乔江月震惊,一时间有些心神不稳。

    “……多谢大人指点。”

    旁人听了都觉得刺耳,估计钱思怜心里也不好受了。

    钱思怜重重咳了几声,原本站在乔江月旁边的侍从听了急忙赶上前去,乔江月也想去看看,还没迈步,就看见那人正从屏风走出来。

    !

    啊啊啊啊!

    乔江月想也没想,赶紧把也要上前的一个侍从猛地拉回来,那侍从被拉得身形不稳,酿跄着后退,不小心踩住了乔江月的裙子倒在她身上。

    乔江月死死抓着他的衣物,虽然心慌却忍不住想这呆子三号身形还挺高的,罩住她足够了。

    乔江月钻空往门边看了眼,恰好看见那人绣有暗金的黑袍一角,也不敢再看。

    “行了,别躲了,这动静我都听见了。”

    乔江月听见钱思怜的声音从呆子三号背后探头时,那帘子已经撤下去了。

    “不好意思这位小哥,给你添麻烦了。”

    乔江月强撑脸色朝人歉意地笑了笑,呆子三号也只是点头回应,乔江月还没缓过来气,内心波涛汹涌。

    “你带的罗公的亲信?”

    “是……刚才走出去的那个人是谁啊?”

    “你们都出去。”

    乔江月看着其他人朝门走,心底不免有些疑惑,这小子变脸这么快?

    钱思怜继续开口道:

    “我以为你胆子足够大了,没想到你胃口也很大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信现在在我手里,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乔江月有些不爽钱思怜的态度,却也无从干涉,皱着眉看着他。

    钱思怜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他身上披着件稍薄的大氅,侧坐在椅子上,眼神一直挂在窗外。

    雨声很清脆。

    乔江月隐约闻到了些气味,却没有太在意。

    “我说过了,我只是需要人搭线去大都,我并不在意信的内容,也没有胆量在意,何况信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看罗公想怎么处置罢了。”

    “你说过你在青北有位朋友,你还希望他有趣些……你朋友是陈生?”

    “我与陈公子并无纠葛,陈家搬出青北已经很久了,”乔江月犹豫不定,终究还是继续开口,“信……是我二叔的遗物,是我表兄长在外无意间从一个驿站旁的农舍家中卖下来的。”

    “你二叔?你是那家人的女儿?”

    “是。旧事已去,这信是我私自带出来的,只为了攀个关系,并无其他所求,家人们也并不知情。罗公他……”

    钱思怜并未回答她最后几字的重音。

    “你哪来的胆量去赌罗公的态度,赌他尚且对你二叔有情谊重些,还是赌他风雨里可以保全自己的把握大些啊。难怪你说你有办法让父母报不了官,你这真是,狠了心也要去大都啊。”

    乔江月牙关咬紧。

    钱思怜皱眉若有所思,却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看她。

    “是。全是我一人主意。还望大人们饶过我的家人。”

    乔江月将头低下来,看不清神色。

    空气寂静,一时间两人都没出声。

    “钱公子是否知道近月以来太学里有一……奸罪发生。”

    乔江月出声道。

    “秦沉?你认识他?”钱思怜一时间有些惊讶,转过头来,将身体也坐直了, “难道你就为了这件事?”

    “是。”

    青北这些年“活”得还算是滋润了,也是托这庙里庙外已经全部翻新了一遍,但是罪臣之族想来也并不能滋润到哪里去,几乎处处是限制,去大都都算是个妄想,去大都给人申冤那更别想了,简直痴人说梦。

    乔江月仍然闭眼低着头。

    “你,你……”

    “我想钱公子也不愿意听太多故事,也不知道钱公子还对我有几分信任,我家族从未想过违背天子之令。哪怕负罪,我们也只是想着余生用年轮将罪恶化解,再无其他,更何况家族早已不剩几人了,对于大人们自然是不足威胁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钱思怜一时间有也不忍心,叹了口气继续开口:

    “信这件事算是完了,我不会再去计较。我说过会帮你就会继续帮你,但是你要知道这种案件的严重性,更何况是在太学里发生的。我劝你好好想想,且不说你作为青北人孤身一人去到大都现在要是被发现多少得掀起点风雨,而且这案件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大理寺整个流程应该都走完了也不见放人,你不如直接去牢……”

    “谢谢钱公子,我会再想想的。”

    乔江月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几秒,钱思怜收了话头,恢复了那副病怏怏又轻飘飘的样子,将视线移回了窗外。

    “明白了就退下吧。”

    越靠近那扇门,乔江月越有一种想回头看的冲动。半天前还能共拼一张座,彼此随意谈天聊地,有时候开开玩笑,哪怕当中不乏刺探和警戒……乔江月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太狭隘了,有点太感情用事。

    只听见屋顶一响闷雷。

    乔江月站住,回过头。

    她看着钱思怜比记忆中消瘦的身形,突发的咳疾,还有回归权野后从骨骼中散发的深沉,乔江月不知为何有些气馁。

    她随谢家二兄弟去外地行商的时候,碰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她也就学了很多小聪明,甚至在谢家二兄弟的熏陶下想到了那一出雨夜出逃来到念城。

    她特意选了水路,特意选了人群不杂,大多是商人来往的客栈,她暗暗握紧了袖口中的亲信,琢磨出了话术,甚至连要换装的衣物和道具都买好了,那时候雇几个好办事的伙计,扮演一个不知名的商人进入罗府,弄些噱头,交易这封信,她以为这样会顺利些。

    这样的计划算不算太单纯?父母给了她最大的身份保护,让她再无灾无难地长大,也没有人在意青北人的后续。哪怕被认出来了,听闻罗公曾经也算喜爱她。

    哪怕遇到了很多她从没有经历的坎坷,她咬咬牙走了过来,甚至有些自喜。她的阿娘看见她能够独当一面,化险为夷,甚至能够和权野攀谈,不知道会不会在埋怨她后也替她高兴些。

    她还是太轻易相信自己了些。

    欲知后事如何,那当然是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她知道她不会再去问,钱思怜也不会再去答。

    萍水相逢,他乡净是不同。

    乔江月默默将视线撤回,随侍从出去了。

    “钱姑娘,钱姑娘?”

    呆子三号拦住了落寞的乔江月,抿了抿嘴继续说道:

    “钱姑娘小心台阶,我们亥时便出发,姑娘休息好后早些下楼准备。”

    “嗯。”

    “钱丫头,不如先来吃点东西吧?”

    乔江月这时抬头,看见童丫姐一脸担忧凑上来:

    “来来来,尝尝你叔的新招牌菜,我正愁没人给意见呢。”

    细看童丫姐,其实脸上已经有了很多细纹,年龄感也多了些,但是实在好看,乔江月忍不住多看几眼。人还这么热情和善良……乔江月鼻子有些酸意。

    “嗯!”

    下午客栈被包了,所以没什么人。即使中午就扛哧扛哧和钱思怜紧急救荒了,乔江月此时也要化沮丧为动力,下筷如有神。

    “吃慢点吃慢点。”

    “嗯!”

    “没人跟你抢的……”

    乔江月看了眼楼上三个哑巴呆子往这里塞的目光,还有那扇紧闭的门,又埋下头哼了声。

    楼上呆子一号挂在木栏上,都忍不住开口:

    “三哥,我也好饿。”

    呆子二号附和道:

    “童丫对着丫头怎么这么好,不会是因为她们长得差不多吧?”

    呆子三号终于发话了:

    “你哪里看出来她们长得差不多的?”

    “姑娘们不都长得一样嘛,大都如此,青北如此,望城当然如此了。”

    呆子三号无语凝噎,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目光在楼下二人面容中停留了会,便拍了拍呆子们:

    “你们看好时间就去准备,我找仲谋有些事,进去了。”

    呆子一号听见连忙擦了擦口水:

    “我们保证在门口守着,绝不下去蹭吃!”

    “……人家叫你们呆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呆子三号如此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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