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韧坐在八仙椅上,手旁的茶几搁着那册“聘书”,踌躇着从哪里开口。

    他这两个千金,年岁不过相差半年,大女儿裳禄因着住的院子远,性喜静且懂事,他平日关照得不多。但从前原配狄氏在世时,却是宠极了的。就说取这名字,裳也,华美裙裳;禄也,有福有财有贵运,可见多么希望她过得安逸。怎知道,现在却要把她推出去送给叛军做姬妾。

    可是不说,难道要送二女儿瑶琋?

    绝不可能!

    郭氏瞅见,恨铁不成钢地抢过话道:“原是有桩要紧事在跟前。叛军在城外围集,前日送了一封聘书来,说让三天内交出府上的一位千金,若超过三天,则两个都要夺去,且攻破城池。我和你父亲商议,你妹妹琋儿还小,秋天便要进宫,你也看见了,她这要死要活的,只怕还没送出去就弄出意外。这事儿,还是要拜托你做姐姐的。你父亲不忍心开口,我就僭越替他开这口了。老爷你也说句话。”

    裳禄才知竟是为这事,难怪今早起来眼皮莫名的跳。

    刚才路过窗外就听得不对味,可她也只比瑶琋大几个月罢,怎么就琋儿还小了。宫里能进得,别的去不得?

    且她素日宅在后院无事,不少经纶典籍她亦翻阅过,忠义之烈名垂千古,奸佞遗臭万年。裳禄对叛军毫无好感,更别提服侍,她只喜欢像蓝家的介颐哥哥那般端方正直之人。

    她默了一下,淡淡说:“二妹要进宫,可我也订了亲,母亲舍不得妹妹,如何就将这样的事让禄儿承担。或者不若抓阄,如此更为公平些。”攥住袖硬气,咬了咬唇说出口。

    传言那叛军首领杀人如麻,阴晴不定,去了下场叵测。

    如此关键时刻,她亦惜命。

    确然原配生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弱不胜衣的,这时倒真果决。

    郭氏倏地脸色不好看,瞪向殷韧:“老爷你倒是说句话。”

    又看着裳禄,忧愁道:“你父亲不忍心开口,我替他说了吧,今日权且当我做坏人。只因你并非你父亲亲生,狄姐姐离世后,他因念及感情,没舍得告知这些,仍旧照着嫡小姐的用度养着。若不是出了这事,恐怕永远也不会说。可是……你也瞅见了,你弟弟年幼,殷家就这一根独苗儿。琋姐儿她又誓死不愿意,城里这么多的性命也都眼巴巴看着,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边说边为难地拭开了帕子。

    并非亲生?听得裳禄兀地一哆嗦,手指下意识攥了攥腕上的红玉手镯。这是母亲离世时留给自己的,衬在她雪白肌肤上,红如朱砂,细腻剔透。

    她幼年常有听到一些蜚语,只彼时不谙事,听得懵懂,竟原来是真的。

    本来觉得爹爹哪怕对自己疏淡些,却也没不好。蓝家祖母与介颐哥哥对她甚亲厚,说在京城的宅子已提前买好,等到她出嫁后,就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最多也就到明年,没想到却突遇这样的变故。

    那么之前的种种忽视,和今日的抉择,便都在情理之中。

    裳禄眼泪噙在眶中,看了眼六岁的弟弟殷彦纪,眼巴巴凝着自己。知道城里,还有数万眼巴巴的焦急祈盼目光。

    她抑住哽咽,问殷韧道:“爹爹,母亲此话所言是实?”

    殷韧本来没敢抬头,这一瞥闺女手镯,是原配留给她的。那么多的首饰,偏就留这个落她手上戴着。

    再看看幼子,二女儿还是要入宫的,皇上即便沉迷黄老,然几个皇子却风华正盛,他还指望调回京都。叛军终归不是正途,指望不上。就算退一万步成了气候,他把大女儿送了去,也是留条后路。郭氏此举,却是考虑周全。

    他便正色吁叹道:“是实,为父本不忍告诉你,可眼下叛军压境,属实无奈。临近的襄城,听说刺史府上几十口性命尽遭屠戮,人头排成线挂在墙头示众,我若然拒绝,后果不堪想象。但禄儿若实在不愿,爹爹便豁出去,带上纪儿登上城墙,拼死一战,断不至于逼迫你,不耽误禄儿与蓝家的锦绣前程。”

    裳禄听得眼眶一酸,只觉有些一直希冀的东西绷断了,从此后再做不得幻想。

    她抿起唇角,蓦地搭手深深一揖道:“爹爹不必为难,当前性命攸关,我何能视众亲与城民不顾,断无脸面苟活前程。禄儿感激养育之恩,我自愿请去,还望爹爹与母亲、二妹与弟弟放宽心,好生珍重。”

    说罢双手伏低,郑重叩头。

    殷韧瞥过视线:“唉。”

    郭氏大舒口气,示意宝贝闺女瑶琋不用再哭啼了。

    午时上,守城的将官登上墙头,射出一封信札。

    城门外黑压压的叛军,阵列齐整,肃若雷霆。风声呼啸,吹得帽缨簌簌飞响,领头的是武厉王身边一大辅将,云威将军施远超。

    接过士兵递来的信打开看,但见写着:“兹刺史大人忧心城民,为保百姓安然,大小姐殷裳禄自请愿往,于明日巳时送出城外。望珍重待之,即刻退兵。”

    啧,看得施远超扬了扬眉毛,清朗脸庞勾起讽笑。

    怕死归怕死,送就送,官府的还他妈绕弯子,给自个儿脸上贴金。

    他本寻思着给主上弄回殷家二小姐做侍姬,听闻那二小姐娉婷婀娜,娇媚惊人,主上正好性情冷淡,更为互补。罢,大小姐就大小姐,先且看看人长得如何,不满意就再换,不信他姓殷的敢蹦跶!

    施远超便晃晃手臂,命副尉过来。

    锐凯拽着缰绳上前,问道:“超哥何事吩咐?”

    施远超折起信札,悠然浅笑着:“主上的好事近了,你现下亲自带人回城去安排,务必把洞房布置好。另外再弄辆喜轿过来,明日巳时迎人。虽说狗官的千金只配做侍姬,可主上的第一桩好事,还得要郑重排面。”

    锐凯听得乐呵道:“哟,可以啊!超哥你真就擅作决定了,不怕被主上叱责?那殷刺史竟也这么快服软?我的个乖乖,难怪主上说这座城不用打,原是有道理的,大燕废物一窝!小弟看远超兄身边也空荡,既然那刺史舍得其一,不如把另一个也讨要出来,送与你做陪伴算了!”

    施远超拧眉头,漠然扯唇:“话真多,老子对当官的女儿没兴趣。我是考虑主上,上次那青楼老-鸨觊觎他,给他蒙了药,主上宁在冰水池子泡天亮,也愣是没破戒。自古英雄配美人,想来他身边应有个姬妾,何至于如此干熬。既然扶风城不打,那也不能便宜了姓殷的狗官,听说他家‘扶风双姝’闻名遐迩,这便讨来服侍主上。主上若拒绝,再考虑其余,快去办吧!”

    “好咧!小弟必赶在主上明晚回来前准备妥当!”说得锐凯连连称是,小伙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这就回襄城办事去了。

    *

    时间仓促,并无心情应对,当晚裳禄状若寻常,只特特早睡了一个时辰。隔天清早让翠兰把行装简单收拾,便开始梳妆打扮。

    送去给叛军首领做姬妾,传扬开并非甚么美名。因而刺史府并未声张,之后朝廷若问起来,殷韧便说是为求全大义、保护城池与百姓,而做出的牺牲罢。

    嫁妆当然也就从简了,两箱原配狄氏留下的首饰,和一些琐碎用度,几匹绫罗绸缎。大约估摸着这一送,以裳禄娇柔的体质,撑不住那叛军跌宕厮杀的日子,耗不过多久折腾,给多了也是有去无回。

    裳禄没计较,自从昨日听到父亲和继母亲口说出,她并非亲生,她反倒是淡定开来。对眼下的结果,没什么可评说或怨言的。

    兴许即便父亲不那番直言,最后她也会因为二妹瑶琋誓死不去,而选择自己前往。

    簇红的凤冠霞帔穿在身上,瀑布乌发绾成如意髻,黛眉开娇,妆染嫣浓,对着镜子照照,连管事嬷嬷都由衷暗叹!平素大小姐清淡姿容,便已举手投足间楚楚动人。这样上了妆后,妩媚姝柔,丝丝绽光,叫她一个妇人都挪不开眼睛。

    巳正吉时一到,裳禄便由喜事婆子扶出府邸了。

    殷府门前,殷韧和郭氏并排站着,二妹瑶琋待在后院未出来,幼嫩的弟弟纪儿站在奶妈旁边,紧紧攥着小拳头,似乎想说什么,又嘟着腮子不说。

    裳禄透过盖头,抿唇笑笑,冲他们揖了一揖:“父亲母亲多保重,禄儿自此出城了。”便乘了马车往城外走。

    车座里就她一人,她支着腰独自端坐。路边的百姓仍旧各从其事,并不知有这一出。

    裳禄没带丫鬟翠兰,一早翠兰收拾完行装,她就把卖身契归还,给了一笔足够安顿营生的银两,让翠兰回老家去。

    平日郭氏嘴上一套,做事一套,大小姐虽然算刺史府嫡长女,可实际被忽略众多。狄夫人的嫁妆还握在老爷手里呢,大小姐身上本来就没多少存蓄,竟然还给了自己这笔钱。

    翠兰跪在地上,含着眼泪磕了几个头,不愿走,让裳禄唤管家撵出门了。

    姑娘家又勤快又能干,这些年在她身边服侍周到,做什么不好,何苦要跟着她去那叛乱逆贼的窝里受罪。

    很快城门打开,官兵们如临大敌地在城头上摆开架势。

    城门外的武厉王叛军倒比较淡定,辅将施远超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英朗男儿,也随礼换了身喜庆的戎装。身后还备了一车厚重的彩礼——几个高档樟木镶铜大箱子,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妆匣、红尺等物,却是比殷家那点儿嫁妆要大方郑重许多。

    他也不废话,攥着马缰等在城门正出口。

    裳禄从自家马车里盈盈迈出秀足,轻昂着下颌,朝对面那辆红绸喜车走去。

    女人幽莹淡香随风拂面,施远超端坐马背上睥睨。他本是个凌厉洒脱的武将,这般睨着她纤嫚的腰涡,也觉得美得过分。

    “等等。”他粗声唤道。

    裳禄步姿稍稍顿凝,不知所谓。施远超用剑鞘挑了挑盖头,只见娇俏的鼻子,往下是嫣红樱唇,颈子白如天鹅,看得他喉咙忍不住咽了咽。罢了,虽然不是那传说中更艳丽的二小姐,有此等姿色已经足够惊魂慑魄。

    主上若再拒绝,他就自己收下。

    而后高坐马上,冷漠道:“既是双方有姻亲,扶风城便不打了。今后算是自家人,若遇过路之时,刺史行个方便。”

    语气傲慢轻蔑,说罢便不顾身后官兵的窘迫,晃了晃手道:“走,两个时辰后依言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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