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

    刺史府上灯火通明,前院办了几十桌酒席,弟兄们推杯换盏,好不喧哗热闹。

    刺史姓梁名卓,阖家几十口性命已经被宰了,都在墙头上挂着,除了适龄的女眷发配营坊司。空出的这座大宅子,就暂时挪来用着,前院办差,后院是主上行军府邸。

    将士们听说云威将军围了扶风州四日,不费一兵一卒,还弄回来个绝色大美人,给主上作侍姬。自是个个拍手称快,饮酒划拳的,吃喝畅笑的,既庆贺主上新婚纳妾;再则,前面刚打完一个多月仗,权当放松了。

    老彭叔瘸着腿,从花房一路过来,眼看着挂红绸、结彩灯,心道锐凯这小子还真能办事,布置得有模有样。

    走到回廊下的桌案前,拍了拍施远超的肩膀,叹道:“厉家军得多少年没这样热闹过了,上一次办酒席,还是在大公子的婚宴,总算轮到三公子。但施将军你先斩后奏,就怕他回头不同意,那可怎么办?白忙活。”

    要知道,不是第一回有人给三公子塞人了,回回三公子看都不看便撵出去。老彭叔急啊,他盼着这一日都不知盼了多久,偏就三公子毫不动情。

    单说新近打下的这座襄州城,刺史梁卓乃是九千岁谢显盎的狗腿,占着此地水美地肥,兵强马壮,一边聚敛钱财,一边豢养-妓坊,私造军械,不断往京城输送。整个襄州吃喝玩乐的地儿,放眼过去可谓比比皆是。

    可以说是很难打的一座城了,这一仗打胜,相当于撬了谢显盎一条腿。

    主上入城后,很快便让那些青楼脂粉都遣散,该干嘛干嘛去。其中有个老-鸨偏觊觎了他貌色,给他下了药。就这,主上正值年轻力盛之年,竟都能硬气扛过去。区区一个美人侍妾,何堪把他说服?

    施远超晃了晃杯中石榴红的酒水,咧嘴笑道:“这他妈刺史,府上藏的全是好东西,连一坛酒都让人回味无穷。”

    语重心长:“彭叔你是不晓得此次的侍姬,‘扶风双姝’闻名大燕,可没有比这更美的。主上说了,扶风州只围不打,可老子不想轻易放过他。听说‘双姝’将来要送去宫里,与其便宜了皇帝,不如给主上。主上大业日益宏伟,将来少不得女人,早要晚要不如现在要,也好有个照应。若真不要,那就送给我算了。主上若要了,庞先生答应过教我算卦的本事。”

    “哈哈哈哈,两头沾好处,这账不亏!”一席话,听得对面几桌的兄弟都大笑起来。

    老彭叔点着头,便也欢喜和蔼道:“说得也是,施将军是该考虑给自己找一个诶,省得你爹次次见面唠叨。那你们先喝着,我去后头看看草房。”

    话毕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廊下走。

    施远超饮尽杯子,想了下,今日新娘子那一掌都不够握的小腰,便对身后士兵道:“让灶上给新房送碗吃的,伺候主上得需力气,伺候不好,要她来何用?”

    “是。”士兵点头去办。

    *

    后院厢房里贴着大红的囍字,裳禄端着腰肢坐在花梨木圆桌旁。前院豪犷的谩笑与猜拳划令声,透过院墙不断往这边越过来,听得她心下倍感不适。

    她久居深宅惯了,从没接触过这样一帮粗鲁的叛军莽将,下意识皱起眉头。

    面前是一盆溢着鲜浓胡椒味的牛肉面,汤汁油亮,上面撒开翠绿的葱花段。

    之所以称为“一盆”,是因为它有裳禄往常用饭的小碗数倍大,她用的小碗约莫就一个拳头握起的容量,就那点儿裳禄也未必能吃得完。而盆里的牛肉,肥瘦相间,切得也如鸡蛋大块,她吃惯了精细饮食,根本无从下口。

    可她也确实饿着了,今早起床后只吃了汤圆,便开始梳妆打扮。出门前再由喜事婆子呈来喜面,象征性地挑几口,一直到现在天黑透,足有五六个时辰未进食了。

    襄州城离着扶风州三个多时辰,一群叛匪哪儿懂怜香惜玉,一路用行军的速度迎亲,颠簸得裳禄在车里晕眩,几回昏昏欲睡。大抵被窗帘的风吹得有些着凉,现在看碗里的油星便觉腻味。

    “咕咕。”她肚子却已不争气的叫唤起来。

    旁边的小宛瞅着新娘子,心想,官家的小姐规矩真讲究呀,如此端坐几个时辰不吃不喝的,换谁能受得了。

    见裳禄光看不动筷子,便好奇道:“你怎么不吃,是觉得不好吃吗?这可是上好的黄牛肉,厨房晓得是烧给新娘吃的,还专门撒了芝麻花生粒,庆贺你与主上洞房花烛。你正该多吃点呢,才好早日为主上开枝散叶。”

    小宛眼里闪着光芒,提起主上,便满是对他的崇拜。

    话听得裳禄不入耳,她对这里的谁皆无言可述。进城时她透过窗帘,看到那城墙上挂着的两排人头,男女老少,嗡嗡飞舞的苍蝇叫得比夏天的知了都大声。

    武厉王在她心里,必是个磨牙吮血、狼面兽心的家伙。她服侍他只因破城当前,别无选择。

    裳禄便淡道:“此之甘饴,彼之砒-霜,我不需要祝贺与他如何。这牛肉面我吃不惯,可否为我换碗粥来,我想吃点儿甜的。”

    她音色柔婉,一袭红裳更衬得肌肤胜雪,微眺起的眉目被烛火映出涟漪,仿佛疏离不把谁放眼里。偏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神,像魂魄都被她深深吸住一般。

    阮七巧站在桌边,看得止不住泛酸。她忌惮这个女人,直觉这女人一定对主上不用心,但愿主上最好也和从前一样,看都不看就把人撵出去了。

    昨天见锐凯哥急匆匆纵马回来布置,说施将军给主上筹备了一门喜事,是扶风州刺史的千金大小姐。听得阮七巧一宿焦灼没睡,以前也有城主豪绅给主上送女人,主上别说娶妾,眼帘都不屑抬起。她倒要看看是怎样的角色,因此特地自请来新娘房里照拂。

    岂料真就美到没话说了……也不知道主上这次会如何处置。

    七巧便撇嘴咕哝道:“嫁鸡随鸡,入乡随俗,既然你嫁给主上,之后就得照我们这边的习惯,大口吃肉、大碗喝汤。虽说是侍姬,可主上身边如今就你一个,你瞧你柔柔娇娇的,主上一个臂力就能把你折断了。换做别人,要能有服侍主上的福气,高兴得都该蹦跳起来了!”

    话虽如此,人却还是往外走,嘱咐士兵去厨房端碗粥。

    这什么武厉王,倒是很会拉拢人心,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

    扶风城才刚解围,裳禄不能因一己喜怒而连累殷家与百姓,既来了她就认下。否则若惹怒了,不晓得这群叛军莽匪是否出尔反尔。

    裳禄抿唇,她自昨日决定的那一刻起,便把许多的心愿与企盼都收起了。就当做是还爹爹养育她十多年的恩情。

    忍住心头的彷徨,解释道:“我坐马车坐得头晕了,想吃点儿粥缓缓。”

    原来是这样,早说就好嘛,害得小宛直担心这位新娘子不愿意服侍主上。

    小宛便沏了一杯红茶甜水,端过来说:“七巧姐姐最崇慕主上了,她惯是嘴硬心软,谁若对主上好,她就对谁好。你先喝点糖水等会儿吧。”

    *

    “咯噔咯噔——”

    深夜亥时,几骑骏马从城外驶近,在刺史府邸门前停刹。领头的劲袍男子扯住缰绳,跃下马来,身后的庞先生与随从也相继跳下,皂靴踩在砖石地面,溅起稀淡的仆仆风尘。

    男人墨发高束,一袭漆黑织锦袍,身如玉树凛隽。月辉撒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晕开一层犀冷的铂光。

    门口把守的士兵立定,恭敬施礼:“主上!”

    萧铤点头,大步走进院中。只见满院子摆着红木桌椅,挂彩灯,结红绸,弥散酒肉之气。因着时辰已晚,宴席多已散场,留下的都在收拾。

    不由凝眉问道:“这是又打胜仗了?我不是说过扶风城不用打?”

    随从副将提点道:“门庭贴囍字,分明这是办婚宴!主上谋大业宏图,摒弃美色,摒得却是连囍事都不识了,呵呵!”

    锐凯风一般跑上前来,接过话道:“主上回来了!是没打,要么说主上料事如神,一开始我还纳闷呢,为何襄州城刺史全家抄斩屠尽,却便宜扶风城。原来那姓殷的刺史妥妥是个怂包,根本不用打!施将军只围了他几日,就吓得他扛不住,把府上的千金大小姐送出城来,自愿给主上作侍姬。今夜这是特地为主上准备的新婚宴,新娘子都已经等在洞房许久了!”

    说罢,挠着头嘿嘿笑。

    啧,扶风双姝,挑的人选不错。远超这小伙果然孺子可教也,这么快就办妥了。

    身后站着的庞先生不禁展颜嗟笑。

    萧铤听得稍顿,面露鄙薄道:“扶风州刺史,他家的大小姐?施远超他人呢,先斩后奏,把他唤来见我。”

    庆幸施远超有先见之明,赶在一刻钟前就遛了。

    锐凯搪塞道:“远超哥两宿没睡,刚才喝多了酒已回房休息去,可要我把他拖出来?主上这次别再拒绝了,别说弟兄们,就老彭叔他们些个,一听说主上今夜成亲,都欢喜的合不拢嘴,老泪纵横的就。主上权当做是成全大伙儿的一片心吧!”

    当年厉家军斩的斩,杀的杀,刚成亲的大公子还不及洞房,就被拖上了闸刀;二公子甚至还未弱冠,还有其余种种……大家盼望三公子成亲的心,可谓殷切。

    萧铤轻吭嗓子,眸若寒星地默道:“不必了,我去看看。”

    诶!锐凯重重一点头,本来想让主上换新郎装,但生怕他又改主意,便忍住没说。挥手示意大伙儿都别跟着,静悄悄散。

    难得主上头一回不再看都没看就拒绝,大伙儿眼神对视,纷纷收敛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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