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颜决定去M国。这个决定她从老宅回来时就下好了。没有告诉秦承骁。收拾好行李,订好机票她就出发了。打的刚好到机场,秦承骁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
“去哪了?我还以为你玩什么失踪游戏。”
“回趟M国。”她的意思简洁明了。
秦承骁就差破口大骂。
“你疯了?M国现在这么危险。”
“没疯。”她心平气和的说。
“想死也不至于这样。”秦承骁愤然,“你回M国,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不说了,我还有事。”沐颜平淡的挂断电话。
自投罗网。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秦承骁被她挂了电话,可能是气不过,就给她发了条消息。她点开,消息只有两个字,也是简单明了——疯子。其实她还挺意外的,没想到秦承骁会劝阻她回M国。是怕她死了导致他违约?还是他真的关心她?对于前一个想法,沐颜知道自己确实是小人心思了。
有些卑鄙。
其实他真的不需要关心她的。她要是真死了,他应该高兴才是。
十八个小时,从地球的这一端飞到了那一端。沐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M国,她的回来漫无目的。用秦承骁的话说,这是送死。后来,她狡辩道,“我只是单纯的回来看看LE研究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无用功。奔波一场,还可能会被那群“杀手组织”的人盯上,惹祸上身。
距离LE研究所被毁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一个月,31天,176个小时,43200分钟,2678400秒,仿佛从十九世纪的末端,伴随一次又一次的滑轮与铁轨,在那隆隆黑烟中,走过几个时代的序幕。这就是M国,生活永远都充斥着一个字——快。几代人的人生,在工业赓续中,在经济繁荣中,在高压力的生活中,都诠释在了速度里。
一个月,足以让许多事情改变。物是人非,这是让沐颜感触最深的事。从前LE研究所藏在一栋写字楼中,周围是M国F城最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谱写的“惊愕交响曲”,将这个M国最繁华的城市,镶嵌成了彻夜恍如明灭的新星,用辉煌的街区同他的孤灯拔河。
一个月,一场大火,一声枪响,一场屠杀,这里从极乐天堂跌落至恶魔深渊,无尽炼狱。从前的繁华也从这一端搬去了另一端。繁华还在延续,落寞、孤寂却永远留在了这里——LE研究所已经不见了。听过路的行人说,那场大火将里面的人都烧成了灰,无一人生还。
沐颜呆呆地站在楼下,看着大火褪去后的满目苍夷,她忽然明白了归有光那句“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的心酸了。
沐颜终究是没进去。
不敢进。
大楼被警察用黄条封住,进去也麻烦。她想着,心里更加笃定不进了。其实麻烦只是个借口,害怕自己看见里面场景会崩溃才是真实原因。所以她只是呆呆地站在了门口,站了一个下午,始终不敢迈进一步。
下午四点半时沐颜联系上了当地警察,打听到了leena他们最终的归处——是在一个教堂外面的坟墓堆里,那是leena生前就选好的地方。
原来leena的提前准备是不无道理的。这一天来的真的很快。以前还以为leena是死在肺病里,没想到是死在了大火与枪杀中。关于提前布置后事,沐颜还笑过她,“你就是瞎操心”,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是在那提什么坟墓,死亡,后事。她这样,让那些年过半百的人怎么办嘛!
“我说你就这么期盼自己早点死吗?”
“早死早超生嘛。”leena苦笑。
“那你以后要土葬还是火葬?”
“当然是火葬啊。死后一把灰,多轻松。你看要是土葬,最后还不是被细菌分解掉,那多痛苦。”
最后真是火葬。一场大火,连火化费都省了。
教堂建在F城郊外。
很典型的框架式风格。教堂以一种凝固的形式兀立于天地之间,像一座玲珑剔透的雕塑,像一座峭拔神奇的山脉。悠扬的钟声与经文声,从楼阁间传到空阔的草地上,祈福着命运最后的眷念。
Z国人选归处时都讲究风水。
“你看这里啊,依山傍水,风水宝地,我喜欢。”
沐颜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
“你又不是家里有王位等着继承,选这么一块地,还看风水?”
“我还有LE研究所啊。这不是王位啊。”
“谁稀罕。”
“你小子,真不识货。”
leena笑着锤了她一拳。
下午五点半,傍晚时分。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刻,寄托在云醉、日颓的暮色中。看不尽的火烧云的辽阔,暗影洒在车窗前,残阳似血。
心情是无来由的沉重。刚刚经过花店,她买了许多淡黄色、浅白色的康乃馨。leena说过,康乃馨高雅素净,大气,她喜欢。以前的小朋友过母亲节,总喜欢给妈妈送康乃馨。小小的一个人儿,背着书包,一只手拿花,一只手牵着妈妈,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大一小,说说笑笑,惹人羡慕。leena自然也羡慕。她没做过母亲,没收过孩子送的康乃馨。
“我算是有些后悔丁克了。”
“你都没对象,孤独终老正常啦。”
leena脸一红,绷住了,忽然面色一转,哈哈大笑起来。
那年夏天,沐颜带她去了克利尔沃特沙滩,两个人坐在沙滩上吹海风。风有些大,吹得人神清气爽。沐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副墨镜,让leena带上,“这样帅嘛”。
leena不得已戴上,“你今天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啊。”
沐颜一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康乃馨。
“送你啦,今天是母亲节诶。”
leena含笑接过花,明明欢喜得不得了,还偏要说:“谁稀罕嘛。”
“你不稀罕那还我。”沐颜撅着嘴,伸手就要抢回来。
“这送出去的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啊。”leena将花举起,放到鼻间闻了闻,“香气不多。”
“当然啦,只有那么一枝花嘛。”
“送花才送一枝,好小气哦。”
“我要是拿那么一大搓,我怎么藏起来给你送惊喜嘛。一枝花方便啦。”
“那你下次要给买我大束大束的。”leena得寸进尺,笑哈哈的威胁着。
“喂,你这样很猖狂喔。”
那年的母亲节,leena享受了一个母亲的待遇。沐颜偷偷给她准备了一下午的惊喜,送花,砸彩蛋,逛沙滩......最后吃蛋糕时,沐颜故意起哄,和LE研究所的其他成员一起,偷偷往leena脸上抹蛋糕。
“真是胆子肥了。信不信你们明天加班加到晚上十二点。”
“才十二点!”不知是谁忽然说道。不顾得什么了,大家一窝蜂的往leena脸上涂蛋糕,完全忘了leena领导的身份。虎落平阳被犬欺,领导那天晚上仿佛画了个奶油妆,在一群小年轻的起哄下许了愿望,切了蛋糕。
那天的笑声,排山倒海。
“喂,别说我小气了啊,今天我可是买了一大束的花。”
一大束花,堆满在整座墓碑前,像一座高塔。可惜,花这么漂亮,leena再也闻不到了。
“我替你闻过了,这么一大束花,其实味儿也不是很浓。”
“看吧,还是买一枝花合算。”
“你啊,就放心吧,我在那边啊,过的很好。秦承骁是个好人,对我很好,你别担心。你和LE研究所的仇,我会帮你报的。到时候你在天上啊,帮我照看点,别让我还没帮你报完仇,人就死了。”
“对了,你要是有啥大事情啊,一定要给我托梦。托梦时别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我怕我在梦里被你吓死。对了,你除了留给我这么一笔钱外,还有没有留啥其他值钱的啊。不是我贪财啊,主要是帮你报仇花销大的很。”
“对啦,你有啥想吃的吗?”
“别笑话我厨艺不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水平就那样。不过我之前说我要学习做桂花糕的事,我觉得很快就能成。你先等着吧,过几天我就给你带。”
回去旅馆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出租车司机等的有些不耐烦,前前后后下来催过她几次。沐颜没办法,站起身看了看这四周的荒凉后,硬是将眼里的泪花困在了眼眶中。
“可别说我不争气啊。”沐颜自言自语,满怀伤感地环顾一周后,咬咬牙,钻进了车内。
司机是一个中年大叔,地中海,啤酒肚,放着M国七八十年代的乡村音乐。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 never let me go
Cause I am leaving on a jetplane.”
这是John Denver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 》。
司机忽然转头,一口标准的M式英语:“小姑娘,听过这首歌吗?”
沐颜摇摇头,一只手靠在车窗边,眼神黯然地望向窗外风景。
天色昏暗。郊外的灯光不多,人烟稀少,只有远处教堂零零散散的灯光与天上的月霜,其余皆被黑暗笼罩,吞噬于天际边。没有想象中的蝙蝠齐飞,只有一树的蝉鸣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三十多年前,John Denver驾驶的Long-EZ两人座飞机坠毁在加州Grove镇的太平洋海岸,终年53岁。人的命运应了歌词所写。可惜啊。”
司机叹气,忽然调档换了另一首歌。
这次,是吵杂的摇滚音乐。直率,张扬,不妥协的个性,就像海水冲散了沙滩上的城堡,将宁静的乡村氛围打破。而沐颜的思绪却停留在了那一句——人的命运应了歌词所写。
所以,这就是命吗?
到底什么是命?
沐颜也没想到自己会中枪。
又是枪。
枪林弹雨。和死神擦肩而过,她以为,LE研究所没了,这一切应该就能画上句号。但事与愿违,句号后面还挂了一个小弯钩。
是逗号。
她终究逃不掉这一切。
前面的人躲在砖墙后,手中的奥地利□□17型手枪,在黑夜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光芒,显影在了半灰的土墙上,像小时候玩的动作投影。不是兔子,也不是狼,更不是小狗,是一个人强壮的男人和一把手枪。看清了人影,知道对方有枪,沐颜深吸一气,口袋里的枪被她握得更紧了。
M国是一个枪械合法的国家,常年发生枪击事件。leena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前沐颜每次出门,她都叮嘱沐颜一定要带好枪。今天刚下飞机,沐颜就马不停蹄地前往枪械店铺购买了一把美国M1911A1式手枪。
她真的怕死。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啊。
那个人明显没有耐性,想着速战速决——枪法果断,下手狠辣,要不是沐颜身体灵敏,很可能都成抢靶子了。
月影之下,小巷狭隘,两个人,枪火之间来回穿梭。沐颜带的子弹不多,而对手明显是有备而来。四周的居民楼静悄悄,无人出声,空寂的可怕。灯火依旧在亮,像摇曳的蜡烛随时熄灭。
一种,随时都要踏进地狱的无力感。
孤军奋战。
这场僵局持续了多久,沐颜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对方面目凶狠,身材硕大,一步又一步地逼近她......她无力的叹息,以为自己的一生,应该就是这样了吧。或许,这就是命?只是后来出现了一个人——带着黑色鸭舌帽,黑口罩,一袭黑衣,闯入了明明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依旧是持续不断的枪火声。
她被他护在怀里,就像五百畏缩在她腿边一样。一刹那,她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五百,一只懒猫。一转身,子弹忽然穿过她手臂,一种钻心的痛,随着鲜血一股脑的流了出来。
“喂!”他低头,用力晃了晃她。
“死不了。”沐颜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沐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因为右手手臂中枪,医院离这也远,情况紧急,她只能临时给自己做取弹手术。没有麻药,就咬着布,忍痛,一点一点地将子弹取出。鲜血不知流了多少,满车都是血腥味、消毒水味,止血的白纱布散落一地。沐颜痛的满头大汗,就差晕过去。从前不懂关公刮骨疗伤的勇气,如今她倒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伤口处理完,人也快死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后车座上,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乌漆麻黑,估计是晚上七八点。她睡得太沉,头有些晕,口干舌燥,嘴里一股涩涩的味道,想呕。伤口还在痛,胃也来凑热闹。咕噜咕噜的响个不停。
秦承骁站在病床旁一脸凝重,见她终于醒来了,连忙让助手去通知医生和护士过来检查。
众人急忙忙地赶来,然后笑嘻嘻地说:“秦先生放心吧,您的妻子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好的。”
他只是冷冰冰地“嗯”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旁,处理文件。
沐颜不好意思看他,一个侧身翻过去,一不小心,压到了右手。
“滋。”沐颜冷吸一气。
他连忙起身帮她翻转,依旧是一言不发,冷冷冰冰。
“谢谢。”沐颜轻声说。
说完,她还偷偷瞄了一眼秦承骁。
秦承骁似乎还是不高兴,眉间皱起,黑沉沉地像天上乌云,似乎随时都会狂风四起,然后倾盆大雨。
“为什么救我。”沐颜捂着伤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杆子上的点滴瓶。
她不敢注视他。
生理盐水一点一滴的落下,就像漏斗里的沙子,一点一点的消失。
时间就像魔术师。
“怕你死了,别人说我是克妻命。”秦承骁不好气的将文件合上,叉腰,站起身来。
他那么高,身高的优势加上一双审讯的双眼,就像鹰钩一样,盯得她发疼。
“谁敢这么说你啊。”
你可是秦少啊。
“你觉得呢?”秦承骁沉声说道,“沐小姐,你很不厚道。”
“我......我怎么不厚道了啊?”
沐颜抓紧被子,心虚的发慌。
“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然后让我差点陷入违约的不仁不义的深渊里,你很厚道?”
沐颜被他的话惊诧,想了半天,还是无奈的说,“其实,你违不违约都无所谓了。反正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这一纸契约,早就没了见证人。
他不需要当真。
她也可以忽视。
然后大家都可以互相还对方自由。
至于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也没有办法。他们的后事,他们的冤屈,只有她能平。她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那谁来为他们昭雪沉冤,报仇雪恨?
难道他会?
沐颜在医院住了几天,伤口恢复良好。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秦承骁没提回Z国的事,反而带她去了海边,两个人一齐住在一栋海边别墅里,每天看着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早上的时候秦承骁开跨国会议,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往往结束时已是中午十二点。这时,沐颜终于舍得起床了。“该换药了。”秦承骁总是按时来催。次数一多,沐颜忍不住吐槽,“我感觉你像我爹一样。”
“爹系男友?”
“放你娘的狗屁。”
沐颜从床上蹦起,操起一次性换药包就往秦承骁身上扔了过去。
秦承骁一躲,药包砸在了椅子上。
“没心没肺。”他弯腰将药包捡起,像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将药包撕开。接下来就是常规消毒、盖辅料、贴胶布、缠绷带。缠绷带时秦承骁像是故意报仇似的,一圈又一圈地紧紧缠在沐颜手臂上,力道足够,沐颜感觉自己的这只手臂迟早得被他弄断。
“你这是要勒死我吗?”
记仇的小人!
秦承骁轻哼一声,歪过头,笑道:“哪里,我这是谨遵医嘱。”
“我就是医生!我现在命令你......”
秦承骁忽然加大力度。
“啊......!”沐颜一声哀嚎,“秦承骁,你个小人!”
君子常常斗不过小人,因为君子顾及脸面,小人不计影响。像秦承骁这种小人,没心没肺,前脚刚惹完沐颜,后脚就笑嘻嘻的凑上脸来。先前的矛盾点在他这只不过是过嘴舌的话,女人的矫情一并可以化为调情骂俏的前戏。沐颜顾及脸面,不想重申先前的委屈,一言不合就提“离婚”、“契约”终究不是办法。
于是阿Q精神占据上风。
这个夏天,大火烧没了LE研究所,烧死了沐颜最亲的人,一纸契约,还让她和秦承骁有了“交集”。但于沐颜的臆想中,LE研究所还在,leena还在。所有的消失,所有的不幸全都只属于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秦承骁说,她这是受刺激,疯了。
阿Q精神教会沐颜自我麻痹,自我催眠。在那个日复一日的海浪声里,她偷偷地将我封藏在了那一寸小小的地方,每天偷听海鸥悲凉慷慨的风笛声,坐在落地窗前偷偷瞥见“精卫填海”时,石子一个又一个地被大海吞噬,然后不见踪影。
海平面永远都那么高,永远都那么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只有北极冰川消融时,才能让大海有那么一丝儿的畏惧之色——讨厌肥胖的永远不只是人,大海也会。
有一天,秦承骁忽然拉着沐颜,说要带她去吹海风。
“不吹。”她每天都趴在落地窗前,早就看厌了海风的模样。
秦承骁不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将她一把抱起,两个人,一齐往海边奔去。
沐颜惊诧地睁大双眼,然后一拳头锤在了他胸口上,“秦承骁,你跑这么快,是要跳海吗?”
“是!”他很大声地回应,又很快地跑。
以前听别人说,被喜欢的人公主抱,是一种既甜蜜又幸福的感觉,就像大雕变小鸟,情感马上脆化。沐颜偷得了这种幸福,却又觉得有些别扭。她说不清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很好,待她友善,至少不是传说中的“活阎王”那样,冷酷无情。他是有情义的,遵守契约。他许诺她,这一年间,一定会保护好她。
很好的一个人,可惜多生了一张嘴,说话说着就很贱。
他们在一块礁石停下,并肩坐在上面,沉默无语了好长时间。风浪一排又一排地相互撞击,就像物理课本里的干涉实验一样,波峰与波谷的起起落落,叠加与相减,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周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
沐颜没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秦承骁。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一个人?”
“谁?”
“苏......”
风浪忽然一拥而上,两个人就像一堆炭火,被海水直接扑灭。
沐颜直接从礁石上跳起,捂着伤口,连退数步。
秦承骁只是干坐在礁石上哈哈大笑。
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像块柔软的面团,吸了满身的海水。
“你怎么那么胆小。”
“你才胆小,我这是怕海水弄湿了我伤口。”沐颜装作伤口很痛的样子,气汹汹地跑回了礁石旁。
她气鼓鼓的模样,像海豚,有些可爱。
“我说真的,这片海,一点也不柔软。”
“为什么?”秦承骁咧嘴笑了,“我觉得,差不多吧。”
“哪里差不多!”沐颜据理力争,“我觉得他就像西北的汉子,刚毅极了。”
“为什么?”
沐颜不欲解释,或者是解释不清。秦承骁看着礁石洞里还未褪去的海水,忽然就笑了,“是因为风浪吗?”
“可能是吧。”
“那你喜欢柔软的海还是刚毅的海?”
“都喜欢。”
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那人呢?”
“人?”沐颜拖住下巴,深深沉思。
对喔,人,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水里突然跳出一条小鱼,然后海鸥从天而降,于是一个生命将另一个生命无情地吞噬。
“二者并存吧。”沐颜贪心地比划了一下,“以后我要是找对象,也得找这种。”
“找对象?”秦承骁哭笑不得。
“秦承骁,咱俩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沐颜转过头,一脸认真。
秦承骁无奈地点点头。
“那我以后找对象,可得让你帮忙啦。”
“为什么?”
“你认识那么多帅哥......”
“喂喂喂,我可得先说明一点啊,我这个媒婆收费不低的啊。”
沐颜气急败坏,“不是说好最好的朋友吗?”
“一码归一码。况且我这些兄弟,给别人当男朋友,收费也不低,你养他们......”
“现在就没有不用钱然后帮我免费干活的免费劳动力吗?”沐颜低下头,扒拉开五只手指,一只一只地数了起来:“媒婆要钱,男朋友也要钱......”
他微笑。
“其实有一种省钱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沐颜吓得跳到一旁,“秦承骁,你在讲鬼故事吗?”
鬼故事没讲成,秦承骁眼里的光芒就熄灭了,漾出一脸无奈的开怀大笑。
打道回府,沐颜故意跑在前面,任海水浸湿她素白的裙角,然后像个疯子一样,一面叫,一面跳。秦承骁在后面默默地追,脸上泛起淡淡的笑。
时光安然。风起了,天凉了,落日彩霞也要换成繁天群星。
早上摘的新鲜桂花,去除多余的根枝,洗净,放在窗台那晒,如今也大抵干了。一粒粒金灿灿的像爆米花一样,香气诱人。
“你要干嘛?”
秦承骁捡起一朵花放在鼻尖轻轻地闻。
“做桂花糕。”
“桂花糕?”秦承骁愣了一下,又继续抓起一大把桂花,放在手心里。
“别动!”沐颜用筷子打了他一下,“我就这么点桂花,你可别给我遭殃了。”
秦承骁笑着把桂花放回原处。
“你真会做桂花糕?”
“还瞧不起谁呢!”沐颜不服气地把干桂花和砂糖混一块,然后用研钵研磨成粉状,制成糖桂花粉。
秦承骁识趣地退到一旁,看她独自表演。
厨房上的灯就像舞台上的聚焦光,她忙碌的身影有些像跳舞的动作,不滑稽,很美丽。而秦承骁,静静地坐在舞台底下,偷偷观赏着这一切。
这个有些调皮,有些认真的女孩,大大咧咧,直率的,真像一个人。
一个,他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次面,没怎么接触就喜欢上了的人。林东庚说他是苯基乙胺分泌过多,在学术上有个词语叫“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也狂烈的热爱过,追求过。
可惜,后来那个女孩消失了。消失的渺无音讯。他派人去查过她的身份,她的去处,结果都是无终而返。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那个夏天恍惚的像一场梦,明明说好的“很快会见”,最终却成了“永远不见”。十几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异性朋友而如此失魂落魄。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苯基乙胺分泌太多,还是自己真的出了精神问题。林东庚听说了他的事,笑话他是想女人想疯了,“那人真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是吗?有时候他也希望,那个女孩真是他臆想出来的。这样,也好断了自己的念想。结果,当某一天,沐颜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她又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她不记得了他?
“喂,你在发什么呆,”沐颜端着一盘桂花糕走到他跟前,“快尝尝,怎么样。”
怎么样呢?
滑软油润、软糯甘饴,又甜而不腻。
“不错。”
他发自内心的夸赞。
于是她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看吧,我就知道我水平高。”
“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秦承骁又咬一口桂花糕,然后甜甜的笑。
“什么诗?”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剩下的桂花糕放冰箱里了。沐颜说,她明天得带去给leena吃。
leena肯定会喜欢,这可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诶!
那天晚上,秦承骁满身桂花香。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永远都有一个女孩坐在他身后,笑着问他知不知道“吊桥效应”的图书馆里。
他的桌上还是摆着那几本女孩认为枯燥无味,味同嚼蜡的经济学书籍。他刚把书翻开,女孩就扑哧扑哧地在他身后笑。
“笑什么。”他笑着转身,然后发现,女孩已经跑开了。
留在女孩桌上的是一幅画,还有一张纸。
那幅画是一张素描,画的是女孩自己。旁边的白纸写了四个大字——很快会见。
而那天夜里,沐颜梦见自己,骑着一辆单车,来到一棵桂花树下,捡了一袋子的桂花。然后骑着单车,围着山边跑。跑累了,就来到一个图书馆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她跟前,可惜她看不清他的脸。
那是一个迷离,真实,又很虚幻的梦。
“去哪了?我还以为你玩什么失踪游戏。”
“回趟M国。”她的意思简洁明了。
秦承骁就差破口大骂。
“你疯了?M国现在这么危险。”
“没疯。”她心平气和的说。
“想死也不至于这样。”秦承骁愤然,“你回M国,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不说了,我还有事。”沐颜平淡的挂断电话。
自投罗网。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秦承骁被她挂了电话,可能是气不过,就给她发了条消息。她点开,消息只有两个字,也是简单明了——疯子。其实她还挺意外的,没想到秦承骁会劝阻她回M国。是怕她死了导致他违约?还是他真的关心她?对于前一个想法,沐颜知道自己确实是小人心思了。
有些卑鄙。
其实他真的不需要关心她的。她要是真死了,他应该高兴才是。
十八个小时,从地球的这一端飞到了那一端。沐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M国,她的回来漫无目的。用秦承骁的话说,这是送死。后来,她狡辩道,“我只是单纯的回来看看LE研究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无用功。奔波一场,还可能会被那群“杀手组织”的人盯上,惹祸上身。
距离LE研究所被毁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一个月,31天,176个小时,43200分钟,2678400秒,仿佛从十九世纪的末端,伴随一次又一次的滑轮与铁轨,在那隆隆黑烟中,走过几个时代的序幕。这就是M国,生活永远都充斥着一个字——快。几代人的人生,在工业赓续中,在经济繁荣中,在高压力的生活中,都诠释在了速度里。
一个月,足以让许多事情改变。物是人非,这是让沐颜感触最深的事。从前LE研究所藏在一栋写字楼中,周围是M国F城最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谱写的“惊愕交响曲”,将这个M国最繁华的城市,镶嵌成了彻夜恍如明灭的新星,用辉煌的街区同他的孤灯拔河。
一个月,一场大火,一声枪响,一场屠杀,这里从极乐天堂跌落至恶魔深渊,无尽炼狱。从前的繁华也从这一端搬去了另一端。繁华还在延续,落寞、孤寂却永远留在了这里——LE研究所已经不见了。听过路的行人说,那场大火将里面的人都烧成了灰,无一人生还。
沐颜呆呆地站在楼下,看着大火褪去后的满目苍夷,她忽然明白了归有光那句“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的心酸了。
沐颜终究是没进去。
不敢进。
大楼被警察用黄条封住,进去也麻烦。她想着,心里更加笃定不进了。其实麻烦只是个借口,害怕自己看见里面场景会崩溃才是真实原因。所以她只是呆呆地站在了门口,站了一个下午,始终不敢迈进一步。
下午四点半时沐颜联系上了当地警察,打听到了leena他们最终的归处——是在一个教堂外面的坟墓堆里,那是leena生前就选好的地方。
原来leena的提前准备是不无道理的。这一天来的真的很快。以前还以为leena是死在肺病里,没想到是死在了大火与枪杀中。关于提前布置后事,沐颜还笑过她,“你就是瞎操心”,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是在那提什么坟墓,死亡,后事。她这样,让那些年过半百的人怎么办嘛!
“我说你就这么期盼自己早点死吗?”
“早死早超生嘛。”leena苦笑。
“那你以后要土葬还是火葬?”
“当然是火葬啊。死后一把灰,多轻松。你看要是土葬,最后还不是被细菌分解掉,那多痛苦。”
最后真是火葬。一场大火,连火化费都省了。
教堂建在F城郊外。
很典型的框架式风格。教堂以一种凝固的形式兀立于天地之间,像一座玲珑剔透的雕塑,像一座峭拔神奇的山脉。悠扬的钟声与经文声,从楼阁间传到空阔的草地上,祈福着命运最后的眷念。
Z国人选归处时都讲究风水。
“你看这里啊,依山傍水,风水宝地,我喜欢。”
沐颜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
“你又不是家里有王位等着继承,选这么一块地,还看风水?”
“我还有LE研究所啊。这不是王位啊。”
“谁稀罕。”
“你小子,真不识货。”
leena笑着锤了她一拳。
下午五点半,傍晚时分。一天中最温柔的时刻,寄托在云醉、日颓的暮色中。看不尽的火烧云的辽阔,暗影洒在车窗前,残阳似血。
心情是无来由的沉重。刚刚经过花店,她买了许多淡黄色、浅白色的康乃馨。leena说过,康乃馨高雅素净,大气,她喜欢。以前的小朋友过母亲节,总喜欢给妈妈送康乃馨。小小的一个人儿,背着书包,一只手拿花,一只手牵着妈妈,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大一小,说说笑笑,惹人羡慕。leena自然也羡慕。她没做过母亲,没收过孩子送的康乃馨。
“我算是有些后悔丁克了。”
“你都没对象,孤独终老正常啦。”
leena脸一红,绷住了,忽然面色一转,哈哈大笑起来。
那年夏天,沐颜带她去了克利尔沃特沙滩,两个人坐在沙滩上吹海风。风有些大,吹得人神清气爽。沐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副墨镜,让leena带上,“这样帅嘛”。
leena不得已戴上,“你今天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啊。”
沐颜一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康乃馨。
“送你啦,今天是母亲节诶。”
leena含笑接过花,明明欢喜得不得了,还偏要说:“谁稀罕嘛。”
“你不稀罕那还我。”沐颜撅着嘴,伸手就要抢回来。
“这送出去的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啊。”leena将花举起,放到鼻间闻了闻,“香气不多。”
“当然啦,只有那么一枝花嘛。”
“送花才送一枝,好小气哦。”
“我要是拿那么一大搓,我怎么藏起来给你送惊喜嘛。一枝花方便啦。”
“那你下次要给买我大束大束的。”leena得寸进尺,笑哈哈的威胁着。
“喂,你这样很猖狂喔。”
那年的母亲节,leena享受了一个母亲的待遇。沐颜偷偷给她准备了一下午的惊喜,送花,砸彩蛋,逛沙滩......最后吃蛋糕时,沐颜故意起哄,和LE研究所的其他成员一起,偷偷往leena脸上抹蛋糕。
“真是胆子肥了。信不信你们明天加班加到晚上十二点。”
“才十二点!”不知是谁忽然说道。不顾得什么了,大家一窝蜂的往leena脸上涂蛋糕,完全忘了leena领导的身份。虎落平阳被犬欺,领导那天晚上仿佛画了个奶油妆,在一群小年轻的起哄下许了愿望,切了蛋糕。
那天的笑声,排山倒海。
“喂,别说我小气了啊,今天我可是买了一大束的花。”
一大束花,堆满在整座墓碑前,像一座高塔。可惜,花这么漂亮,leena再也闻不到了。
“我替你闻过了,这么一大束花,其实味儿也不是很浓。”
“看吧,还是买一枝花合算。”
“你啊,就放心吧,我在那边啊,过的很好。秦承骁是个好人,对我很好,你别担心。你和LE研究所的仇,我会帮你报的。到时候你在天上啊,帮我照看点,别让我还没帮你报完仇,人就死了。”
“对了,你要是有啥大事情啊,一定要给我托梦。托梦时别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我怕我在梦里被你吓死。对了,你除了留给我这么一笔钱外,还有没有留啥其他值钱的啊。不是我贪财啊,主要是帮你报仇花销大的很。”
“对啦,你有啥想吃的吗?”
“别笑话我厨艺不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水平就那样。不过我之前说我要学习做桂花糕的事,我觉得很快就能成。你先等着吧,过几天我就给你带。”
回去旅馆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出租车司机等的有些不耐烦,前前后后下来催过她几次。沐颜没办法,站起身看了看这四周的荒凉后,硬是将眼里的泪花困在了眼眶中。
“可别说我不争气啊。”沐颜自言自语,满怀伤感地环顾一周后,咬咬牙,钻进了车内。
司机是一个中年大叔,地中海,啤酒肚,放着M国七八十年代的乡村音乐。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 never let me go
Cause I am leaving on a jetplane.”
这是John Denver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 》。
司机忽然转头,一口标准的M式英语:“小姑娘,听过这首歌吗?”
沐颜摇摇头,一只手靠在车窗边,眼神黯然地望向窗外风景。
天色昏暗。郊外的灯光不多,人烟稀少,只有远处教堂零零散散的灯光与天上的月霜,其余皆被黑暗笼罩,吞噬于天际边。没有想象中的蝙蝠齐飞,只有一树的蝉鸣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三十多年前,John Denver驾驶的Long-EZ两人座飞机坠毁在加州Grove镇的太平洋海岸,终年53岁。人的命运应了歌词所写。可惜啊。”
司机叹气,忽然调档换了另一首歌。
这次,是吵杂的摇滚音乐。直率,张扬,不妥协的个性,就像海水冲散了沙滩上的城堡,将宁静的乡村氛围打破。而沐颜的思绪却停留在了那一句——人的命运应了歌词所写。
所以,这就是命吗?
到底什么是命?
沐颜也没想到自己会中枪。
又是枪。
枪林弹雨。和死神擦肩而过,她以为,LE研究所没了,这一切应该就能画上句号。但事与愿违,句号后面还挂了一个小弯钩。
是逗号。
她终究逃不掉这一切。
前面的人躲在砖墙后,手中的奥地利□□17型手枪,在黑夜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光芒,显影在了半灰的土墙上,像小时候玩的动作投影。不是兔子,也不是狼,更不是小狗,是一个人强壮的男人和一把手枪。看清了人影,知道对方有枪,沐颜深吸一气,口袋里的枪被她握得更紧了。
M国是一个枪械合法的国家,常年发生枪击事件。leena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前沐颜每次出门,她都叮嘱沐颜一定要带好枪。今天刚下飞机,沐颜就马不停蹄地前往枪械店铺购买了一把美国M1911A1式手枪。
她真的怕死。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啊。
那个人明显没有耐性,想着速战速决——枪法果断,下手狠辣,要不是沐颜身体灵敏,很可能都成抢靶子了。
月影之下,小巷狭隘,两个人,枪火之间来回穿梭。沐颜带的子弹不多,而对手明显是有备而来。四周的居民楼静悄悄,无人出声,空寂的可怕。灯火依旧在亮,像摇曳的蜡烛随时熄灭。
一种,随时都要踏进地狱的无力感。
孤军奋战。
这场僵局持续了多久,沐颜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对方面目凶狠,身材硕大,一步又一步地逼近她......她无力的叹息,以为自己的一生,应该就是这样了吧。或许,这就是命?只是后来出现了一个人——带着黑色鸭舌帽,黑口罩,一袭黑衣,闯入了明明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依旧是持续不断的枪火声。
她被他护在怀里,就像五百畏缩在她腿边一样。一刹那,她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五百,一只懒猫。一转身,子弹忽然穿过她手臂,一种钻心的痛,随着鲜血一股脑的流了出来。
“喂!”他低头,用力晃了晃她。
“死不了。”沐颜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沐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因为右手手臂中枪,医院离这也远,情况紧急,她只能临时给自己做取弹手术。没有麻药,就咬着布,忍痛,一点一点地将子弹取出。鲜血不知流了多少,满车都是血腥味、消毒水味,止血的白纱布散落一地。沐颜痛的满头大汗,就差晕过去。从前不懂关公刮骨疗伤的勇气,如今她倒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伤口处理完,人也快死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后车座上,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乌漆麻黑,估计是晚上七八点。她睡得太沉,头有些晕,口干舌燥,嘴里一股涩涩的味道,想呕。伤口还在痛,胃也来凑热闹。咕噜咕噜的响个不停。
秦承骁站在病床旁一脸凝重,见她终于醒来了,连忙让助手去通知医生和护士过来检查。
众人急忙忙地赶来,然后笑嘻嘻地说:“秦先生放心吧,您的妻子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好的。”
他只是冷冰冰地“嗯”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旁,处理文件。
沐颜不好意思看他,一个侧身翻过去,一不小心,压到了右手。
“滋。”沐颜冷吸一气。
他连忙起身帮她翻转,依旧是一言不发,冷冷冰冰。
“谢谢。”沐颜轻声说。
说完,她还偷偷瞄了一眼秦承骁。
秦承骁似乎还是不高兴,眉间皱起,黑沉沉地像天上乌云,似乎随时都会狂风四起,然后倾盆大雨。
“为什么救我。”沐颜捂着伤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杆子上的点滴瓶。
她不敢注视他。
生理盐水一点一滴的落下,就像漏斗里的沙子,一点一点的消失。
时间就像魔术师。
“怕你死了,别人说我是克妻命。”秦承骁不好气的将文件合上,叉腰,站起身来。
他那么高,身高的优势加上一双审讯的双眼,就像鹰钩一样,盯得她发疼。
“谁敢这么说你啊。”
你可是秦少啊。
“你觉得呢?”秦承骁沉声说道,“沐小姐,你很不厚道。”
“我......我怎么不厚道了啊?”
沐颜抓紧被子,心虚的发慌。
“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然后让我差点陷入违约的不仁不义的深渊里,你很厚道?”
沐颜被他的话惊诧,想了半天,还是无奈的说,“其实,你违不违约都无所谓了。反正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这一纸契约,早就没了见证人。
他不需要当真。
她也可以忽视。
然后大家都可以互相还对方自由。
至于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也没有办法。他们的后事,他们的冤屈,只有她能平。她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那谁来为他们昭雪沉冤,报仇雪恨?
难道他会?
沐颜在医院住了几天,伤口恢复良好。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秦承骁没提回Z国的事,反而带她去了海边,两个人一齐住在一栋海边别墅里,每天看着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早上的时候秦承骁开跨国会议,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往往结束时已是中午十二点。这时,沐颜终于舍得起床了。“该换药了。”秦承骁总是按时来催。次数一多,沐颜忍不住吐槽,“我感觉你像我爹一样。”
“爹系男友?”
“放你娘的狗屁。”
沐颜从床上蹦起,操起一次性换药包就往秦承骁身上扔了过去。
秦承骁一躲,药包砸在了椅子上。
“没心没肺。”他弯腰将药包捡起,像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将药包撕开。接下来就是常规消毒、盖辅料、贴胶布、缠绷带。缠绷带时秦承骁像是故意报仇似的,一圈又一圈地紧紧缠在沐颜手臂上,力道足够,沐颜感觉自己的这只手臂迟早得被他弄断。
“你这是要勒死我吗?”
记仇的小人!
秦承骁轻哼一声,歪过头,笑道:“哪里,我这是谨遵医嘱。”
“我就是医生!我现在命令你......”
秦承骁忽然加大力度。
“啊......!”沐颜一声哀嚎,“秦承骁,你个小人!”
君子常常斗不过小人,因为君子顾及脸面,小人不计影响。像秦承骁这种小人,没心没肺,前脚刚惹完沐颜,后脚就笑嘻嘻的凑上脸来。先前的矛盾点在他这只不过是过嘴舌的话,女人的矫情一并可以化为调情骂俏的前戏。沐颜顾及脸面,不想重申先前的委屈,一言不合就提“离婚”、“契约”终究不是办法。
于是阿Q精神占据上风。
这个夏天,大火烧没了LE研究所,烧死了沐颜最亲的人,一纸契约,还让她和秦承骁有了“交集”。但于沐颜的臆想中,LE研究所还在,leena还在。所有的消失,所有的不幸全都只属于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秦承骁说,她这是受刺激,疯了。
阿Q精神教会沐颜自我麻痹,自我催眠。在那个日复一日的海浪声里,她偷偷地将我封藏在了那一寸小小的地方,每天偷听海鸥悲凉慷慨的风笛声,坐在落地窗前偷偷瞥见“精卫填海”时,石子一个又一个地被大海吞噬,然后不见踪影。
海平面永远都那么高,永远都那么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只有北极冰川消融时,才能让大海有那么一丝儿的畏惧之色——讨厌肥胖的永远不只是人,大海也会。
有一天,秦承骁忽然拉着沐颜,说要带她去吹海风。
“不吹。”她每天都趴在落地窗前,早就看厌了海风的模样。
秦承骁不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将她一把抱起,两个人,一齐往海边奔去。
沐颜惊诧地睁大双眼,然后一拳头锤在了他胸口上,“秦承骁,你跑这么快,是要跳海吗?”
“是!”他很大声地回应,又很快地跑。
以前听别人说,被喜欢的人公主抱,是一种既甜蜜又幸福的感觉,就像大雕变小鸟,情感马上脆化。沐颜偷得了这种幸福,却又觉得有些别扭。她说不清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很好,待她友善,至少不是传说中的“活阎王”那样,冷酷无情。他是有情义的,遵守契约。他许诺她,这一年间,一定会保护好她。
很好的一个人,可惜多生了一张嘴,说话说着就很贱。
他们在一块礁石停下,并肩坐在上面,沉默无语了好长时间。风浪一排又一排地相互撞击,就像物理课本里的干涉实验一样,波峰与波谷的起起落落,叠加与相减,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周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
沐颜没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秦承骁。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一个人?”
“谁?”
“苏......”
风浪忽然一拥而上,两个人就像一堆炭火,被海水直接扑灭。
沐颜直接从礁石上跳起,捂着伤口,连退数步。
秦承骁只是干坐在礁石上哈哈大笑。
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像块柔软的面团,吸了满身的海水。
“你怎么那么胆小。”
“你才胆小,我这是怕海水弄湿了我伤口。”沐颜装作伤口很痛的样子,气汹汹地跑回了礁石旁。
她气鼓鼓的模样,像海豚,有些可爱。
“我说真的,这片海,一点也不柔软。”
“为什么?”秦承骁咧嘴笑了,“我觉得,差不多吧。”
“哪里差不多!”沐颜据理力争,“我觉得他就像西北的汉子,刚毅极了。”
“为什么?”
沐颜不欲解释,或者是解释不清。秦承骁看着礁石洞里还未褪去的海水,忽然就笑了,“是因为风浪吗?”
“可能是吧。”
“那你喜欢柔软的海还是刚毅的海?”
“都喜欢。”
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那人呢?”
“人?”沐颜拖住下巴,深深沉思。
对喔,人,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水里突然跳出一条小鱼,然后海鸥从天而降,于是一个生命将另一个生命无情地吞噬。
“二者并存吧。”沐颜贪心地比划了一下,“以后我要是找对象,也得找这种。”
“找对象?”秦承骁哭笑不得。
“秦承骁,咱俩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沐颜转过头,一脸认真。
秦承骁无奈地点点头。
“那我以后找对象,可得让你帮忙啦。”
“为什么?”
“你认识那么多帅哥......”
“喂喂喂,我可得先说明一点啊,我这个媒婆收费不低的啊。”
沐颜气急败坏,“不是说好最好的朋友吗?”
“一码归一码。况且我这些兄弟,给别人当男朋友,收费也不低,你养他们......”
“现在就没有不用钱然后帮我免费干活的免费劳动力吗?”沐颜低下头,扒拉开五只手指,一只一只地数了起来:“媒婆要钱,男朋友也要钱......”
他微笑。
“其实有一种省钱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沐颜吓得跳到一旁,“秦承骁,你在讲鬼故事吗?”
鬼故事没讲成,秦承骁眼里的光芒就熄灭了,漾出一脸无奈的开怀大笑。
打道回府,沐颜故意跑在前面,任海水浸湿她素白的裙角,然后像个疯子一样,一面叫,一面跳。秦承骁在后面默默地追,脸上泛起淡淡的笑。
时光安然。风起了,天凉了,落日彩霞也要换成繁天群星。
早上摘的新鲜桂花,去除多余的根枝,洗净,放在窗台那晒,如今也大抵干了。一粒粒金灿灿的像爆米花一样,香气诱人。
“你要干嘛?”
秦承骁捡起一朵花放在鼻尖轻轻地闻。
“做桂花糕。”
“桂花糕?”秦承骁愣了一下,又继续抓起一大把桂花,放在手心里。
“别动!”沐颜用筷子打了他一下,“我就这么点桂花,你可别给我遭殃了。”
秦承骁笑着把桂花放回原处。
“你真会做桂花糕?”
“还瞧不起谁呢!”沐颜不服气地把干桂花和砂糖混一块,然后用研钵研磨成粉状,制成糖桂花粉。
秦承骁识趣地退到一旁,看她独自表演。
厨房上的灯就像舞台上的聚焦光,她忙碌的身影有些像跳舞的动作,不滑稽,很美丽。而秦承骁,静静地坐在舞台底下,偷偷观赏着这一切。
这个有些调皮,有些认真的女孩,大大咧咧,直率的,真像一个人。
一个,他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次面,没怎么接触就喜欢上了的人。林东庚说他是苯基乙胺分泌过多,在学术上有个词语叫“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也狂烈的热爱过,追求过。
可惜,后来那个女孩消失了。消失的渺无音讯。他派人去查过她的身份,她的去处,结果都是无终而返。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那个夏天恍惚的像一场梦,明明说好的“很快会见”,最终却成了“永远不见”。十几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异性朋友而如此失魂落魄。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苯基乙胺分泌太多,还是自己真的出了精神问题。林东庚听说了他的事,笑话他是想女人想疯了,“那人真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是吗?有时候他也希望,那个女孩真是他臆想出来的。这样,也好断了自己的念想。结果,当某一天,沐颜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她又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她不记得了他?
“喂,你在发什么呆,”沐颜端着一盘桂花糕走到他跟前,“快尝尝,怎么样。”
怎么样呢?
滑软油润、软糯甘饴,又甜而不腻。
“不错。”
他发自内心的夸赞。
于是她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看吧,我就知道我水平高。”
“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秦承骁又咬一口桂花糕,然后甜甜的笑。
“什么诗?”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剩下的桂花糕放冰箱里了。沐颜说,她明天得带去给leena吃。
leena肯定会喜欢,这可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诶!
那天晚上,秦承骁满身桂花香。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永远都有一个女孩坐在他身后,笑着问他知不知道“吊桥效应”的图书馆里。
他的桌上还是摆着那几本女孩认为枯燥无味,味同嚼蜡的经济学书籍。他刚把书翻开,女孩就扑哧扑哧地在他身后笑。
“笑什么。”他笑着转身,然后发现,女孩已经跑开了。
留在女孩桌上的是一幅画,还有一张纸。
那幅画是一张素描,画的是女孩自己。旁边的白纸写了四个大字——很快会见。
而那天夜里,沐颜梦见自己,骑着一辆单车,来到一棵桂花树下,捡了一袋子的桂花。然后骑着单车,围着山边跑。跑累了,就来到一个图书馆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她跟前,可惜她看不清他的脸。
那是一个迷离,真实,又很虚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