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君主是个微胖的,永远用温润嗓音同你说话的中年男子,同时也是疼爱女儿的父亲。公主被送进宫那刻,他脸上有片刻焦虑的神色,似乎不耐烦地朝游栗同我瞅了一眼。不过后来大臣们愤愤指责我们时,他又说了公道话:

    “是惠惠强迫他俩跟去的,还拖累他们也受了伤。”

    他不是真正的宽宏大量,只是惯性地平息朝堂上的矛盾争端,就像他平息朝政中的分歧一样。几年前他听从一位堂王叔的政见,要在中丘各省设督检司,管理各地驻军。后来督检司的府邸造好,驻军统领的名册也誊录,却被庄太师一一指出弊端,要进驻的军队三天内撤回来。那位王爷和庄太师在朝堂上互相指责,那时我也在那里,堂王叔特地请我来支持他的政见。

    “现在中丘各地流寇四串,您的叔父管不了。那些暴徒进了监狱也不服管教,不把几千兵压在那里,他们就有胆子把衙门烧了。不知道老头吃错了什么药,我们养得兵强马壮,他不用来打仗却圈起来耍马戏。”

    庄太师没有管我,只对王爷笑道:“你门下的那些人,到了那里只有坏事。一群羊会听一头狼的号令嘛?它们只会逃跑。那些门客跟了你许多年,是该喂个肥差犒劳,但是你要记得,别喂不属于你的肉。”

    他们争执是常有的事,我通常沉默以对。目光偶尔掠过君主,他往往垂眼听着,有时摸一摸自己的袖子。我那时讶异他的宽容忍让,等他们争执完了后,他还两处安抚了一番。现在回想起来,毋宁说是他的好脾气,不如说是他两处都不关心。他被当作帝王培养长大,坐在龙椅上是他的责任。可他也有自己享乐的权利,等待戏班开锣的那刻,或是西泽的蛇女前来献舞,他的脸要比在朝堂上生动得多。

    无论如何,这些品质足够他做一位仁君了。得知游栗命在旦夕,他还送了一根野山参。大概公主的花言巧语唬动了他,让他相信游栗只是个被迫困在异乡,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奴仆。他的改观救了游栗一命,至少御医能时常过来看看游栗。游栗康复后,我俩亲自去谢过他。当时他和几个子女在谈论桌上的新鲜乳酪,惠公主提醒了他,他的记性不错,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游栗一番。我俩退了出来,世上是有那么些人,他的赞美或苛责都没法让你激动。

    从此公主就以游栗的救命恩人自居。那天我引开狼群,一人往平地上跑。游栗和公主原本预备进树林,谁知游栗旧伤发作,从马上跌下来。公主一手握缰绳,另一只断手抓着他的胳膊,在狼口下救了他一命。后来御医还是把她的右手治好了,但是御医也叮咛她将来不能使力用右手。她听了后大哭起来,简直是大哭大闹,用力蹬脚,拿左手摔东西,好补偿她不能使力的右手。

    宫里人人都迁就她。她本来就是南岭王最得意的女儿,如今更是侍奉她跟女神一般。我让游栗别太内疚,公主即使残废了,也会有人照顾得妥妥当当。

    可是游栗心情大受影响。大概他情愿把右手赔给她,也不愿欠她的情。那天他俩浑身血淋淋,被赶来的马队救了,游栗已晕过去,公主瞅了我一眼,也被老麽麽抱走。等到我被传进宫,她已包扎梳洗好,坐在君主身边。

    她把一切都跟父王说了,说几句还会拿父王的袖子擦一下眼泪,好像惊魂未定。除了最后,她把自己同游栗交换了位置。游栗骑着落云拖着她,身后还有一头凶悍的狼,怎么赶都不走,把他俩都咬伤了。

    整个过程她都未看过我。当天许多人看着她带我们出来,可树林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没有人有疑问,可是四周奇异的空气暗涌,他们的公主把他们都赶走,却和两个别国的人质一起逃往。

    我只能承认从那以后我不怎么讨厌她了,甚至还期望她来看我们。而游栗的心情则更明显,她不仅救了他还替他善后。他不能坦诚地表达感激,又不能洒脱地忘记。每次门前有马蹄声,他都会朝门口望去。

    一日深夜,院里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此刻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我比白日更为敏锐,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有人进来,我按住被褥下的刀柄。那人动作很快,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手便举剑挥来。我双目一睁,月色正好反射在刀刃上,霎时间杀气腾腾。那人未料我醒着,一时分神,手上片刻迟疑。我已一脚踢去,同时看清门口还有一人,我立刻将身边的那人反按在床上,手上的短刀朝他脖子抹去。

    那人动了一下就没气了。我朝门口看去,另一人已冷静下来,举起剑朝我背后刺来。他动作麻利,看来是训练过的杀手。我朝右一晃,剑还是刺中胳膊。那人几步便将我逼到墙角,见我退无可退,又是一剑刺来。这一剑又凶又猛,我躲闪不及,只好用手紧握住刺来的刀刃。那刀口离我的脖子只半寸,我握刀的右臂亦抬不起来反抗。正僵持时,门口又来一人,我喘着气,朝来人冷冷望去,心想今晚若是性命不保,南岭会如何公告天下。那刻心里竟有一丝凄凉的快意,好似雪山迷路的猎人等来了他的结局。

    来人举起地上的四方凳子,一下就把我面前的刺客给打晕了。

    原来游栗被我屋里响动吵醒,便过来看看。我示意他不要声张,又忙去母亲屋里察看。母亲正睡得安稳,我们就悄悄退出来。他把一具尸体埋了,另一个就捆在后院的煤窖里。此刻天已微明,我俩坐在窗下,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忖度是谁要我的性命。

    游栗自然说是南岭的国君。南岭的国君,我心里想,他若要杀我,会巧立名目给我按个罪名,把我捆去斩首。暗夜杀手不是他的作风。或是朝中哪个官员,与中丘的皇族有仇,想暗中取我的性命。可他们等得也太久了。我们想了一番也无结论,只好等后院的活口醒来再盘问。

    母亲知道后,同我们一起到了后院查看那杀手。他衣着普通,身上也无任何随带品证明身份。游栗盘问他多时,他显然为保性命,不作强硬的姿态,可兜兜转转几句,也说不出是受谁指令,只是一问三不知。母亲担心我的安危,命游栗这些天不可离开我。此刻天已大亮,到了她去马厩的时辰,她将一屋狼藉收拾了,又嘱咐我好些话才离开。

    我带着游栗又回到煤窖,我不再与他周旋,命游栗把他两手按在桌上。那人见我神情冷冽,怕是有番酷刑,呼吸渐重。

    “你别紧张。”我说,“我们现在做问答游戏。游戏规定我问你答,你要是故意答错,或是答不知道,就得受罚。受罚的就是你的手。”我敲敲他摊在桌面的十根手指,“你看每根手指都分上下两截,一次砍一截,你就有二十次机会。当然,要是超过二十次,就剁掉整只手,明白嘛?”

    那人还是说:“我只是受命于他人,太子请体谅。”

    他把太子叫得如此顺口,我心中疑云翻腾,问他:“你家乡何处?”

    他只停顿一刻,便答:“邺城。”

    我朝他脸上看去,笑道:“你不是邺城人。”

    他还未作反应,游栗已手起刀落,一截小指滚落到脚边,我拣起来放回桌上。

    那人压着嗓子发出一阵□□,以武士来说,他实在太不中用。游栗见他不停扭动,便拖着他的腿想捆去房柱上。谁知拖到一半,他两腿的绳子尚未帮好,惠公主突然推门进来。

    游栗同我都是一愣,我脑中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如何遮掩此事。谁知那刺客趁着我们恍神片刻,已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扣住公主的脖子,恶狠狠地朝我们说:“把马牵来。”

    游栗示意公主别怕,对刺客说:“后院就有马,你放了她。”

    公主何曾受过这种待遇,愤怒多过害怕,跺着脚说:“你反了?敢挟持我!”

    那刺客反而扣得更紧,公主脸色发青,整个人几乎被他提到空中。

    我已知道他不是南岭派来的刺客,就告诉他:“你走吧,趁没人发现。不过别弄伤她,否则你就走不成了。”

    游栗已牵马过来。那刺客将信将疑,拖着公主挡在身前,生怕我们出尔反尔。

    “别往西,今天骑兵操练。上马吧。”游栗把缰绳扔给他。

    哪知他一松开公主,公主踉跄几步,站稳后,回身一个巴掌扇去。

    “谁叫你们姑息这些草莽流寇,不准放了他!”

    她那么发号施令,游栗同刺客又打斗起来。刺客显然恼羞成怒,下手狠辣。公主今日偷偷前来,也未带随从。游栗很多时候要顾着公主和我,束手束脚,那刺客看准机会,也不恋战,跨上马飞奔而去。

    公主走到我身边,问我:“那是谁?”

    那两个从天而降的刺客打碎了我苟且偷生的处境。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思索下半生该如何度过。我对中丘的皇位早已没了企图,叔父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他何苦派人来赶尽杀绝。现在我该如何做?深夜我望着星空,连挪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一个人果然不能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他越想越多,就越干越少。这是庄太师消磨我斗志的手腕吗?让我适应南岭潮湿的泥土,温润的空气,还有大片桃花盛开的山涧。让我眷恋这种暧昧的粉红色,连做人质也能做出病态的快感来。

    惠公主未将这事宣扬,我十分感激她。这种感激一直存在着,以至她再次捅开我的木窗,叫我一起去玩时,我不知怎么拒绝她。她的玩伴包括:南岭的侍郎公子,王妃的两个子侄,大盐商王瑞通的儿子。侍郎公子天生一副口才,对人□□故敏锐通达,他不露痕迹化解王九少对我的敌意,镇定自若,左右逢源,我没有抬脚而去多数归功于他。九少爷是王家独子,他父亲是管理南岭王宫吃食的总采办,也是富甲一方的盐商,占了南岭一半的盐仓。我常常奇怪他为何要跟着我们出游,因为他对一切都看不上眼。当然他是倾慕公主的,可没超过倾慕他自己。相比之下公主的两个表弟就和气很多。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文秀,笑容也文雅,总穿宝蓝色镶金线的缎袄,摆在公主两侧,就像两只一模一样的椅垫。

    我渐渐明白为何公主喜欢纠缠游栗和我。她虽然讨厌这些人,却喜欢看他们为她争风吃醋,好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做调剂。她生来什么都有,却成了她生命无趣的根源。平心而论,如果我同她对换位置,我会更离经叛道地去填充自己的人生。

    所以每每九少含沙射影讥讽中丘男子时,公主就会适时来挑拨:“你们这些莽夫,怎么懂得欣赏玉器呢?”她会更靠近我一点,还狡黠地眨了眼睛。

    结果九少更不屑,对我笑道:“讲到玉器,我父亲最近弄了一套白玉,总共六枚印章,都是似模似样的麒麟兽,由大到小排列,虽然每只不同,挨在一起却是玲珑各态,仿佛能动一般。我家的几位姨娘都感叹,凭她们那副好耐心,也做不出那么活现的手艺来。”

    我答道:“这是羊脂玉做的,找来时不带一丝瑕疵。兽头的眼珠都是琥珀石,每只深浅不同。晚上熄了灯,摆在月亮下很漂亮。”

    “确实漂亮,不亲眼见到我也不信。可惜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没有半点实际用处。”九少笑道,“你父王老被这些东西熏着,玩物丧志,难怪丢了江山。”

    “哎哟——”双胞胎齐声叫起来,“原来还是公子家的东西。”

    中丘的赤印,一共六枚,对应六级等阶。朝廷颁令时,父王都要用相应赤印下印,每份政令右下方都有一块赤色图腾。我小时候老把那枚最大的麒麟兽含在嘴里,父王怕我咬坏了牙,就把不常用的都藏起来。有一年要处决一批死囚,他一时找不到那枚最大的,就把他们都改成流放了。

    中丘破国的时候,那批赤印就没了踪影。如今竟然流落到王瑞通家里,不知道那颗为首的仁兽身上,还有没有我的牙印。

    公主总要时时刻刻折辱我,她对侍郎笑道:“什么好东西,去拿来看看。”

    侍郎对我说:“这也算一件宝物。可惜我们南国人不好此道,若是太师得了,他定会还给公子。不过现在留在九少家也是好事,世伯是个风雅人,总会好好保存这些印章。”

    公主便瞅着王九少。

    那一个想是很得意,语调也尖锐起来:“我爹爹收了几天,就分给几个姨娘了。她们要是拿来玩,就不知会扔去哪里,要一枚枚收回来可费事。”

    其实我并不想拿回来。我在南岭待久了,这种泼墨画似的生活,粗线条的墨汁随意四散,让我同这些人一样,早忘了该怎么欣赏六枚宝贝。

    公主凑近我的脸轻声道:“要是你想要回那些石头,今后就要听我的。”她的几缕淡发碰到了我的鼻尖,我被迫着朝后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看清她眼里的促狭,简直在幸灾乐祸地闪动。我又被迫掉过头去,掩饰嘴角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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