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几个月,我开始想家了。可若仓促回去,又找不到可靠的人留守北桥堡,此行的目的不就作废了。更何况,南宫博活着从山里走出来,他做了乌洛兰氏的女婿,我会更寝食难安。

    少年时期的囚禁生活让我学会埋藏掉不安与忧虑,曝露情绪,对自己没任何好处。我只是比平常更不爱说话。北桥堡内都忙着照顾郡主母子。代英得知自己的膝盖毁了,今后不能走路,一定要母亲结果了他。郡主则要带人去杀闵潮汐,她说要送这畜牲去见他大哥。我每日去看望他们,想让代英留下,接替他父亲的事业,这样的希望很渺茫。

    “也许京都的郎中,能治好这孩子。”郡主一心想回去,“从前的镇国公府,养着很好的接骨大夫,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这天乌洛兰氏的长公邀我去澜江游览,他说今日是正阳节,河堤两旁的小庙布置得很新颖,而且白天那块林荫草地很凉爽。

    “陛下,您过来两月有余。一直剑拔弩张的。”他只带来随身的家奴,自己穿一件灰旧长衫,就像来串门的,“咱们家也该尽地主之谊。”

    “澜江一路往西的风景很美,今日天气又好。让老生引路,您逛逛这里的山水。”

    不知为何,他温和对我示好。又一努嘴,家仆捧上一只竹篮子。

    “代英小时候,最喜欢吃荷叶粽子。”看不出他还顾念亲情,“这点随他爹。”

    掀开竹篮,里面不只有粽子,还有炖好的野鹌鹑。难道老头认为送点吃的,就能把绝望的闵代英哄回来。这位佝偻背脊,满手皱纹的小老头,坐镇乌洛兰的族长已有几十年。我一直觉得,除去长生不老,别的事不会引起他的兴趣。

    “陛下,这风吹在脸上,是不是很舒服?”

    暖风将湖水的湿润都吹起来,自然很舒服。鲜红嫩黄的芍药簇拥在河堤两旁,花瓣都舒展开,大口吸着阳光。

    “前头拐弯有潭池子,火山流出的水引入这里,撒上白檀香和枸杞子,围起来做药浴。陛下,一会儿请去试试。这个季节泡上几回,身子可爽快了。”

    这老头真会享受。他又指一指石阶上的土地庙,说:“瞧,这里头是祭拜龙宫爷爷的。”

    “泡药汤,祭拜龙宫,还有吃荷叶粽子。这些都是跟中原学的。”老头嘻嘻笑道,“陛下,我年轻的时候,长辈将我送到汉章院读书。我可是见过世面的。”

    我在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面前停下。院里有棵老树,藤曼布满白墙。老头见我凝视院内,就将我引进去。

    “这里是供奉老夫子的。”他抬起头,“陛下您瞧瞧,这些贴出来的字,写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细保养过的桑皮纸。我不好文字,只读一遍内容:鼓声锵锵,江水汤汤。牡丹以艳,绿竹以茂,玉堂春以出尘;喧吟滔滔,伐轮坎坎。贵者以势,富者以财,亲故者以媚情。

    老头眯眼笑道:“这是景泰七年的时务策。我特地誊写后挂于此处留念。那次春闱,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眼,三十六名有什么好得意的。

    “嗐…”老头叫起来,“能坐进汉章院的试场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宫家的冒八老爷当家,严苛出名的。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聚在河伯院里做题,前二十的位次才选拔去京都殿试。”

    “我虽没去殿试,心中已很满意。乌洛兰族本不善于时务文章,愿意识字的都没几个。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当老夫子供着呢。”

    老头摇头晃脑的。那张陈旧的泛黄的卷页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会儿父皇还在做储君吧。四十多年过去。不知道宣和年间,皇叔有没有举办过春闱。指缝间流淌过冰凉的溪水。汉章院早名存实亡,就在我被掳去南岭的那年。

    小舟随波浪上下起伏,澜江水沉闷不语。长公引我来,自然有他的意图。

    “陛下,咱们虽是外族,但与中原相依相存。”他说,“波波长大了,有他的抱负。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没法讲清是非对错。而活着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我转过身,细想他要表达什么。

    他依然眯着眼,忽而转过话题:“庆禧那几年,其实我和君上一样难过。等陛下将来重建汉章院,咱们族要选几个聪明的儿孙,再去考场试一回。”

    后来长公走了。留下我在白檀香弥漫的温池里浸泡。刚去南岭那几年,看守屋子的內监总嘲笑我是阿降物,因为我是京都送来投降的。阿降物身无四两肉,一受惊就尿裤子。他们总喜欢啧啧笑,而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要打人。于是我的背给打驼了。南岭的男孩们喜欢玩划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阿降物,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练臂力。划得越久,我越开心。有一次胆大,划去湍流中心,船翻了,木筏打横划过下半张脸,差点切掉下巴。那时我头一个想法是,那帮阉人又要啧啧笑了。于是谁也没告诉,即使疼得牙根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我本该在汉章院读书的。白墙青瓦,绿藤横生,冬天有暖炉,有好看的宫人沏茶。授课的老夫子一定批评我的功课,而父皇会带我回去,严词训斥一番。然而这些从没发生过。温池的水雾散开,我很少回忆南岭的经历,今天却不一样,这些事带着忧伤,随四面升起的水雾一起散开。福兮祸兮,吾心勇矣。国兮家兮,吾心往矣。小时候在琼华宫听过的曲子,音符模糊又清晰。那年在邺城酒庄,小冰凄凄婉婉唱出来。我当时就想哭。那个努力划桨的男孩禁不住痛哭流涕。

    抹开满脸汗水,泉水让周身毛孔都张开,思绪飘浮在天灵盖。阿松进来查看两次,我在这里泡得够久了。

    “主子,我听到一件怪事。”

    先回去再说。我出来大半天,现在饿得很。

    “您有没有听到过,金雀麒麟,万世共治这个说法?”他服侍我穿衣,而我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这些天迎着节日,大伙儿都去山下温泉泡药汤。许多人在议论这事。”

    为什么?谁在讨论金雀麒麟。他们哪会知道这样的说法。

    阿松见我变了脸色,掏出布袋,倒出十来个石子。鹅软石,和刚才铺成在池底的石子很像。鬼谷山附近很多这样的石子。深红的底色,平面光滑。抓起一把,上面刻了字。有些刻的是金雀麒麟,万世共治;有些则是麒麟金雀,琴瑟和弦。

    又是南宫博,他不搅动风浪就不甘心。

    “陛下,婆娑教的经文有记录,南宫氏就是前朝遗脉,这里人人相信。恰好您又要迎娶南宫姑娘,所以人们议论纷纷。这事越传越邪乎。”

    我沉默不语。只有车轮转动的单调摩擦声。

    阿松跟随我几个月,知道内中原委,于是轻声说:“其实臣可以让一个人平白无故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他活在世上,永远是我的隐忧;他又害了乔叔叔。

    车轮又转过几圈,车内的寂静,几乎让阿松以为我同意了。

    “先别做。”我看着他,权衡利弊。现在先别做。

    回到北桥堡,乔叔叔在正厅等我。他的手指肿胀,被粗大的指关节隔开,紧抓一把鹅软石,脸色更红了。我不让闲杂人打扰他修养,是谁那么多嘴。

    “阿松,你去收拾他。”他猛地砸向桌面,凸起的青筋要爆裂了,“听见没有?杀掉那个祸害。”

    阿松看看我,他更担心自家老爷。他想扶他坐下,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眼底很红,脖子比以往粗一倍。

    “乔叔叔…”我很担心,心里明白,那个红丹不能再吃了。红丹只是把他剩下骨血燃烧殆尽罢了。

    有人进来禀告,银柳公主等候觐见。乔三虎听见,表情越发愠怒,喉结咕咕作响,却努力忍住,挣扎半天,自己摸索着路离开。

    公主来的正好,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除了红丹,还有什么方法能续命。

    “陛下,我要为夫君索要些烫伤药,”她的心思游离于别处,“他的伤口一直流脓,高烧不退,族里的大夫束手无策。”

    病成这样,不是还在兴风作浪。这人天赋异禀,我也治不好他。

    公主听了,倒不慌不忙。她身旁有位侍女,眉心有点梅花胎记,突然跪到面前。

    “陛下开恩,我们听闻镇国公府的小少爷治得不错。军中一定有良药,请陛下救救我们姑爷。”

    公主掀开茶盖喝一口,又拿出帕子拭拭嘴,跟着点点头。

    “夫君是南宫世家的传人,您不会见死不救吧。”她瞥见桌上的鹅软石,“麒麟金雀,琴瑟和弦,如今大伙都知道。陛下,我原来有些怕你。知道这些后,绕来绕去大家是姻亲,所以才松口气。”

    我听了,有些愣住。

    “本来阿爹安排的亲事,我总是犹豫。”她怯生生笑,“如今好了。我嫁的夫家,也是陛下的姻亲。这样,乌洛兰的族人就不再畏惧。”

    我忍不住说:“姻亲原来这样有用。”

    小姑娘眨着杏眼:“我和我的族人没什么见识,只懂得家族血亲才最可靠,最能信赖。只有血缘姻亲,才能把不同的人拧在一起。陛下,您不会觉得我蠢吧?”

    我心里想,女子若长成你的模样,蠢一点也没关系。不过她对于这两句危险的流言,竟是这样回应的。莫不是永昌城的民众们也这样想吧。

    “陛下什么时候成婚?”她嫣然笑道,“乌洛兰族要送份厚礼给南宫皇后。”

    我不怀好意,对她说:“等世子痊愈后,你可以问问他。”

    阿松取出两包草药和薄荷膏,不情不愿,将服用方法告诉那位等候的侍女。

    公主还想与我攀谈两句,侍女却催她起身回家。世子在家等着喂药呢。我有点兴趣,那女子毫不起眼,只有眉心一点红色引人注目。走到门口,乔三虎暴怒的声音又传来。

    “妖妇,别走。”他提着刀,像黑熊那样迈步,面色越发红了。

    阿松冲上去。公主没见过这场面,一时竟挪不开腿。

    乔叔叔,你怎么了。我也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可他力大如猛兽,声如洪钟。我抱住他,发觉他的上身剧烈颤抖。

    “他疯了。”公主惊恐叫道。

    “乔叔叔…”我使劲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那位提草药的侍女见状,对阿松说:“按住他的小臂,给他放血。”

    没人敢动,那女子却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对赶来的羽林卫说:“帮我按住他。”

    羽林卫面面相觑,我示意照做。乔叔叔安静下来,血沿着挑出的青筋汩汩流出。过一会,他的脸色不再潮红,眼珠也不再凸起,整个人如睡着的老虎那样温顺。

    “然后呢?”我问那个侍女。

    她很冷静,平静看着乔叔叔:“然后,他就能安静死去了。”

    阿松听见,连忙搭一下脉搏,又探一下脖子。随后猛地将女人推开,将出血的手臂按住了。

    “陛下,他早该离开的。”女人回头对我说,“您一意孤行,让他活得那么痛苦。”

    我自幼没有良师陪伴,乔叔叔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不想失去他。

    闭上眼睛,叫阿松松开手。阿松不愿意。我把他扯开了。可是血再也没流出来。乔叔叔扭了下脖子,像是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阿松哭起来。而羽林卫把那个女人逮起来了。

    我把掉在地上的草药还给她。她摩挲几下药叶,随后,以略含歉意的口吻说:“陛下是要回京吗?世子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不知道她指哪件事,她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鹅软石。

    我微笑道:“遇见棘手的事,首先要面对它。恐惧就会消失。”

    她没有回应,低下头,跟在公主身后朝我拜别。目送他们远去,看来乌洛兰族的女人不都是那么蠢。

    我是准备回去。收到小冰两封信,委婉寻问我的归期,又问我平康王的事。金士荣的信就写得详细很多,每次都厚厚一沓,不过他左牵右扯,从不说重点。郭池也会找人带口信给我,总说京都一切安好,让我善自珍重。叠好信,郭池果然不适合做臣子。若是京都真的一切安好,娄柱尘和元绉怎么半个字也不寄来。

    我在北桥堡设了一次隆重晚宴,请乌洛兰族的几位长辈吃饭,随后便准备辞行。计算临行的日子,恐怕怀东还不能完全康复。他在江头一间茅舍里养病。于是我带阿松去看望他,乔叔叔已入棺柩,这个事必须亲自告诉他。

    他身上的纱布还未拆掉,也不能久站,半坐在竹榻上。

    我说完后,又告诉他,报丧的信已寄出给西北,阿松会把棺柩送回去。

    他没什么精神,听见丧音,更萎靡了。

    “怀东,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他抬起脸,烧伤的痕迹还未褪去,嘴唇上都是干裂的皮。

    “乔叔叔死了,谁来留守北桥堡呢?”他问我。

    王琮已经能走动了,他会暂时留下,等我回到京都,再物色合适的人选。

    怀东看着我:“陛下,我愿意留下来。恳请朝廷赏我个差事做做。”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他要留守北桥堡,是为了什么。他还想着杀掉南宫博。

    “我想留在这里。”男子看出我的顾虑,恳切说,“陛下放心,这次留守的不是卞怀东一个人了。我代表镇国公府,请求留下看守永昌。”

    乔叔叔生前,曾推举怀东做羽林卫督领。他想留下可靠的人做我的近臣。

    男子却扯开嘴角,笑得难看。

    “陛下,祖父镇国公南征北战,西州荒漠,北疆沼泽,勇往而永不退缩。吾辈当效仿。臣下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看守永昌,所以才请示留下。并不为任何私怨。”

    透过炙热的阳光,他注视门外看护的府兵。

    “我已经死过一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撇开内心的偏见,他的确是个正直的人。我思索片刻,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命他留守永昌,合适又令我放心。

    “怀东,你要想好,这不是几个月的差事。还有,南宫博很狡猾,也很难应付…”我提醒他。

    他点头:“我知道。可是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对付他。”

    镇国公府的老仆送我出来,他们几个年轻时跟随老公爷征战,如今头一次见我,便在临湖的凉亭行了叩拜大礼。回去的路上,阿松知道我心情不错,陪我在沿江的林荫地游走一圈又一圈。

    “阿松,上次你说能让一个人消失,并且毫无痕迹?”我问他。

    他未料到我会提此事,犹豫问道:“难道陛下依然觉得南宫世子碍眼?”

    “不是。”我摇头,“我要让闵潮汐消失。你能做到吗?”

    “他?”阿松吁口气,仿佛认为不值得为闵潮汐大动干戈。

    我抬起眼睛:“这是为镇国公府扫清障碍。”

    阿松随即明白,说他立刻就去做。

    “先不要。”我揽过他的肩,走至柳树的阴影下,压低声线详述,“过几天,你就送乔叔叔的棺柩离开,随后我也带兵离开。等所有人走完,你一个人折返。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要他无声无息消失。”

    阿松问:“只有他一人吗?北桥堡的府兵还有许多闵家亲信。”

    “只有他一人。”我笑道,“镇国公府仁厚宽怀,他们有办法收编剩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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