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太阳明亮得刺眼,雪都化干净,一点污渍也不留。海棠也盛开,紫红和纯白色,一团一团。几个孩子玩得热闹,一切平静得如往日的春天。今年是淳化元年。新君登位后,前桥阁拟的年号。祖父说,淳化是淳欲化物的意思。

    我跪在祠堂。爷爷回家后,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阿娘更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本来还要打我,叫人拦住了。其他几房人看得可高兴了,跟看仇家热闹似的。有人侃侃说,如果此事祸延至家族子孙,要叫我们母女以命谢罪。终于,爷爷命令母亲不能管家了,因为连亲女儿也管不好。而当时的我,抱着爷爷的胳膊,一边哭一边岔气。有个孩子在南湖漂着,爷爷快去救他。这都是我的错。

    祠堂的夜很冰冷。有一年厨娘取蛇胆,我摸了摸蛇皮,一样的冷,能哆嗦到反胃。爷爷推门进来,告诉我,明日要带我去大都府。终于有人要为冤死的孩子主持公道了。抬起眼睛,我几乎带着舍生取义的激动,那么平康王府是不是也去?

    他的表情有些迟滞,随即明白了。

    “喜儿,”手心覆盖于我头顶,“你不喜欢王爷夫妇?为什么呢?”

    低下头,因为我的感觉。

    爷爷就说,这些天我遭罪了,等天气再暖和些,陪你母亲去河东别墅散散心,多住些日子。

    他依然将手抚在我的头顶心。

    “爷爷…”我想问,为何你一点也不激动。

    却忽然盯着一排灵位,问另一件事:“为何族里的叔伯,许多死在庆禧十三年?”

    “他们为气节死的。”他在门坎前转身,“他们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第二天,天空依然明亮又刺眼。大都府尹换过好几任,长丰对于吃朝廷俸禄的人,从来刻薄又挑刺。郑伯伯曾是修筑河堤的监工,宣和初年遇到娄柱尘地方上任,于是一起被长丰提拔。他长得比例失调,身量不高,头却很大,眼睛更大,两只耳朵直直的,高耸于两侧,像两座尖顶宝塔。有次丞相府宴客过元宵,长丰心里不痛快,责问秋收的粮食缴纳不足。大伙儿正喝酒取乐呢,谁也不敢说话。郑伯伯就蹦出来,将历年秋收的成绩罗列出来,又扳起十根手指演算一遍数目。粮食没少,只是上缴数目少了。正是圣主贤德,广施恩惠的结果。口若悬河,眼珠跟算盘珠子一样漆黑发光。当时长丰含一颗汤圆,半边脸鼓起,瞅着他直笑。后来,娄柱尘就任命了新的大都府尹。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郑伯伯的眼睛不再发亮。我们到达正厅,屋内坐着不少人,他只倚在边角落,如灰尘一样安静。冯世伯和平康王夫妇见爷爷步入,都起身问好。爷爷履职三朝,他们都喊他老师。他们一寒暄,屋子就热闹了。郭将军也在,只与镇国公府的人站于墙边。他看见我了,立刻一手叉腰,大声问候我。

    有爷爷在侧,我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因为心里责怪平康大妃,叙述时总把矛头指向她。大妃并不介意,静待我讲完,一点也没辩驳的意思。

    主审人依然是郑未蔷,刑曹尹大人一旁录案。

    大妃轻轻一哂,点头说,元小姐讲的都是事实。她很敬佩玉溪夫人,万分艰难地,生下先主遗孤。

    接着走至我面前:“喜儿,那晚我讲的话,是真心的。你还记得我讲过什么吗?”

    孩子留在王府,是最好的选择。她又望向爷爷,似乎想得到他的认同。

    女人拧起眉头:“可是后来,孩子却不见了。”

    她见我不信,又说:“你昏睡后,有人飞入王府内室,劫走了孩子。来去无踪影,就如一阵风。”

    郑伯伯便问,还有谁看见。大妃摇摇头。

    我咽住了声音。郑伯伯不问了。而今日的前桥阁是冯坚代理,他们家几代与世家贵戚交好,不会帮我质疑大妃。

    屋内众人都未啃声,只有我说:“怎么可能呢?除了你我,谁会知道内宫有个孩子在王府?”

    接着冯世伯咳嗽几声,随后对爷爷笑道:“丞相府的周娘子与玉溪夫人交好。那段日子,她常送吃食入宫。”

    爷爷抿抿胡须,慢慢回答:“老二媳妇与内宫女官都有交情,不止吃食,交换些针线花粉也常有。”

    于是冯坚表示,老师无须多心。

    “学生只想说,女人怀胎十月,周遭的人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微微乍然。除了绿桃,还有谁会知道。

    冯坚又说:“内宫并不大,四街五巷,先主为节省开支,又锁去大半,只剩零星宫门还开着。”

    “对不对,郭将军?”他突然转向他,“新君临行之前,将皇城内外都交付于你。小小的内宫,大人早轻车熟路吧?”

    我也转过身。郭池依然与镇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他未说什么。右边却有个瘦小男子,唇上两撇胡子,梳得齐整,干瘦的身板,腰上束一条金灿灿的宽绸带。十分惹眼,与铁麒麟推崇的质朴完全不同。

    他代替郭池回答:

    “冯大人可是胡诌。内宫岂由外男随意来去呢。”

    于是刑曹引来一位妇人。原来是庄嬷嬷。她是公主的乳母。除去我,乌泱泱一窝人,她只认得郭池。

    她立刻开口:“郭将军很好。公主生病配药,他总愿意帮忙。公主要吃乳酪,晚上闹腾好几次。他都亲自开宫门等着。”

    刑曹又问,那夜元小姐探访公主,后来提食盒出宫,是否刚好遇到郭将军。

    庄嬷嬷点头:是的,元小姐跟随王妃回府换衣裳,郭将军一路上很关心。

    我原来跪着候审,这会儿猛地站起来。于是爷爷招手,因为不需要我再说话了。

    郭池站到我原来跪的地方。

    这次郑未蔷眯起眼睛:“郭督领,你觉察到内宫新生一个孩子?”

    郭池没有回答。时间停滞片刻。我满心疑惑。

    而郑伯伯的瞳孔突然变大:“那么,孩子是你从王府带走的?”

    男人却摇头。他说:“无诏,臣不敢出入王府。”

    冯坚冷笑:“如今郭将军可以任意出入禁宫,更别提一座王府。其他人,没胆子也没机会。”

    还记得那天,你可是带领大队人马,将平康王府翻个底朝天。在座的许多人看见了。

    郭池辩解,那天搜王府,有前桥阁的盖印公文,不算逾矩。

    “那是我头一次进入王府,”他望着我,“元小姐带路,她可以作证。”

    没错,他根本不熟悉王府地形,他在假石林里绕错路了。他是第一次去,这也是我的感觉。

    平康大妃不这么想,愠怒说:“肯定是你。那天晚上,肯定是你劫走孩子。谁有那么好的功夫?奇踪罕迹,都是南岭人的把戏。”

    “哼!”郭池也发怒,“南岭人不会作弄一个孩子。”

    刑曹的主事人审视他的愤怒,似乎不信他。为什么孩子会漂在南湖上?不是郭督领,难道孩子自己飞过去?

    我紧张万分,渐渐明白此次堂审的目的。

    冯坚说:“京都怨声载道,因为南山寺给封住两个月,谁也不能上。除了郭卿,和南宫家那位娘娘。”

    郭池不傻,很快明白他意有所指,怒目圆睁,骂道:“放屁。你们想栽赃嫁祸。我从未碰过那个孩子。南宫姑娘更不知情。”

    我扯一扯爷爷的衣袖。他们大张旗鼓,不是可怜枉死的孩子,而是罗织一张网,铲除敌人。

    木轮咯吱作响,闹得我心烦意乱。平康王转动他的轮椅,他的声音疏远又清晰:“南山围护严密,忽然有死婴漂于湖上。孩子又是铁麒麟的血脉。这件事,羽林卫要好好解释。”

    是的,最终是要郭将军,好好解释。

    冯坚接道:“若是不能解释,只好先撤去郭池督领之职,下狱待审。等陛下回京,再深究处罚。”

    “哎呦…”金腰带的小个子男人叫起来:“任免武职,是中殿直接下诏。前桥阁管得太多。冯兄弟可要三思。”

    木轮子又咯吱作响,有人轻轻笑起来。爷爷看着他。我明白,那位眉眼阴霾的王爷,正在主导这一切。

    王爷蹲守在远处。真奇怪,明明生在富贵乡的人,却执意进入角斗场。

    爷爷急促咳嗽起来。府中突然涌入十来个持刀武人,他们身穿羽林卫的官服,肩头的羽毛是浅棕色。领头的人并未靠近郭池,反而对平康王细细汇报。

    我很害怕,紧紧挨着爷爷。

    平康王一把抓过金士荣,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轮椅悄然伫立于中心。金士荣被推到地上,两只爪子摊开,王爷的木轮椅撵上去。他痛得嗷嗷叫,胡子一抽一抽的,大呼王爷脚下留情。

    冯坚已说到结案陈词:“郭池,你明知内宫有人产子,却知情不报,这是第一层罪;后来皇子失踪,你身负嫌疑,以致沉尸南湖,既是嫌犯又涉失职。数罪叠加,先囚禁于大狱,待详审后再量刑。”

    无人说话。平康王在一片沉默的身影中找出大都府尹。

    “郑大人一向就事论事,秉公无私。刚才铺设的证词,还有本王的怀疑,是否合理?”

    刑曹来人,欲将郭池的盔甲剥了,郭池想反抗,镇国公府的随侍都拔出了刀。羽林卫更不满意,虽不敢亮兵器,却堵住南北两个出口。

    郭池大吼一声,让众人冷静。爷爷刚朝前一步,有人用长刀当空一划,阵阵寒意。他拄着拐杖,他很老了。不知他要怎样,我害怕极了。他却开始哀声涟涟,突然朝远方下跪,也不管身后如何剑拔弩张,又跪又磕头,说他对不起祖宗。

    他大声高喊对不住祖宗对不住天地,整个场面古怪又诡谲。

    只有平康王没看他,慢慢说:“这些羽林卫自愿跟随我。先主死了,他的孩子也无辜死去。如今本王提审涉案人,只是要个说法。”

    郑未蔷立刻低头:“王爷所思合情合理。本官会将郭池扣押,细细拷问。”

    平康王浅笑回应:“他是粗人,不用你拷问。不过此事还牵涉南宫府,请大人盖上官印,把府上三小姐请来问案。”

    郭池听见,怒气涌上脸庞。我立刻明白,不能让小冰姐姐过来。他们罗织的陷阱,一个对付郭将军,另一个就是对付她。

    门口有人通报,南宫小姐在外等候。无人引路,她已经走进来。两步之后,娄宝勤也挤进来。屋内的人够多了,许多人的刀剑还未收好,金士荣满手是血,而爷爷声泪俱下,一众文官见他跪着,只好齐刷刷陪跪。我连忙跑过去,又喘又急,告诉她,他们要冤枉你。

    她推开我,朝老人笑:“丞相大人,从矿上回家了。”爷爷并不喜欢她,对她的问候置之不理。

    平康王很热忱。他问,南宫小姐的身体是否安好。

    那日在南湖,我从水里把绿桃捞起来,然后坐在地上发怵。后来郭将军来了,给打冷颤的我披上风衣,我才发现小冰也晕了过去,就躺在离湖水不远的草坪上。她一定也看见了。第二天,她带一位老医官来看望绿桃,同我一起担忧绿桃的病情。当时我问了句,小冰姐姐,你自己好吗?她那时的神情,完全不记得自己晕厥过。

    正如此刻她这样说:“多谢王爷,天气回暖,我好得很。”

    大妃微笑:“姑娘气色不好,眼底都是青色。别贪图年轻,心力乱使。弄得容颜憔悴,陛下看了要不高兴。”

    “哦?”她真的摸摸脸,恐怕从前没听过这样的话,“没办法,家里琐事烦心。娄大人病得糊涂,出门前,大夫刚给他行完针。他吃了总要吐,我和大宝伺候完才能出门。”

    “大妃,听闻王府上有很好的针灸大夫。”她自顾自说着,“哪天请人来,咱们讨教一下。”

    大妃摇摇头:“府上的老人只会针灸筋骨,娄大人是…”她停顿一下,“他们医术乏味,治不好娄阁老。”

    平康王撇过头,仿佛有点生气似的。南宫姑娘邀约,大妃大可放人去。

    “别这么小气。”他训诫。

    屋内有点热,大妃命侍女递过扇子。她慢慢摇起扇子。

    这番莫名的谈话,弄得我和郭池都很着急。郭池被扒掉左肩的护甲,同镇国公府的随侍一起,左右两侧压着羽林卫。我更担心刑曹编出一个罪名,把小冰姐姐也下狱了。

    “郑大人,”她低着头,“是我叫人封住南山寺的。小女不懂规矩,现在明白这样做不对。郭池听我命令行事。你饶了他吧。”

    郑伯伯未啃声。冯坚却说:“郭池听命于姑娘。这个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她点点头,不知他所指为何。

    平康王笑道:“刚才审了半日,案情录入在此。”

    刑曹尹大人递上誊录好的卷宗。

    王爷又说:“种种关联,只好先请郭卿去西郊大狱几日。还有,这个羽林卫督领,暂时交由其他人做吧。”

    她明白了,没看那些文件,脸上无甚波澜。身旁的大宝听见,他原本急躁又多话,立刻谩骂。

    “好啊,你们密谋造反。我早说不要来了。等单哥哥回来,一个个杀了你们。”

    他大喊大叫:“小冰姐姐别怕,我去喊救兵。”

    羽林卫早堵住门,他就用又胖又软的拳头回击他们的铁甲。我心里叹气,娄柱尘怎么生了这样一个仔。

    小冰对爷爷说:“羽林卫忤逆上意,擅自结交亲贵,这是什么罪名?老爷经历多朝,见多识广,这个交给你判吧。”

    那群堵住门的男人们对看几眼,纷纷说:“我们从不忤逆上意,婆娘别冤枉我们。”

    他们指着郭池,剩下的人也看着郭池。

    “他是南邻野人,凭什么指挥铁麒麟的羽林卫。衣大人想追查先主死因,他就将他革职。如今…”他们忿忿不平,“衣大人都失踪了。”

    爷爷呵斥,命令他们不得喧哗,更不得质疑上意。

    小冰正对冯坚:“看来,前桥阁的计划,是将我也抓去大狱了。”

    冯坚笑起来,姑娘的确很可疑。

    平康王却打断:“刑曹那地方太肮脏,小姐不能去,不如由王府另外安排地方。”

    郭池看见,眉头拧成川,沉声说:“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断的不止是腿了。”

    我也感觉不妙,平白无故生出勇气。小冰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郭池更急了,命令镇宫公府的侍卫准备弓箭,作乱者杀无赦。

    爷爷越发大声呵斥,没人听话。男女老少,文臣武将,乱作一团。

    屋里太闷热。这时小冰轻轻靠在我肩上,又轻轻滑下去。和上回一样,她又晕厥了。金士荣连忙爬过来,我解开她的领口,向她的脸颊洒些凉水。

    “王爷,”金大人瞟他一眼,“您瞧乱成这样。不如辟出间清净屋子给小姐们休息,反正谁也跑不了。”

    平康王紧张又热切地盯着微喘的女子,伸出手,就像去攀折烟雨海棠。

    “她醒了。”大妃冷冷的声音传来。

    女人摁一摁自己的脑袋,打开的窗户吹入新鲜的风,她恢复些血色,又好像不知道自己晕过。

    “大宝,”她招手,也不顾人仰马翻的大都府,“其实今天,我们是来报案的。”

    郑伯伯听见,便问哪件案子。

    娄宝勤跪在正中,大声说:“我父亲是给人下毒的。他莫名其妙病了许久,是因为中了毒。”

    屋内安静片刻,谁敢在前桥阁首座大人的家里下毒。

    大宝从怀里掏出一只茶叶罐子,倒出来,里面只留些粉末。这是父亲呕吐物,用文火蒸干,最底下的粉末,是白参和红信石。

    郑未蔷拿过来,他的师爷告诉他,红信石就是□□。

    小冰望着大妃:“那日搜王府,原本为找孩子,却发现王府的库房里也有红信石。这东西,普通人不认得。”

    大妃微怔:“姑娘想说什么?”

    小冰却朝王爷娇嗔:“是不是王爷看不惯娄大人?想叫他一命呜呼?”

    大妃听说,即刻大怒:“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

    平康王却笑起来:“看不出来,三小姐也懂诬陷呢。”

    大妃面露不屑:“□□见血封喉,中毒者七窍流血,怎会使娄大人缠绵病榻数月。即便是中毒,也不会是红信石。”

    她说的有理。郑伯伯与爷爷对视一眼。

    平康王倚住扶手,示意大妃不必争论。他的目光又流转于女子的脸庞,小冰则乖巧坐到他身旁。

    我不懂她为何要卖弄风情。

    小冰又说:“也许混合白参,药效没那么显著,所以瞧着不像□□中毒。”

    “白参能有何作用。”大妃立刻否定,“姑娘不懂药理,不要误导诸位大人。”

    “哦…”她垂下脖颈,“娄大人平日无甚消遣,饮食简单,顶多喝几杯烈酒。搞不懂为何会这样。”

    她浅笑盈盈,吐着暧昧的气;大妃则抿着唇,捣鼓她的佛珠子。

    “会不会黄汤下肚,遇到红信石,打了一架,才将他折腾得生不如死。”

    “黄汤性浊,混入药材反而令其减效。不比竹叶青与青稞清冽,常做药引。”

    “原来九鹿那晚,是青稞混合红信石。”

    “不是…”大妃的半个音节还未吐出,瞬间脸色煞白。

    耳孔内留有回声。我瞪着大妃。周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九鹿那晚。是遮盖湍流的浮冰细细裂开。

    郑未蔷猛地站起,纸镇掉在地上。声音很刺耳,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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