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宫门紧闭,门外乌泱泱跪了一排太监,手里捧着的托盘上盛着帝王的龙袍冠冕传位玉玺等一应物品,一个中年模样的太监抱着浮尘拉磨似的来回走,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天色,再看看依旧紧闭着,没有一丝要打开迹象的东宫大门,脸上焦急的冒了汗,他抬袖沾了沾。

    宫内一片死寂,沉寂的空气中如有实质般的压力蔓延着,当朝太子安承锦负手站在桌后,一言不发,上半张脸被投下的阴影挡住,看不清神情。

    桌前跪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参事府林端,女的则是太子妃李静霜。

    林端膝行两步,躬身下拜:“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猝然崩逝,并未来得及留下遗诏,如今陛下之位空悬,内有右相和五皇子虎视眈眈,外有左相伙同废太子谋反,百官难免惶惶不安,正是需要您有所作为,以聚拢人心,鼓舞士气的时候。”

    他顿了两秒,沉声道:“太子妃李氏乃左相之女,若取其性命,内可震慑异己,振我军心,外可挫左相之志气,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李静霜倏地抬眸,扬声道:“我父平日里最守礼法,但凡我行差踏错一步,必有重罚,怎么会明知故犯谋逆此种大罪?这其中必定还有蹊跷,还请殿下明察。”

    这话仿佛触了他的逆鳞一般,林端怒不可遏:“左相府人去楼空,左相成了废太子帐内座上宾,左相府庶子李景盛作为内应,连下我军两城,一桩桩一件件,多少双眼睛看着,还不够你的证据吗?!”

    李静霜一愣,猛地转头,不可置信似的看向安承锦:“殿下...?”

    安承锦垂着眼一言不发。

    林端也转了过来,一抬手指向李静霜:“殿下,此女乃左相之女,左相谋逆之事,她怎么可能毫无察觉?您放任她出入书房,若她与左相暗通曲款,那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心血便都白费了。”

    “你血口喷人,我...”李静霜张口就要反驳,但茫然与不知从何而起的巨大恐惧占据了她的脑海,一时间竟然张口结舌。

    林端还想继续说什么,安承锦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够了!传...传孤的命令,太子妃乃左相义女柔嘉郡主,与左相并无干系,但太子妃见牵连者甚众,于心不安,自请入佛堂带发修行,无诏不可出入。”

    林端皱眉,显然并不赞同:“殿下!”

    安承锦却已经走了出来,他径直推开宫门,等在外面的太监闻声转过来,大喜,连忙迎了上来,一边招手让跪着的小太监们把东西捧过来。

    “殿下,您看...”

    安承锦一抬手止住他:“大哥的人走到哪儿了?”

    那太监卡了壳,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谁,还是林端从后面跟了过来,说道。

    “昨日传回的消息,已经到了荆州北,就快进入京畿地界了,若再无人拦住他们,只怕...”

    林端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完,转而道,“我们已经集结了三万大军,由谢家三子统领,今日晚些时候便出发,定然不会让废太子踏入京城一步。”

    “谢扬?永宁侯和他胞姐的尸骨尚未寒呢...”安承锦叹道。

    林端低头,默了默:“至少...他脱胎换骨了。”

    “心智可以迅速成长,三脚猫的功夫难道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吗?”安承锦道,“谢家代代为国而死,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了,别断在我手里。”

    “除了他,再无人...”林端话音一顿,“你是想...?不行,你...”

    安承锦却已经说了:“去取我的甲胄来。”

    林端急道:“一国之君以身犯险,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以为你七岁就懂这个道理了!”

    “国将不国,还有什么国君臣子的区别?”安承锦回视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以为你三岁就懂这个道理了。”

    林端一噎:“我...”

    安承锦的甲胄就放在东宫内,不多时便被送了出来,他披上甲胄,把头盔夹在胳膊底下,翻身要上马时,又想起来什么,大步把一个小太监捧着的御剑拿来,递到林端面前:“京城,还有右相府和五皇弟,就拜托你了。”

    他顿了顿,道:“端哥。”

    林端浑身一震。

    他深吸了口气,神色突然肃穆起来,双手接过御剑,然后单膝跪地,郑重道:“必不负所命。”

    战马疾驰而去。

    几日后,小兵们抱着撞木,喊着号子撞上城门。城门轰然倒塌,大队兵马疾驰而入。

    东宫,林端重重摔了出去。

    他是文人,为了辅佐太子而生,为了成为太子的智囊而被培养长大,骤然拿起刀剑,比谢三那个纨绔还要不如。他腹部被开一道口子,左腿也不正常的扭曲着,已然只动不了了,血液大口大口的从口中涌了出来。

    林端艰难的抬了抬头,目光挣扎着看向了东宫的方向。

    大军昨日就没有传来消息,他一夜都合不上眼,拼命让自己相信信件只是出了什么意外耽搁了,如今看来...也...

    眼前一点点灰暗下去,最后的视线里,是无数混乱的脚步从他眼前踏过。

    一向寂静的内宫被闯入,叛军搜刮劫掠,把尚有姿色的后妃们都抓出来赶到一块,追逐着乱跑的宫女太监,杂乱的脚步声与尖叫声不停歇的响了起来。

    李静霜被关进佛堂里已经有三四天了,林端虽然没有动她,但态度也说不上好,把她撂在这里就不管了,她想找个人问个清楚,却发现门被锁上了,任她喊破了嗓子都招不来一个人,就像是所有人都被调走了一样,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头发花白的老宫女日日点灯上香,顺便负责她的饭食。

    老宫女没法沟通,她把佛堂内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遍,只找到了几本被虫蛀了的佛经,只好日日去拍门喊话,希望能有个人来把她放出去。

    她刚拍了两下门,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尖叫,李静霜愣了一下,心想:尖叫声?谁出什么事了吗?

    然而这里并没有人能回答她,她皱了眉,侧身把耳朵凑近门缝。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混合着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偶然还有刀戈相击的声音,四面八方皆有这样的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

    李静霜咬唇,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林端的说法,左相叛乱...

    忽而一道脚步声直直朝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就是利器砍上铁锁的声音,李静霜心里忽然猛地一跳,她下意识朝后退去,却已经晚了,佛堂的门被大力踹开,门扉撞了过来,李静霜偏头抬臂一挡,被那股力道一撞,向后跌到了地上。

    有人闯了进来,两双粗糙的手抓住了她,强行把她往外拉去。

    李静霜自然不干,大力挣扎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

    她左边的是个络腮胡子满身横肉的大汉,闻言冷笑两声:“这小娘们还当自己是贵人主子呢,一身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老子—”

    络腮胡抬手要捉她的下巴,李静霜偏头要躲,却被她右边的白脸青年一把打开了。

    络腮胡眼冒凶光:“你敢抢老子看上的人?!”

    白脸青年横了他一眼:“疯了吧你,这是太子妃,李相唯一的嫡女,不管上头坐着的人怎么换,人家都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还动手,擦破点油皮,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络腮胡愣了一下,然后双手在衣摆上搓了又搓,把汗渍都抹干净,拱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别见怪别见怪。”他一整套话都说完了,才想起来问道,“是李相那老头他女儿,那前几天怎么传的是义女,就那个什么郡主的,你确定没记错人?”

    白脸青年眼中暗色一闪而过,低下头一副恭谨的模样,手上动作却没松:“宫内如今乱的很,一介弱女子在其中想必难以保全自身,还请您稍作忍耐。”

    “你们是叛军的人,我父亲...也是叛军。”不知为何,她此时竟然能完整的说出这句话,也许是被关在佛堂里的四天里让她一遍遍地回想起林端的话,在无数能让她的世界崩塌的恐怖想象中磨出了些许冷静,然而这点冷静也只够支撑她说完一句话,下一句又堵回了胸口。

    为什么?

    白脸青年却看懂了,他偏开头:“圣旨未下,诸位皇子便皆有登临大宝的可能,各为其主罢了,何谈叛军?”

    一队兵马从远处而来,勒马徐徐停在了东宫门口,为首之人一身紫色袍服,苍颜白发,面上却是掩不住的兴奋的红光,正是左相李苍:“先太子已归降,自愧于无德无能,自请退位,复立太子,太子不日便可入京,动作都给我快点!”

    两人对视了一眼,白脸青年点了下头,把李静霜推了过去。

    李苍低头看了她一眼,好片刻,终于开了口:“太子妃,不,应该说先太子妃。”

    李静霜捏紧了手帕,福了福身:“父亲,我朝律法,既无圣旨,便该由太子继位,废立太子该由陛下下旨,强取豪夺并非正途,民心不平,纵使...”

    一泓冰凉的刀光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李苍:“你既如此喜欢先太子,不如与他做一对亡命鸳鸯。现在下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他。”

    李静霜只觉得颈间一凉,身体软倒下去,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她听见李苍淡淡的声音。

    “先太子既然已经昭告天下,那便不用改了,就以雪儿的名义把她葬了吧。脸毁了,埋远点。”

    “是。”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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