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薄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我在朦胧中清醒过来。

    门外有窸窣响动,从衣帽间内隐约传出,那是衣料摩擦在干燥清洁的皮肤上而发出的轻微细响。

    我听到他接着扣紧皮带,穿上外套。

    门声开了又关,韩远光提起公文包从衣帽间里走了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即便经过我房间门口时也并未有所停顿,一路向玄关走去。

    我背向着门口,闭着眼睛,继续保持着呼吸的深长匀称。

    门声响动,韩远光离开家,开始他崭新奔忙的一日。

    结婚十年,他没有在家里吃早饭的习惯,而我,着实惭愧,亦从未培养出做给他吃的觉悟。

    可况如今妙妙不在家里,我更是少了多少要操持她的麻烦。

    我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准备在床上一直睡到天荒地老。

    电话嗡嗡嗡地震起来。

    我仍闭着眼睛,一只手在床上胡乱摸起来接通,心里已长篇大论的咒骂是谁如此不识时务。

    “哪一位?”

    “还在睡?”

    相较于我的含糊,电话那边的声音清醒而又清冷。

    “东隅已逝。”

    语气里有略微惋惜的嗟叹。

    “噢,是你。”

    我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多可恶,现在打过来扰人清梦。

    可偏偏又是敢怒而不敢言。

    “中午一起吃午饭。”

    乔燃报了地址,迅速切断电话。

    我搓了搓头发,用一刻钟强迫自己三魂七魄回归□□。

    乔燃约我,不可不见,否则难保我这位相交二十几年的老友不会杀上来放火烧屋。

    我只好极不情愿的离开我温暖柔软的床。

    慢吞吞的洗脸刷牙选好衣服,龟速赶到餐厅,乔燃已隐坐于角落。

    人群之中我仍一眼辨出。

    单薄身材,穿浅色衣裳,面上厌世的神情犹如屈居于鸡群的孤鹤。

    我的到来,无疑使鸡群之数又壮大一员。

    我坐过去,不禁唏嘘。

    “与你相交这二十几年,天知道我究竟摒弃了多少自尊心,又克制了女人怎样的嫉妒感。”

    乔燃嗤的笑了一声。

    “得了吧,二十几年老友的如此夸赞我可承受不起,如此指责我也承受不起。”

    一边说一边递过东西来。

    “是什么?”

    我边拆边问,弄得这样神秘。

    我展开,包装精美的礼盒中放着一套精致裙装,分体小鱼尾样式,瞧来便价值不菲。

    乔燃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平淡无奇的,不知道这又是哪个设计师的手笔。

    我拿在身上比了比,撇开嘴。

    “干嘛给我搞得乌漆嘛黑的,我又不去参加谁的葬礼。”

    乔燃狠狠啐我。

    “你可真是狗嘴里终究难吐象牙,收着吧,我总要贺你主任太太之喜。”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胡乱一团将裙子又塞回盒子里,我冲乔燃举举杯。

    “是了,我还没有多谢你。”

    “不必。”

    乔燃丝毫不肯居功。

    “韩远光自己的能力。”

    我收住口,心内了然,韩远光再有能力还不是得靠运气,若没有乔燃那身居高位的父亲帮忙关照指点,饶是韩元光多优秀,谁又会注意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后起。

    我与乔燃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

    她问我,“最近怎样?”

    我仔细想一想。

    “好啊。”

    匙子在杯子里荡来荡去。

    能怎样,每天固定了两点一线,太阳照往常一样东升西落,镜子里是自己都看倦了的模样。

    难得的毫无一点波澜。

    “所以放任自己每天睡到日上三杆,蛙一样从井口大小的上空望出去,催眠自己自觉快乐。”

    她啜一口咖啡,端起杯子再放下,动作轻描淡写却无比优雅自在。

    “甘愿与一群鄙薄无聊又薄识浅见的中年妇女厮混度日,大好的时光任其白白浪费,这样的生活于你到底又何意义,任小初,到底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果然是乔燃,讲起话来二十年如一日的缺德,我气的差点乐出来。

    抗议道。

    “你善良一些好吗?干嘛给我扣那么重一顶帽子,谁薄识浅见了,谁又厮混度日了,人家是中年妇女,你我也不过差个几岁。”

    三十二岁,谁敢自诩青春,剩下的岁月恐怕也禁不起蹉跎。

    见乔燃立起眼,我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她一向彪悍,曾经让一个一百八十几公分的成年男性当众嚎啕,如此战绩斐然,我不是敌手。

    “那你想我怎样,我三十几岁的女人,未来几十年几乎一眼到底,况且现在通身浸润清闲懒散,即吃不得苦又受不下气,再说本来也毫无凌云之志,硬插双翅膀,也不见得便能鹏程万里。”

    乔燃的世界里面决不允许平凡人存在,难为她肯与我做了二十几年的朋友,可是平凡人的生命不就是这样,用来蹉跎与浪费。

    难道都要与她一样,从小时起,谈笑间便能杀伐决断,如今她女承母业,商场上风生水起,事事拿捏计算,手段尽得施展。

    对,她功成名就,她女中豪杰。

    可是难道这样的生活于她便有意义,她便由衷感到快乐?

    她是她,我是我。

    “我不过一介俗流,凡夫俗子,平平淡淡,过一天算一天,但求一粥一饭尚可。”

    乔燃听得无奈,摇摇头,“任小初,有时候倒羡慕你,浑浑噩噩,难得糊涂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她羡慕我?

    “你讽刺我?”

    我怒目视她。

    “什么意义不意义,快乐不快乐,你看许多女人,一生过得如同裹脚布又臭又长,大都平庸寂寞,不是人人如我。”

    乔燃默默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脸。

    暖色的灯光映在脸上,模糊了半边面目。

    “怎可如此妄自菲薄,三十岁而已,任小初,你尚有大把华年,多少未来可期。“

    我略失神在乔燃的浅笑里,这女人,声色不动时是眉目清冷,只略一笑便万般潋滟。

    乔燃看向窗外,面上一种说不出的凄然寂寞。

    我总觉得今天她大不一样,却又不明所以,理不出个头绪,乔燃的事情,从不由得别人随意揣度半分,我也无可奈何,只好随她望出去,初春的黄昏十分短暂,天色已欲渐昏沉。

    北方的城,四月底铺天盖地地吹着烟沙。

    乔燃将我送到母亲家楼下,目送她驱车离开,我拢紧衣襟快步走上楼去。

    门一打开,满是温热夹杂着饭菜香气,席卷而来。

    妙妙见到我,欢呼一声扬着小手摇摇摆摆扑过来。

    忙放下手中之物将她抱起,女儿粉嫩小脸儿上嵌一双滚圆大眼乌黑灵动,一时间真是亲也不够。

    母亲端汤出来,瞧见我,无好面色,汤碗重重搁在桌上,开口便是一顿嗔怪。

    “现在知道抱来亲,到哪里去疯了一天,说好中午来接孩子,人不见电话也没有一个,孩子扔在这里几天,饭不管,浆也不顾,幸亏你还有一个能喘气的妈,有一天我两脚一蹬,我看你还指着哪个伺候你娘们儿,你三十几岁的人,我拜托你也学学好怎样持家做个好女人,否则人家讲起来,我都不知道哪来的脸面要怎样替你分辨。”

    一边转回卧室,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四方形的小小锦盒给我。

    “拿去,前几日整理旧物时替你找出来,偏买这些不当嚼用的。”

    一边没好气的用眼一溜,扫过我放在门口处的礼盒。

    打开锦盒,一枚古朴的环玉静静躺在里面,温润的羊脂一般的颜色,一时也想不起来几时买下的,便顺手塞在乔燃给的礼盒里。

    母亲仍然沉着脸。

    我疑惑,“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口张了张,话又咽了回去。

    终究只叹出一口气。

    我已霎时明白。

    “她又跑来你这里告状?”

    母亲面色难堪,犹豫半天,勉强说一句。

    “算了罢,好歹是为了你。”

    哼,我心头冷冷哼一声。

    这倒是真的算了。

    为了我?

    我与韩远光结婚至今十年,芝麻绿豆,鸡毛蒜皮,想到什么她立即跑到母亲这里,絮絮叨叨歪缠半日,想什么说什么,句句话不经遮拦。

    母亲满腹闲气还要陪着笑脸。

    有的人为何总是要这样,自己的人生过得乱七八糟,还偏爱跑到别人的生活里面指手画脚。

    真真的不怕讨人嫌。

    母亲坐下来,盛一碗汤放在我面前。

    “算了吧,人老了难免就是要喜欢啰嗦,好歹你看在远光,看在当初她再不情愿也没有阻拦你进门。”

    “我们这样的人家,难得入人家的眼。”

    母亲长叹一声。

    “她不见得就有多高尚。”

    我心里有些烦乱。

    我们是这种人家,到底是哪种人家,她又是哪种人家。

    我有些气愤母亲又用这样的形容。

    从小到大,总是听着她这样莫名其妙的长叹,好像从深深远远的过去,悠悠长长的叹出气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

    “我没有到处乱逛,乔燃约我,东西也是她给的。”

    我低声辩解,将妙妙抱上膝头,挑她喜食之物吹冷喂她。

    母亲依旧沉着脸。

    “那你无端端干嘛要人家的东西,我们与她又不是一路,人家的东西,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擎受得住。”

    “她贺我丈夫升迁。”我打断她,实在不想继续听她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这这样的人家的说来说去。

    “什么?”

    母亲双目登时亮了起来,“竟成了?”

    改颜换色,面上一片喜色盈盈。

    我有些不适,印象里从来没有见到她这样喜悦过。

    “毕竟是人家乔燃肯帮忙,哦呦,到底是她有办法。”

    “快快。”

    母亲饭也不吃了,忙不迭又转进厨房。

    “我新煲一锅汤你带回去,趁热看着远光喝,远光极喜欢的。”

    乔燃给我的东西我们擎受不起,但乔燃帮了韩远光她倒是却之不恭。

    母亲一边手脚忙个不住,一边口里又念个不停。

    “哦呦,升了官了,如此远光越发要忙了,女儿呀,你可千万要顾好家,免得远光要前忧后顾,回到家冷饭冷汤,还要劳神照顾你们娘俩。”

    “我们这样的人家,难得的远光不挑剔,乖女,你可千万要懂得惜福呦。”

    末了,又由衷喜道。“这下便好了。。”

    我知道她欢喜什么。

    但愿能如她所愿,下次人家再找上门来的时候能略给她一些好颜色。

    但听她老调重弹,心里不由得厌烦得紧,面上只好勉强应承。

    她忽又坐回来,忧愁道。

    “远光术业精湛,人又灵通,以后必定是要拾阶而上的,若以后他平步青云,女儿呀,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暗叹一声。

    真是欢喜也忧愁也忧。

    十年的夫妻,她担忧我该怎么办。

    我与韩远光结发十载,虽不至与他白手起家,也毕竟风雨同路,一厢相互扶持到今日,如今他借着我不过稍起青云之势,我便要日日担扰,做杞人之状?

    是谁说的,糟糠之妻不下堂。

    我自问无甚错处,虽无大用,毕竟也是十年里与他操持惯熟了的,彼此间算摸透了脾性的。

    况且替他计算,无论如何,于他也不是一笔便宜买卖。

    夜晚,妙妙偎着我躺在床上。

    “妈妈,讲一个秘密。”

    她神秘兮兮。

    “是什么?”

    我忍俊不禁,配合她做出好奇的表情。

    母女间的小游戏,睡前交换一个秘密。

    “外婆今天哭过了。”

    “为什么?”我惊诧。

    “祖母下午来,讲了妈妈许多不是,说妈妈懒得要命,饭也没做过几回,顿顿要去她那里蹭,除了整天睡觉逛街,便只会伸长了手臂跟爸爸要钱,又懒又馋,脾气还不绵柔,她一点借不到光不说,还要替你照顾我和爸爸。”

    “妈妈,”她摇摇我。

    “祖母走后外婆一直哭。”

    怪不得,我简直气得呆了。我几时只会伸长手掌向韩远光要钱了,几时又被她看在眼里?

    虽然照韩远光差得远,好歹我自己还挣着工资呢。

    再说哪个女人不花自己男人的钱?

    哪个女人花起自己男人的钱来不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怎么偏偏我便要落得个许多口舌。

    我整天睡觉逛街?

    除了到她那里蹭饭,哪样家务我做得不够仔细,洗衣擦地揩窗户,女儿呱呱坠地六年多,还不是我自己一夜一夜带过来。

    高烧几天几夜,晚上喂水喂药,白天还要上班,实在熬不过请了我妈来,她究竟伸了几次手。

    如今倒来争功。

    “她开玩笑而已。”

    强压制怒火升腾,耐着性子哄睡了妙妙,我坐在沙发上等韩远光回来。

    九点四十八分,他打开房门。

    “还不睡?”

    他换好拖鞋坐过来,距离我一米远的位置。

    “有事?”

    “有事。”

    我寒着脸,双手抱在胸前。

    “我想你有必要提醒你妈,可不可以不要任何时候口无遮拦,只会人前背后搬弄是非,很多事情我不愿与她多计较,但是拜托她以后不要有空没空跑到我妈面前说三道四,更拜托她不要教坏我女儿。”

    韩远光闭起眼,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眉头狠狠打一个结。

    长长吸一口气又吁出来,只不言语。

    我还要说,但见他满面倦色,知道今日他走马上任第一日,必定要在工作上花费许多心思,多少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走到厨房将温着的汤端来给他。

    韩远光接也不接,站起来目不斜视径直绕过我去。

    我就这样端着碗,碗里面的汤散发着温润鲜香的味道,熏得眼睛莫名有些发酸。

    慢慢坐下来,汤碗搁在桌上,牢牢对住碗口一圈金色描画闷闷怔了好一会的神。

    寂静重新填满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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