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手续倒是一点也不拖沓。

    协议离婚,省了彼此许多麻繁琐,甚至不需要麻烦人家来做询问调节。

    小小一间办公室里,证件齐备,大笔一挥,十年婚姻到此为止。

    从此韩郎是路人。

    二十分钟以后,我已经站在民政局楼下的马路边,手里拿着绿色的小本子,上面我自己的单人照片和鲜红的印章,告诉我虽然恍惚,但这一切绝不是梦。

    这样个地方,车子居然难叫得紧。

    韩远光将车子驶过来,泊在我面前,车窗摇下一半,阴沉的面上皱着眉头,眼神中有些落寞。

    他示意我上车。

    离婚的财产分配是,车子归他,房子归他,女儿共同抚养,一人轮顾一周。

    我获得全部现款。

    何苦,从此便要各赴前路,又何必再惺惺作态似共赴一程。

    爬上车我要坐哪?副驾驶还是车后位?

    我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韩远光依旧没有和我说话,深深向我看一眼,黑色奥迪车便平稳驶出去。

    我突然滑稽的想象此时的画面。

    是啊,应该要有风的。

    最好是极凌冽的秋风,搭配满地枯黄的树叶。

    韩远光驱车驶过,漫天漫地的黄叶,搭配着这虽刚透一丝春意,却仍料峭苍凉的天色里,掀起一地的悲凉。

    我背转身与他相反而行。

    那场面,一定悲伤又决绝。

    但是可惜,初春的街道干净的见不到一片枯树叶子,根根嶙峋的枝桠齐齐指向天空。

    顺着马路走走停停,到达“家里”时已是华灯初上。

    我站在镂花实木门前满腹悲凉。

    呵,这个我曾经的家,这个我以为从此扎根于此安度一生的地方。

    可几天内我便要将从此搬离,再会无期。

    黑暗中发出响动,有人向我走来。

    “妈?”我惊诧。

    这样冷的天,也不知她在此等了多久。

    她同我一起进门来,脚跟还没稳,一只手便指上来,几乎要戳上我鼻尖。

    “你想是脑袋有病?还是舒服日子过了几天烧包?好好的放着人不做你偏要跑去当鬼,这样大的事情你不与我商量,私自就敢自己决定?离婚也是能拿来随便顽的吗?二百坪的房子你连一个角也没分到?钱呢?他答应给你多少钱?你三十几岁人了凡事不要过过脑?离了婚以后你住哪里?孩子怎么办?你还怎么活?谁还肯再要你?我问你,你让我还要脸不要?”

    “这样好的房子,这样好的家,你偏偏要搞到家破人散。”

    刚刚在黑暗里我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脸,如今灯火通明,我才看清楚她,双目红肿,双颊狠狠凹了进去,双目里是难以置信的绝望,脸上泛着死死的灰。

    她一行骂,一行哭。

    满面是泪,气喘吁吁。

    仿佛我十恶不赦,凭借一己之力造就今日之恶果。

    我垂着头,听她教训。

    “你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我和你婆婆,谁不一样从小媳妇子熬出来,熬到现在不也是好了,怎么偏偏就你说不得骂不得,受不得星点儿委屈,你做儿女的,做儿媳妇的,哪些事情你忍让不得,现在闹这样大,你预备怎样收场,你让远光都好生为难。”

    我听着她给韩老太开脱,心里好笑又讽刺,女人们都是从小媳妇子熬出来--

    是啊,中国的老传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然后地位一下子便尊崇了?某些婆婆觉得自己便可以凌驾于下一个媳妇身上?便发狠要把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尽数复制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不然谈何公平合理。

    我妈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秉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善良,而此时,她女儿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受到了多大的创伤,流了多少眼泪,她倒是一概不论了。

    见我不语,以为我已经被她骂的醒悟,她又拉我坐下,放软口气。

    “我已经替你去给人家赔过不是,她要看你态度,事到如今,连远光也不好说什么,乖女,别犯倔,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上门去,态度放低软些,想来看在远光与孩子,她不至于真的为难你,最多骂一骂出气,她若是肯消气,你让她打两下,给她跪一跪又值什么。”

    “她若不生气了,远光也就没什么了,你们小两口回家不消一两天就过去了,‘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她以为我不过因为受些“小委屈”而在闹情绪,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得过且过不知道深究,她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和韩远光还可以“过下去”。

    因为我们是夫妻。

    但是她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她居然为了我和韩远光能继续过下去,上门求人家。

    何苦来,我暗暗咬紧牙根。

    人家已经看得低到了底,还要自己偏再把头凑过去。

    “我不去。”我看着地板。

    “你不去?”

    她跳起来,“你为什么不去?”

    “你还想怎样,里子已经补给你,你还要拿腔作怪的要面子?我已经为了你低三下四去哀求,你反倒扬起来,人家已经派了我这个做娘的管教不严,说你没有教养,我们这样的人家,难得远光肯要你,你再找,看你还能找个什么样的,再找一个小心大嘴巴抡圆了抽你。”

    “我瞧你到时候哭还找不找得到调。”她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妙妙遭受了这些,我会怎样面对如何处理,我想我能肯定的,是我绝不会如此恶毒的诅咒自己的亲生女儿。

    哼,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是这句话。

    我看着她扭曲的五官,逐渐与少时的记忆相互重叠。

    似乎作为她的女儿,从来不配得到尊重与疼爱,也从不应拥有选择与自尊。活该狗一样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人家略给些好脸色,应该立刻扑上去头额伏地感恩戴德。

    不知道当年她携女而回时她母亲如何待她。

    我‘霍‘一下站起身向外便走。

    “你做什么去?”

    母亲吓了一跳,忙忙扑过来扯我,被我一闪身避过,一个空扑了个趔趄。

    没下几个台阶,便听到门内迸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

    拖着灌铅的双脚,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个小池塘边,岸边一棵垂柳,抽了小小的芽苞,一个个鼓在枝条上,枝条也已经变得柔软。

    周遭寂寥无声,黑洞洞的水面上一轮清冷冷的月亮。

    母亲的愤恨悲怆不知所措不是不可理解。

    她年轻仳离,半生坎坷,托带着尚幼的我,那个尚不开通的年代,背井离乡,备受白眼,吃尽了苦头尝遍了寒暖。她一腔心血寄予我身,自然不愿意我再步她后尘。

    我嫁得好,于她不仅是慰籍,是寄托,更是让她可以拔直背脊的底气与脸面。

    如今,何止是打她的脸面,我在抽她的骨。

    月影在水面晃晃荡荡。

    我向前探出身去。

    肩上突然搭上一双温热的手将我按下来,来不及吃惊鼻尖已嗅到其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乔燃。。”

    乔燃披一件衣服在我肩上,自己也跨上栏杆坐在我身旁。

    “怎么你总是找得到我。”我叹。

    她笑笑,也不说话。

    年少时期颠沛流离,母亲软弱自顾尚且不暇,自然再难护得我周全,少年的我,受了委屈便独自坐在这风里。

    等风起。

    微风,狂风,夏日傍晚里和煦的风,严冬大雪时凌冽的风。

    我就如同今夜一样,坐在风里,任凭风吹在面上,麻木了脸孔,僵硬了身体,千万种愁苦借风散一散,便似乎带走了一半。

    我便可以安慰自己,风一过,我便又可以是一个崭新的任小初。

    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可是嫁给韩远光这十年,最初的几年几乎时时处处有他陪伴,桩桩件件由他筹谋。

    他比我有谋虑,办事细致稳妥又面面俱到,于是我便心安理得的缩在他身后。

    我以为从此他便可以为我挡风遮雨,我再也不会独自坐在这风里,无根无依,孤独无力。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往,谁知不过短短十年而已,我竟又重新坐在这风里。

    韩远光对我的爱已消磨殆尽,我与他之间,姹紫嫣红已经开遍,如今再鲜艳的姹紫嫣红,也都败了,只剩一地的败瓦颓垣。

    都道等闲变却故人心,真正变了人心的,究竟是不是等闲。

    原来所谓的情比金坚,从来也禁不起日日的烟火磋磨,所谓情爱,也不过是生活严酷而锻造出来的痴人说梦。

    自欺欺人的聊以□□罢了。

    “我完了。”

    我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淌。

    “乔燃,我的人生完了。”

    我没有以后,没有未来,我的人生再也看不到希望了。

    为何今夜无风。

    为何今夜无风。

    应该要有风的,应该要大风一场的,等风住了,我还是我,一切还是一切。

    “别怕。”乔燃抓住我一只手牢牢握着。“别这样,小初,你的人生怎么会完了。”

    “没有哪个女人是因为离婚而哭倒在沙发里从此一蹶不起,也没有那个女人是因为离婚而遁世离群日日悲声,第二日还不是要掬一把眼泪再一头扎进生活里。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人生还是你的人生,他不会因为离开一个人便一跌到底,也不会因为闯进谁来便难承其重。”

    我扭过头去看她,乔燃清浅的眸子在黑暗里愈发清亮。

    我们在这滚滚红尘中爬摸,人情冷暖里摔打,一不留神便要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然后咬紧牙,站起来,身上的血肉伤口混着泥沙,凝成块,结成痂,变成一个厚厚的铠甲,便天真的以为从此以后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就可以同生活决一死战,尽情厮杀。

    然而,生活不过仅仅弹了下手指,顷刻间便形神俱灭,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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